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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瑟兰成看老去,为怕多情,不作怜花句。阁泪倚花愁不语,暗香飘尽知何处?回首重到旧时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莲苦。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
——纳兰容若《蝶恋花》
皇帝日常在宫中只乘肩舆,宫女太监捧了提炉、唾壶、犀拂诸色器物跟在后头,一列人逶逦往太后那里去。皇帝素来敬重太后,过了垂花门便下了肩舆,刘进忠待要通报御驾,也让他止住了,只带了随身两名太监进了宫门。
方转过影壁,只听院中言笑晏晏,却是侍候太后的宫女们在殿前踢毽子作耍。暮春时节,院中花木都郁郁葱葱,廊前所摆的大盆芍药,那花一朵朵开得有银盘大,姹紫嫣红在绿叶掩映下格外娇艳。原来这日太后颇有兴致,命人搬了软榻坐在廊前赏花,许了宫女们可以热闹玩耍。她们都是韶华年纪,哪个不贪玩?况且在太后面前,一个个争先恐后,踢出偌多的花样。
皇帝走了进去,众人都没有留意。只见背对着影壁的一个宫女身手最为灵活,由着单、拐、踱、倒势、巴、盖、顺、连、扳托、偷、跳、笃、环、岔、簸、掼、撕挤、蹴……踢出里外帘、耸膝、拖枪、突肚、剪刀抛、佛顶珠等各色名目来。惹得众人都拍手叫好,她亦越踢越利落,连廊下的太后亦微笑点头。侍立太后身畔的英嬷嬷一抬头见了皇帝,脱口叫了声:“万岁爷!”
众人这才呼啦啦都跪下去接驾。那踢毽子的宫女一惊,脚上的力道失了准头,毽子却直直向皇帝飞去。她失声惊呼,皇帝举手一掠,眼疾手快地接在了手中。那宫女诚惶诚恐地跪下去,因着时气暖和,又踢了这半日的毽子,一张脸上红彤彤的,额际汗珠晶莹,极是娇憨动人。
太后笑道:“画珠,瞧你这毛手毛脚的,差点冲撞了御驾。”那画珠只道:“奴才该死。”忍不住偷偷一瞥皇帝,不想正对上皇帝的线视,忙低下头去,不觉那乌黑明亮的眼珠子一转,如宝石一样熠熠生辉。
皇帝对太后身边的人向来很客气,便说:“都起来吧。”随手将毽子交给身后的赵昌,自己先给太后请了安。太后忙叫英嬷嬷:“还不拿椅子来,让万岁爷坐。”
早有人送过椅子来。太后道:“今儿日头好,花开得也好,咱们娘俩儿就在这儿说话吧。”皇帝应了一声,便伴太后坐下来。英嬷嬷早就命那些宫女都散了去,只留了数人侍候。太后因见皇帝只穿着藏青色缂丝团龙夹袍,便道:“现在时气虽暖和,早晚却还很有些凉,怎么这早晚就换上夹的了?”
皇帝道:“因歇了午觉起来,便换了夹衣。儿子这一回去,自会再加衣裳。”太后点一点头,道:“四执库的那些人,都是着三不着四的,梁九功虽然尽心,也是有限。说到这上头,还是女孩子心细。乾清宫的宫女,有三四个到年纪该放出去了吧?”回头便瞧了英嬷嬷一眼,英嬷嬷忙道:“回太后的话,上回贵主子来回过您,说起各宫里宫女放出去的事,乾清宫是有四个人到年纪了。”太后便点一点头:“那要早早地叫那些小女孩子们好生学着,免得老人放了出去,新的还当不了差事。”忽想起一事来,问:“如今替皇帝管着衣裳的那宫女叫什么?”英嬷嬷道:“叫芸初。”太后问:“是不是上回打梅花络子那个孩子,容长脸儿,模样长得很秀气?”英嬷嬷道:“回太后的话,正是她。”太后道:“那孩子手倒巧,叫她再来替我打几根络子。”皇帝笑道:“太后既然瞧得上,那是她的福分,从今后叫她来侍候太后便是了。”梁九功忙命芸初上来给太后磕头。
太后笑道:“我也不能白要你的人。”便向侍立身旁的画珠一指:“这个丫头虽然淘气,针线上倒是不错,做事也还妥当,打今儿起就叫她过去乾清宫,学着侍候衣裳上的事吧。”
皇帝答:“太后总是替儿子想着。儿子不能常常承欢膝下,这是太后身边得力的人,替儿子侍候着太后,儿子心里反倒安心些。”
太后微笑道:“正因瞧着这孩子不错,才叫她去乾清宫。你身边老成些的人都要放出去了,这一个年纪还小,叫她好生学着,还能多服侍你几年。”皇帝听她如是说,只得应了个“是”。
太后因见那天上碧蓝一泓,万里无云,说:“这天晴得真通透。”皇帝道:“从正月里后,总是晴着,二月初还下过一场小雪,三月里京畿直隶滴雨未下,赤地千里,春旱已成。只怕这几日再晴着,这春上的农事便耽搁过去了。”
太后道:“国家大事,我一个妇道人家原不该多嘴,只是这祈雨,前朝皆有命王公大臣代祈之例,再不然,就算你亲自往天坛去,只要事先虔诚斋戒,也就罢了。”
皇帝道:“儿子打算步行前往天坛,只是想以虔心邀上苍垂怜,以甘霖下降,解黎民旱魃之苦。太皇太后曾经教导过儿子,天下万民养着儿子,儿子只能以诚待天下万民。步行数里往天坛祈雨,便是儿子的诚意了。”
