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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是满心愤恨,一个是惊疑不定,打斗间谁也没有注意到二人的位置愈加趋近崖边。
林世卿再一次探手成爪打算掀开黑衣人的面巾时,黑衣人敏捷的转身躲开,脚下却陡然一滑,林世卿下意识的伸手抓住了他的手,狠劲一拉,在他惊呼尚未出口之时,便将他拉了上来。
林世卿愣了一下。
二人距离拉近的一瞬间,林世卿敏感的鼻子便立时让他在自己一身浓重的血腥气之外,嗅到了一丝梨花的香气——那是从身前的这名黑衣人的身上飘散过来的——除了他自己,他熟识的人中只有月汐和铃铛喜欢学着他熏梨花香,还喜欢在身上时时系着装了干梨花的佩囊。
黑衣人被林世卿拉上来的时候似乎也愣了一下,下一刻却仿佛被更加触怒了一般,举起弯刀自上而下向他劈砍而来。
林世卿脑子停转了一下,松开了手,在他自己的脑袋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却已然灵巧的错步躲开,而后借着拉近的距离,他终于扯掉了黑衣人的面巾——
林世卿彻底愣住了,微渺的话音刚自唇齿间露出个小小的头,转眼便被山风一同裹走:“铃铛……”
让他难以置信的猜测霎时化作现实,却反而让他更加不知所措。
他手上仍自拿着刚刚扯下来的黑色面巾,呆呆立在崖边——那块尚且残存着温度和浅淡梨花香的黑色面巾,与他身上血色的白衣迎着猎猎山风仿佛一同招展成了山崖边一面炽烈又深邃的旗帜。
冰冷的液体和绝望的嘶吼一同流入风里:“你有什么颜面叫我铃铛!”
同一时间,铃铛抬起右臂,几乎用尽全身力气纵刀扫去,可林世卿却出乎她意料的没做任何闪躲,就在刀刃即将落在林世卿胸前的时候,铃铛倏然停手收招,另一只手立掌而出,击在林世卿肩膀上。
铃铛出掌并不重,林世卿甚至只是感受到了一丝震荡,可紧随其后的,他却愕然的感受到了自己从空中如盖的层云流星般掠过,耳边呼啸的风声像是提醒了他什么,刚刚暂时停转了的脑袋再次活动起来。
————
此时,照柱崖顶——
“好!好!好!”许君皓连叫了三声好,抚掌大笑道,“恭喜我们铃铛姑娘手刃大仇。”
铃铛自将林世卿打落山崖后,便一直怔怔立在原地,此刻听到了许君皓的话才算是回过神来,僵着脑袋按捺了片刻,还是没有忍住侧着脑袋往崖下看了一眼。
可只看了一眼,她便不由得捂着心口往后倒退了三步,放任自己随着软下的腿脚瘫坐到了地上。
照柱崖高耸入云,青天白日里往下看都得挑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才能看到点颜色,更遑论这阴沉沉的大晚上——整个山崖外的天地好像是一尊巨兽黑黢黢的大口,消无声息的张开,顺着她轻飘飘的一掌,没有一丝回响的吞噬掉了它今日的第一口牙祭。
不知道为什么,铃铛此刻没有分毫手刃大仇的快感,反是觉得心里好像一下子空了下来,她没有力气控制自己去思考任何事情,包括去思考她刚刚临到最后收刀换掌的原因——她的全副心思都沉浸在了几个月前那个月明星稀的夜晚。
……
“……我心里……嫉妒铃铛。”
“……她家里穷,父母也不是同属一国之人,但平常是难得的恩爱,又只有她一个女儿,疼惜得紧,再苦再难也不曾让她尝到半分——我要让她亲眼看到她的父母因她而死。”
……
那夜,她刚自萧瑶这个相爷夫人的房里领了罚出来,特意绕路从小厨房顺手牵羊了一碟小点心,想同从前一样被当众责罚后,噘着嘴偷偷去找公子撒娇讨宠——算起来,未央四大剑侍之中,她是年纪最小的,也是跟着公子时间最短的,可她却偏偏是最得公子宠的。
每每她犯了错,被当众责罚后,只要偷偷去向公子撒个娇耍个赖,公子便连半分都不忍心苛责于她,不消说是什么重话,便是脸色也鲜少撂给她看,甚至常常连出了口的责罚都能让她轻易混过去。
她以为那一夜也不例外。
直到她手足冰凉的听到了她之所以在丧了双亲后,能有运气入到江湖上威名远播的未央门,能待在庙堂间煊赫一时的相府,能跟在一直格外疼她宠她的公子身边的,所有前因后果,还有……这样的一番话。
可即便是这样一番诛心的话,似乎也很快就从她心里轻飘飘的过去了,转而不由自主的转换成了另外一些熟悉到让她此刻只想狠狠地揪住心肺的场景。
……
“……无事,铃铛尚小,嬉笑玩闹也是常理。既是出门在外,还是少些约束的好。”
“……公子,铃铛就是这么被您宠坏的!”
