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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堂的在吆喝,有醉汉从酒楼里穿过。望归楼的生意格外好,天未近黄昏,里里外外已扰攘一片。舒棠抱着酒,小心翼翼地穿过人群,但凡撞着人了,便弯身赔个礼。
不施妆容的样子,老老实实的语气。阔别两载有余,她依旧是那个舒家小棠。
但是,哪里不一样了呢?
云沉雅站得远,瞧不太真切。可他看得久了,楼里喧嚣便尽数化去,人来人往似也静默,只有一红裙姑娘,恍若分花拂柳而来。
舒棠进了楼里,四处不见曹升,正纳闷,忽闻二楼上一声叫唤:“小掌柜——”
舒棠抬头一瞧,连忙应答一声:“曹大哥。”便往楼梯口挤去。还没挤到,她心里忽地动了动,蓦然回过身去,只见不远处的四方桌旁,有个锦衣公子怔怔地立着,看着她。
眼风相接,舒棠一愣,那锦衣公子也是一愣。须臾,舒棠朝他点点头。锦衣公子又怔了一下,张了张口,没能说出话来。
舒家小棠上二楼结银子去了。云沉雅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这才愣然坐下。扬开折扇来扇风,又合上。端起茶盏来饮茶,再放下。最后持了酒杯,连饮了好几口。甘冽酒味萦绕在舌尖,云尾巴狼走了神,唇角慢慢浮起一枚笑。
桌上三人,除了司空幸,另两人均被云沉雅这阵仗惊住。司徒雪沉得住性子,白贵却不然,吞了两把口水,就往司空幸身旁凑:“大公子这是……魔障了?”
其实重遇舒棠,司空幸心里也高兴。然而他对云尾巴狼有积怨,白贵问起这话,他便不愿帮云沉雅解释。瞟了尾巴狼一眼,司空幸咳了两声,道:“不知少爷如何看待这桩事?”
云沉雅又抿了口酒。面带春风,唇角含笑,思绪翻上跟斗云,一飘飘了十万八千里,压根就听不见司空幸说什么。
白贵被尾巴狼脸上的小春风儿一吹,恍然大悟:“老奴明白了……”
司徒雪以为白贵在想正经事,便接过他的话头,说:“老先生也以为方才那姑娘可疑?”
岂料白贵这会儿却挂出一脸暧昧的笑:“嗯,忒可疑。”
白贵是个太医,曾又在司天监供过事,医术杂术邪门歪道都懂一点。他见司徒雪不解,便解释道:“离宫前,老奴曾为大公子卜过一卦。卦象上说,公子今年,红鸾星必会大动。”
“红鸾星主姻缘,可大公子的妻房玄虚,且……”他压低声音,对司空司徒两人小声道:“且上一个去世才不足三年,按理是不可能有此卦的。更何况,大公子,呃,年幼时时荒唐了点,但长大后还算洁身自好,不近女色。我本以为是自己的卦出了错,可照今天的情形看来——”
旁边传来一个声音:“照今天的情形看?”
白贵正说到兴头上,没注意那声音的源头。被这么一问,他兴致勃勃地继续:“照今天的情形看,原来大公子喜好这一口啊。”
声音又道:“哪一口?”
白贵“啧啧”两声:“刚刚那买酒姑娘一来,你瞧他这副丢了魂儿的模样。说好听的,他喜好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说难听的,就是市井间土里土气的民间姑娘啊。也难怪公子从前没遇过入得眼的。倒也是,宫里的姑娘,美则美矣,都太雕琢了些……”
事实证明,背着尾巴狼说他坏话,实属不智;当着尾巴狼说他坏话,实乃愚蠢;然而,当着尾巴狼说他坏话还以为他听不见,那可真是二了。
此话出,桌上就静默了。过了一会儿,司徒雪垂眸斟茶去了,司空幸咳了两声,就闭眼冥想起来。白贵忽觉背心一阵恶寒。他慢慢偏过头,正对上云沉雅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
白贵被惊吓,直接哪壶不开提哪壶,说:“大、大公子……您回神儿啦?”
云沉雅挑起折扇,转了几圈,直接往桌上“啪”得一炸,淡淡道:“我却不知你一路南下,原来心思全用在这种地方了?”
有这么个传闻,大瑛皇城根下妇孺皆知,说是瑛朝大皇子,出了名的笑面虎。不怒则已,一旦发怒,五里外的湖水都结冰。
白贵惊得一抖,则差没下跪磕头。
这时,却是一旁静坐的司空幸为他解了围:“方才那姑娘名唤舒棠,是……是大公子曾在南俊的旧识。”
听了这话,白贵和司空幸都愣住。
司空幸看了眼云沉雅,又添了句:“民间姑娘,自是及不上官家小姐锦衣玉食,但也称不上土气。属下以为,方才小棠姑娘的打扮,咳咳,还是不错的。”
“是不错。”司徒雪脸上仍没什么表情,将话头接了去:“白裳红裙,大方得体,唯有一点甚是可疑。”她说着,又看向云沉雅,等他做决断。
云尾巴狼默了一阵子,端起酒杯道:“嗯,是她手里的那壶酒。”
她手里的酒坛子,上面粘着四方红纸,红纸正中间书了一个“棠”字,是沉棠酒。
司徒雪点头:“不仅如此,属下方才还听曹升唤她小掌柜。想必沉棠酒的酿酒人,就是她。”
云沉雅微一沉吟,转头看向司空幸与白贵:“你们怎么说?”
