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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着月色回府,云尾巴狼脸上再不见风轻云淡的表情。思绪沉沉杳杳,一忽儿忆及灼灼桃花色,一忽儿又想起小棠的话语。得到了临江街,他才打起些微精神。展开折扇摇了摇,云沉雅正预备思量思量今日舒三易的话,却见街头不远处一阵骚动。
骚动处是东门茶铺。是夜已近亥时,寻常这个时候,临江街早已消停。尾巴狼觉得狐疑,便挪了几步去凑热闹。茶铺外围了一圈儿人,里面有掌柜在训话。梁家父子立在一旁,均是面露忧色,心急如焚。
云尾巴狼今日本来很抑郁,但因瞧见东门茶铺一副倒大霉的模样,便不由十分开心。他立在门口探头探脑了好一会儿,待自己的心境明朗了后,这才幸灾乐祸地回了云府。
云府里也点着灯。白贵与司空司徒均候在正堂。尾巴狼逛进去,头一句便兴致勃勃地问:“你们今日趁我不在,默默无闻地将东门茶铺给端了?”
司空等三人一愣,皆不知如何作答。
尾巴狼合了扇往手里一敲,略显沉痛:“我方才见梁家父子二人很是悲戚。你三人为何不给人反抗的机会,直接来了个痛快?嗯?”
此言出,白贵觉得冤屈,不由解释道:“大公子,其实这桩事并非……”
话未毕,却听云尾巴狼又长叹一声。撩了衣摆坐下,他端起茶盏小呷两口,真诚地说:“杀鸡,你得一根一根拔毛,宰鱼,你得一片一片扯鳞。得罪人,也是同个道理。其间乐趣,就在于打压与反抗,欺凌和挣扎。你们跳过这过程,直接一刀将人血放干净,忒乏味了些。”
听了这话,司空三人一时间又没了言语。
云尾巴狼慢条斯理品完茶水,又往嘴里塞两块绿豆糕。见他们仨仍愣着,便打了个呵欠,要回屋里睡大觉。
方至此时,司空幸才反应过来。上前两步拱了拱手,他道:“大公子,东门茶铺的生意虽出乱子,但并非是我们所为。”
云沉雅顿住脚步。
倒也是。他今日出门前,白贵还与他说因梁家父子人脉广,做茶叶生意很有道行,所以买断茶叶来源,端了东门茶铺并非易举。
云尾巴狼回过头来,扫了他们三人各一眼。寻了张凳子又坐下,清淡地道:“有事说事。”
这会儿,敛了调侃色的云沉雅,散发出一种令人敬畏的气息。白贵见此状况,忙取了账本递与他跟前,一边道:“大公子原是吩咐老奴寻一户茶商合作,共同并了东门茶铺。今儿下午老奴去打点此事,不想前不久已有个商户,在暗中切断东门茶铺的茶叶源头。”
司空幸道:“不错,属下今日查探南北买卖时,亦发现有间叫西临的茶叶作坊买断了原属东门茶铺的茶叶。更为蹊跷的是,原先在茶叶市场上,西临作坊并无名头。属下往深处一查,发现此作坊甚小,是今年春后才办的。”
云沉雅听了此言,不由挑起眉梢。
其实这事儿要想通也容易。若是一个寻常的小作坊,怎可能有财力和人脉去切断东门茶铺的生意门路?唯一一个解释便是,这小作坊背后,一定是个大人物。
另有一点值得一提。做生意,无论是开小作坊,还是经营大买卖,起初都以打基础为主,断断没有一来就花费巨大财力买断旁人的基业的道理。可蹊跷的是这间西临作坊一开,便直接与东门茶铺作对。
更何况,现如今在京华城,只要是个生意人,便晓得东门茶铺和棠酒轩是死对头。西临作坊在此时与东门茶铺作对,无疑是想助棠酒轩一臂之力。
云尾巴狼觉得好笑。虽说在南俊近内,他认识不少大人物,却不认为有哪个会闲得发慌,来掺和这民间的生意斗争。
故而,这桩事只有一个原因。这西临作坊背后的人,定是知晓了云沉雅的身份,这人此时卖他一个好处,之后却要利用云沉雅的真实身份来做交易。
想到此,云尾巴狼脸上的神色便也和缓了。他觑了白贵一眼,笑道:“这不正好?我原本让你寻个商户合作,结果到了晚上,便送上门来一个,倒也省了你不少事儿。”
白贵忧心道:“大公子,西临作坊能在不动声色间,就切断东门茶铺的买卖,这等人脉与势力,非寻常人而不可为之。老奴担心他们是知道了我们的真实身份,才会选择与……”
“不必担心。”云沉雅打断他。
