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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感慨间,先前的那两个县吏回来了,听见了他的话,一人问道:“周君为何慨叹?”
他两人过来时,周澈正背对着听事堂,没有看见,此时闻言,转过身来。他肯定不会将心事说出,答道:“……,见落叶萧萧,有感而发。”
那县吏说道:“周澈君方才弱冠,正如红日东升,就像那青青的园中葵一样,大好的日子在后头等着呢,何必学垂暮老年,做如此慨叹!”
说话的这个县吏年有四旬了,语气显得有点老气横秋,周澈没生气,恭谨应道:“是。”
另一个县吏较为圆滑,岔开话题,笑道:“二君,不要感慨了,还是先去面见县君吧。”
周澈与先前那位谈谈说说的县吏,在另一个县吏的带领下,绕过听事堂。
听事堂后是户、法、决、仓、贼等等诸曹办公的地方,又从中穿过,来到后边。
前边是办公的所在,后边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寺舍”,官吏们居住的地方,一个是牢狱,囚系罪犯的地方。因所谓“廷者,阳也,阳尚生长;狱者,阴也,阴主刑杀”,所以,牢狱在“县廷”的北边。“寺舍”与牢狱遥遥相对,其间有高墙、过道、庭院相隔。
县吏引着周澈进入“寺舍”,最先是普通吏员的住院,一间一间的单人房。
后边是县丞等长吏或亲近吏的住院,有的独居一院,有的两三人合住一院。
再后边,即县君的住所了,一个三进院落,收拾得十分整齐,院中有树、有菜畦,房屋略显陈旧,但很干净。院门口有门卒守卫,入内有家奴伺候。
进了头层院落,站在二院门外,那位有点老气的县吏笑道:“县君自任本县,除君家名士与袁、刘氏贤人外,从不在居所见客。特别是对本县的吏员们,若有公事,皆在听事堂接见;若为私事,俱闭门不纳,周君可谓是第一个被县君请来住处相见的了!”
“县君厚爱,澈实惶恐。”
“哈哈。……,周君,请进吧。”
进了二院门,经走廊,来到右侧堂外。周澈随着他们两人在门口脱下鞋子,垂首恭谨入内。只听得圆滑县吏说道:“禀县君,横路亭周澈到。”
一个温和的声音随即响起,应道:“请入座。”
紧接着,周澈听到了“啪啦、啪啦”的声响。他微抬头,见正榻上跽坐了一个三十多岁的长须男子,未着官袍,穿着黑色的便衣,头上戴高冠,手中拿了一卷竹简,刚放到案几上。——那“啪啦、啪啦”的清脆响动,便是竹简落在案几上发出的。
周澈不急着入座,先拜倒在地:“横路亭父周澈,拜见县君。”
这个三旬男子便是本县的县令,江夏安陆人,(今湖北安陆)姓黄名琰。
……
汝南郡贤士辈出,能来此地当县令的非名士不行。如孝安朝的王堂,汉安帝出巡时,朝廷一些权贵秘密谋反,欲拉拢王堂。王堂拒绝,称自己蒙受国恩,不可为权贵所屈,于是弃官返乡以死相守。他以“守正”为人所称道。
前几年去世的范滂,桓帝朝年间在郡府中担任功曹,与大名士郭林宗亲善,无一不是当时俊杰。
现在的这位县令,家世衣冠,亦为一时之选,族中有先辈任过三公。---他的族祖父黄琼,拜议郎,迁尚书仆射,又外任魏郡太守,生性至孝刚直,尊德重道,延熹七年卒,时年七十九,追赠车骑将军,谥忠侯。
虽说如今朝政被宦官把持,大兴“党锢”,但是黄琰不是黄琼的嫡系,是庶出。所以不在党锢之列。
周澈这不是第一次见他了。黄琰早在来任之始,就去岐兴里拜见过周家的长辈、名贤,在周乘家与周澈见过面。其后,周澈求为任职亭部,两人又见过一次。这一回乃是第三次见面。
黄琰把案几上的竹简往外边推了推,笑道:“又不是初次相见,周君何必多礼?快快请起。”吩咐随从把周澈引到右侧的坐塌上入座,上下打量片刻,说道,“比起上次相见,周君似有清减,也晒黑了。……,怎么样?在横路亭还适应么?是不是累坏了?”
“食君之禄,为君分忧。澈之心愿,只求百姓安康,虽然累,乐在其中。”
他说的很老实,的确累,但累得高兴。黄琰为之一笑,说道:“‘百姓若能安康,累亦乐在其中’,说得好!周君在横路不足三月,而美名已屡次传入县中。最近我又听闻,周君自家出钱,资助里民买桑苗、修里墙,抚慰孤寡。若天下为吏者皆能如君,何愁百姓不能安康,天下不能太平?”