太后笑道:“我总是说不过你,你的话有理,我不拦着你就是了。不过大日头底下,不骑马不坐轿走那样远的路……”
皇帝微微一笑道:“太后放心,儿子自会小心。”
芸初回到乾清宫,只得收拾行李,预备挪到慈宁宫去。诸人给她道了喜,皆出去了,只余琳琅在屋子里给她帮忙。芸初打叠好了铺盖,忽然怔怔地落下泪来,忙抽了肋下的手巾出来拭。琳琅见她如此,亦不免心中伤感,道:“快别这么着,这是犯大忌讳的。”芸初道:“我一早也想过这一日,总归是我福薄罢了。”又道:“御前的差事便是这样,你不挤兑人,旁人也要挤兑你。自打我到这里来,多少明的暗的,连累表姐都听了无数的冷言冷语。到底挪出我去了,他们才得意。”琳琅过了半晌方道:“其实去侍候太后也好,过两年指不定求个恩典能放出去。”芸初叹了口气,道:“如今也只得这样想了。”对琳琅道:“好妹妹,如今我要去了,你自己个儿要保重。这最是个是非之地,大家脸上笑嘻嘻,心里可又是另一样。梁谙达倒罢了,他若能照应你,那就是最好了,魏谙达与赵谙达……”说到这里,停了一停,说:“琳琅,你聪明伶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可惜咱们姐妹一场,聚了不过这几日,我又要走了。唉,咱们做奴才的,好比那春天里的杨花,风吹到哪里是哪里,如何能有一点自己个儿的主张?我这一去,不晓得几时还能见着。”
琳琅听她这样说,心下悲凉,只勉强道:“好端端的如何这样说,况且咱们离得又不远,我得了空便去瞧你就是了。”芸初将她的手握一握,低声道:“我知道你的心思向来不重那些事,可是在这乾清宫里,若想要站得稳脚跟儿,除非有根有基。我好歹是表姐照应,如今也不过这样下场。你孤零零一个人,以后万事更要小心。如今太后打发画珠过来……”一句话犹未完,忽听外面芳景的声音唤:“琳琅,琳琅!”琳琅只得答应着,推门出来看时,芳景悄声对她道:“惠主子打发人瞧你来了。”
原是惠嫔名下掌事的宫女承香。琳琅蹲身便欲一福,承香连忙扯住,道:“姑娘快别这样多礼。”拉着她的手,笑吟吟道:“我们主子说,老早就想来瞧瞧姑娘,可恨宫里的规矩,总是不便。前儿主子对我提起姑娘来,还又欢喜又难过。欢喜的如今姑娘出息得这样,竟是十分的人才,又在御前当上差,真真替家里挣脸。难过的是虽说一家人,宫禁森严,日常竟不得常常相见。”琳琅道:“难为惠主子惦记。”承香笑道:“主子说了,她原是姑娘嫡亲的表姐,在这宫里,她若不惦记、帮衬着姑娘,还有谁惦记、帮衬着姑娘呢?姑娘放心,主子叫我告诉姑娘,老太太这一程子身子骨十分硬朗,听说姑娘如今在宫里出息了,十分欢喜。”琳琅听见说老太太,眼圈一红,忙忙地强自露出个笑颜:“姐姐回去,替我向惠主子磕头,就说琳琅向惠主子请安。”承香劝慰了数句,又悄悄地将一包东西交给她:“这是我们主子送给姑娘的,都是些胭脂水粉,姑娘用着,比内务府的份子强。”琳琅推辞不过,只得收下。承香又与她说了几句亲密情厚的话,方才去了。
承香回到翊坤宫,惠嫔正与宫女开解交绳,见她回来,将脸一扬,屏退了众人。承香便将适才的情形细细地讲了一遍,惠嫔点头道:“这丫头素来知道好歹,往后的事,咱们相机再作打算。”又吩咐承香:“明儿就是二太太生日,咱们的礼,打发人送去了没有?”承香道:“我才刚进来,已经打发姚安送去了。”
这一日虽只是暖寿,明珠府里也请了几班小戏,女眷往来,极是热闹。姚安原是常来常往的人,门上通传进去,明珠府管家安尚仁亲自迎到抱厦厅里坐了,又亲自斟了碗茶来,姚安忙道了生受。安尚仁笑道:“原本该请公公到上房里坐,可巧儿今儿康王福晋过来了,太太实在不得闲,再三命我一定要留公公吃两杯酒。”姚安笑道:“太太的赏,原本不敢不受,可安总管也知晓宫里的规矩,咱家不敢误了回宫的时辰,实实对不住太太的一片盛情了。”安尚仁笑道:“我知道主子跟前,一刻也离不了公公呢。”姚安笑道:“安总管过誉,不过是主子肯抬举咱家罢了。”说笑了片刻,姚安就起身告辞。
安尚仁亲自送走了姚安,返身进来,进了仪门,门内一条大甬路,直接出大门的。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轩昂壮丽,乃是明珠府正经的上房。安尚仁只顺着那抄手游廊一转,东廊下三间屋子,方是纳兰夫人日常起居之地。此时六七个丫头都屏息静气,齐齐垂手侍立在廊下。
安尚仁方踏上台阶,已听到屋内似是明珠的声音,极是恼怒:“你一味回护着他,我倒要看看,你要将他回护到什么地步去?”安尚仁不敢进去,微一踌躇,只见太太屋里的大丫头霓官向他直使眼色。他于是退下来,悄声问霓官:“老爷怎么又在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