其实白贵所言无非就是一点——过早曝露他们的身份,导致日后行事举步维艰。可是今日之后,云沉雅也不再打算瞒着自己的身份了。
“西临作坊这番作为,无非是有所图之。我们不如坐享其成,待他们得手后,定会上门提条件,届时,我等再做打算,倒也不迟。”
白贵听了这话,心里头仍隐有隐忧。可转念一想,此刻的法子,也只有静观其变。
这会儿,却是司徒雪又反驳道:“大公子所言虽不无道理,但我等吞并东门茶铺,是为了扩张自己的势力,从而查起联兵符的下落,也更加方便。”
“现如今,我们已经晓得查联兵符,要从南北买卖入手。而酿制沉棠酒的青稞,便涉及到一笔大的南北买卖。既然沉棠酒之事还未明朗,而酿酒的方子大公子又并未取得。我们此时便曝露自己的身份,难免会打草惊蛇。”
言罢这话,司徒雪想了一想,又解释了句:“属下并无苛责大公子的意思。只是司空曾对属下说,让大公子问舒棠讨酿酒方子,是桩很为难的事。因大公子曾经做过对不起小棠姑娘的事,所以这一回,您也不愿再利用她,伤害她。属下以为,大公子的想法,乃人之常情,可倘若要不来酿酒方子,我们便需暂不曝露身份,以暗中探查为主。”
司徒雪性情耿介,说出这话,不含半点引申意义。可这话被旁人听了去,便咀嚼出一些不寻常的意味。
白贵听罢一愣,转而将炯炯有神的目光落在云沉雅身上。
云尾巴狼做贼心虚,咳了两声,漫不经心地看向司空幸。
司空幸捏了捏额角,垂下头来。
一时之间,云府正堂的气氛十分古怪。
过了会儿,云沉雅将茶碗盖拨两拨,忽地说:“不必瞒下去了,身份曝露后,日后行事艰难些便艰难些吧。”
司徒雪愣住。
却见云沉雅又将茶盏往一旁放了,站起身来就往里间走去。走了两步,他又顿住,背身说:“如此一来,我们便将身份全然曝露了。这样做,恐会冒险,非但是我,连你们也会。你们可有异议?”
听了这话,司徒雪等三人面面相觑,须臾,他们齐声道:“属下谨听大公子吩咐,绝无异议。”
云沉雅闻言,笑了笑,拂了一下袖子,悠哉乐哉地走了。
司空幸在原地愣了一瞬,忽地想起了什么似的,又亟亟跟了上去。
从正堂绕过里间,便是一处回廊。回廊曲折,月色淡泊。云沉雅摘了易容的面具,仰头看月。
司空幸立在不远处,少时,他不由地问:“大公子这么做,可是因为……小棠姑娘?”
云沉雅身形一滞。沉默片刻,他兀自勾起一枚浅淡的笑,笑意溶了月华:“司空,我做事向来步步为营,以争胜为乐。可方至今日,才觉得这般做,并非那么有趣。”
“神州千里在手,江山万钧在肩,但心眼里,却满是懊悔。对得住天下,对不住自己。”
这话说得清淡,可司空幸听了,心中却是一沉。他不由得想起两年多前,他们刚回神州大瑛的事。
那时每至夜里,云沉雅便不易睡着。披衣而起,也如今夜一般,静静地望着庭前月色。有时倘若司空幸瞧见了他,便会劝他歇息。这时候,云尾巴狼便兴致勃勃地跟他提一些事。一桩桩,一件件,细细数来,无非是关于小棠,关于景枫。
其实云沉雅呢,随和也罢,狡诈也罢,一生活至今日,也充其量是个落寞可怜人。心里头的大片天地要装着一座江山一场社稷,唯余那么一小块留给了自己。那一小块里,满满放了两个人。一个,是自己的兄弟。一个,是自己这一生,唯一喜欢的那个人。
于是也只有在夜深时候,他才能肆无忌惮地忆起他们。那时他身边没有小棠,景枫生死不明。每夜都将往事数过一遍才睡,其实呢,也是生怕会真的失去。
云沉雅悠然道:“从前,我总说景枫冲动。今日想来,觉得他那般作为,并非全不可取。我想冒险一次,江山我要保住,自己的心愿我亦要遵循。哪怕这两者之间背道而驰,不试一次,我会后悔。”
也是啊,连那片废园子也开了灼灼桃花,自己又怎能不试一次呢?
司空幸沉吟一番,忽地抱拳道:“大公子能如此想,属下亦感欣慰。”
云沉雅一愣,挑眉看向他。
司空幸道:“大公子此番决定,虽会直接曝露我等身份。但司空跟随大公子多时,从不曾见大公子失算。饶是此次会有险阻,司空身为大公子的护卫,亦是肝脑涂地,在所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