白贵道:“既然大公子与舒棠姑娘是旧识,不如……”
“不可。”未等他说完,云沉雅斩钉截铁地打断。他垂下眸子,沉默须臾,道:“我们此行,暂不可以真面目见人。”
司徒雪道:“为何?”
云尾巴狼脸上神色莫测。司空幸想了想,便解释道:“若是打草惊蛇,岂非功亏一篑?”
“可是……”司徒雪还欲说什么,却被云尾巴狼将话头截住。
云沉雅道:“若此刻便以真面目示人,贸贸然行事,以后怕会举步维艰。”
桌上四人又陷入沉默。过了一阵,司徒雪说:“那便依照大公子的意思,我们四人用化名,以做酒水生意的名目,先与这舒棠接近,一步一步行事。大公子以为如何?”
其实也只有这个法子了。云沉雅听了此言,端着酒杯的手不禁一顿,酒水倾出两滴。他愣了愣,好半天才应了句:“好。”
少时,舒棠跟曹升下了楼来。她手里仍抱着酒坛子。曹升伸手指了指,她的目光便顺着看向云尾巴狼这一桌。曹升是中间人,待走近了,便热情地给两人做引荐。说云晔云大少,是自大瑛来的商人,做酒水生意的,如今想要倒卖些沉棠酒。
说罢这话,曹升又对云尾巴狼道:“云公子,俺也是做生意的,俺知道为商嘛,图的就是一个字,利。不过您别嫌俺唠叨,俺也得多说一句。这小掌柜,可是个老实人。您与她做生意,还望多照顾她一些。”
云沉雅听罢这话,点了点头,目光却不禁落在舒棠身上。
舒棠抱着酒,朝云沉雅躬了躬身,算是招呼。她道:“云……云公子,我听说你要买这酒水?”
云沉雅沉默一阵,却问:“你怎么,做起酒水生意了?”
这话彻底跑了题。在场几人听了,都愣了愣。白贵正喝茶,猛地一呛,咳了两声连忙打圆场:“我家少爷的意思是,姑娘你年纪轻轻,怎么会出来跑生意?”
舒家小棠想了想,便老实道:“我家开小客栈,从前也做酒水生意。我爹爹年纪大了,这两年腿脚落了毛病,我便替他出来跑生意了。”
另一边,曹升又笑着添了句:“小掌柜忒谦逊了。云公子,您可别小瞧了她。自打小掌柜接了这酒水生意,打点得井井有条不说,口碑也极好。那进账可比前几年好多了,是吧?”
舒家小棠尴尬道:“没、没怎么好。”
云尾巴狼听说她将生意打点得不错,唇角便牵出一枚笑。可想了一想后,那枚笑又消失了。
他蹙起眉头道:“姑娘家,抛头露面太多总是不好的。其实可以雇个小厮,跑腿的活计,你便不用亲力亲为。事无巨细的话,终归累的是自己。”
话音一落,大家又愣了。司空幸伸手捏了捏额角,白贵立刻又打圆场,说:“我家少爷什么都好,就一点不行,太心善!对人忒好忒真诚了!”
舒棠听了,便点头道:“嗯,云公子真是个好人。”
云沉雅一愣,恍恍然忆起她从前叫他云官人,对他说,云官人真是个好人。心里起起伏伏,他沉默一阵子,没能接这话。
舒棠又将手里的酒坛子往前递去,说:“我今天带了一坛酒来,先给云公子你们尝尝。你、你们要觉得好喝,我……”
她的话没说完,曹升便在旁补充道:“云公子莫介意,这小掌柜头一回与陌生人做生意,所以不大利索,心是好的。”
舒棠连忙点头。
云尾巴狼心里百味陈杂,接过那坛酒的瞬间,如同在某个夏天,接过一个姑娘用攒着的铜板给他买的桃子。他朝旁边使了个眼色,司空幸站起身,摸出一锭银子要给舒棠:“舒姑娘酿酒也不容易,我们哪能白要姑娘的酒。”
舒棠又连忙摇头,说:“你们要做这酒水生意,我、我理应送你们一坛子的。”顿了一下,她又道,“两坛子也可以。”
“收下吧。”忽地,云沉雅轻声道,“做生意,有来有往,日后才好合作。”
舒棠一听便愣了,不知怎地,觉得这语气熟悉。她默了一默,接过那锭银子后,又从腰间摸出一把碎银,数了半晌,递给云沉雅。她乐呵呵地笑道:“也成,不过这锭银子太多了,我给你打个对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