周澈老老实实地说道:“买桑、修墙、抚慰孤寡诸事,我虽出了点钱,但大部分费用都是乡亭许阳所出。澈不敢掠人之美。”
黄琰最先那句话本就是试探他的,此时听他如实相告,越发开心,笑道:“那乡亭许阳倚仗阳翟黄氏为靠山,素来跋扈乡里,恶名传遍县乡。周君任职横路,不到三个月,不但将本亭部治理得井井有条,并且能感化外亭豪强。……,周君可知,如今县人都称赞你有‘导人向善’的高尚品德!并夸赞你扬了周氏高名!”
“区区一亭,十里之地,些微成就,怎敢当此美誉?澈家长辈,祖,少卿、宣光公,皆清白谨慎、美质贞亮;澈家同辈,伯若、仲渝,无不英才卓跞、志怀霜雪;澈家晚辈,叔达诸人,亦皆沉敏有识、磊落奇才。澈何德何能?不敢当此美誉!”
“周君谦之过甚。地虽十里,亦十里之宰。君家虽前有大贤、后有俊杰,然而以你治理横路的才干而言,也许尚不及前贤,但丝毫不逊同辈!……,去年,你随伯铉(即周鼎)来见我,自求为任职亭部,说不愿为案牍劳形之吏,而愿为俯首做事的亭部,并举了陈留仇季智作为例子。老实说,我初不以为然,以今观之,君非大言,果有干才。……。周君,你可知我今日请你来是为何事么?”
“不知,请县君示下。”
黄琰没有直接说,而是问道:“君曾举仇季智为例,定然知道仇季智的事迹了?”
“是。”
“仇季智为蒲亭长时,以德化人,考城令王涣闻其名,署为主薄,当时问他了一句话:‘你在任亭部的时候,听到别人的过错后,不给他治罪,却用德行来感化他,莫非是缺乏像鹰鸇一样的威猛心志么?’……,周君,你知道仇季智怎么回答的?”
“季智答曰:‘以我之见,鹰鸇虽威,不如鸾凤之美’。”
“然后呢?王涣又说了什么?”
“王涣因而说道:‘枳棘非鸾凤所栖,百里岂大贤之路’,遂以一个月的俸禄,资助他去太学读书。”
“周君,你家学渊源,自不必去太学求学,但我虽不才,却也想学一学王涣,不使他专美在前!……,我今日请你来,便是为了此事。”说到这里,黄琰含笑看着周澈。
仇季智的故事,周澈非常熟悉。早前,陈松也曾以“枳棘非鸾凤所栖,百里岂大贤之路”这句话来勉励过他。
这会儿听完黄琰的话,他心中想道:“听这话风,似是想要拔擢我?”抬起了头,望向黄琰,说道:“仇季智是陈留先贤,澈才疏德薄,不敢与他相比。王涣为政严猛,却是不及县君宽容。……,县君言欲如王涣,不知是何意思?”
“我门下主薄不缺,而主记刚刚因病告归。君若有意,我虚席以待。”
果然是想拔擢周澈。主记是“门下五吏”之一,乃是上官的亲近之臣。从亭部一下被拔擢为主记,可谓“一步登天”。周澈心道:“是接受,还是不接受?”
“蒙县君厚爱,澈真才疏德薄,不敢担任此信任之职,怕误了县君。”周澈作揖深拜道。
“好吧。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既然如此,我就不强求了。”黄琰略带失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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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县衙官寺出来的时候,周澈并不后悔,倒是代县君送他的那位圆滑县吏有点为他遗憾,说道:“县君要拔擢你为门下主记,周君却怎么拒绝了?我知君有大志,横路虽好,只有十里之地,哪里能比得上辅佐县君,主宰百里之县呢?……,周君,要不你回去再考虑考虑。”
“君之好意我心领了,但还是那句话:去亭部是我主动要求的,从就职到现在还不满三月,桑苗、备寇诸事都只是刚开了个头,尚没有收尾,因为清贵的主记之职就将此职舍弃,匆匆离任,既非‘义’,也有损圣人的教导:‘有始者必有终’。……,且待澈将横路治理稳当,再说此事不迟。”
县吏肃然起敬,说道:“君不以亭部为轻,不以主记为重,言出必行,有始有卒,真古之特立独行者、今之豪杰之士也。”
“君谬赞,愧不敢当。敢问君之大名?”
“江夏黄祖,我字敬忠”
“我字皓粼。见过敬忠兄!”
“皓粼兄!客气了。”
黄祖将周澈送到县衙官寺门口,两人作揖相别。
……
因为周澈很少休沐回家,故此刚才在与黄琰辞别时,黄琰特地准了他一天假,交代他回家看看。周澈不是个矫情的人,虽然拒绝了接受拔擢,但对黄琰的这个好意并没有完全拒绝。离开县衙的大门,上了大道,正准备往岐阳里去,迎面来了三四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