……
“……我做过太多不该做的事情,已经没有退路了……可铃铛不是,她还有回头的机会。”
……
“……所以,这就是平常许多杀人血腥的任务,公子全都不曾让铃铛去执行,甚至还会瞒着她的原因?”
“……公子是觉得愧对铃铛么?”
……
想来,人们畏寒已成本能,只要能够稍稍取暖,纵是此处严寒在外,也仍抵不过掌心那一炬星火带来的慰藉给予的印象深刻吧。
更何况,公子放在她手心里的……又何止是一炬星火?
铃铛忍不住自己问自己:所以……他是觉得愧对我吗?
“怎么,到我了?”大约是许久未曾说话,孟惊羽的嗓音有些哑,但口吻却是十分肆无忌惮的。
铃铛将将缓过些许,扶着刀站了起来,听到话音,回头一看,才发现孟惊羽口中的白布已经被许君皓抽出来扔到了一边。
铃铛一皱眉,问道:“你要干什么?”
“我?我要干什么?”许君皓笑了起来,反问道,“无论我要干什么,现在有谁还能阻止我么?”
铃铛提着刀走了过去:“护法大人果然没有想过要遵守跟我家公子的约定吧。”
许君皓不以为然道:“杀都杀了,这个时候还一口一个‘我家公子’,不觉得虚情假意得太迟了么?”
铃铛抿了抿嘴唇,森然道:“我家公子的事情,轮不到你这外人说三道四!”
许君皓微微眯了眯眼睛,直起了身子,脚尖一翻一转就要将地上的一柄弯刀挑起,就在这时,铃铛脚下重重一点地,借着回弹之力疾速上前,将刚刚碰到许君皓指尖的的弯刀一把挑飞,而后刀刃急转直下,悍然挥向许君皓的胳膊,许君皓一见不妙,登时垂手避过,眼珠一转,向着兵刃落处旋身躲开。
铃铛没有追过去,而是落到孟惊羽身旁后,挑开了缚住他手脚的绳子。
孟惊羽起身活动了一下:“我不会向你道谢。”
铃铛哼了一声:“我原本也没想过您这尊贵的公子哥儿能向我这小丫头道谢。”
听了这话,孟惊羽不知想起了什么,唇角抽动了一下,像是要弯起来,转瞬却又沉寂下去,路过铃铛的时候他顿了顿脚步,低低问了一句:“为了世卿……你家公子?”
铃铛的手无端的一颤,干巴巴的语调生硬又克制:“用不着你管——我们的恩怨与你无关,你走吧。”
孟惊羽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也没往下山的山道口走,甚至连理都没理隐隐挡在山道口的许君皓,转身走到崖边,往下望了一眼,旋即收回目光,又回头看了一眼铃铛,而后站定,深深吸了一口气。
再其后,只见陡崖崖边的人纵身一跃,原地砂石之上再无踪影。
————
危地高百尺,夜月照天脊。
山风滚滚,云海滔滔。
高耸入云的照柱崖外看不见底的大口默不作声地吃到了今夜的第二餐,想必此刻应该很是满足。
但崖顶的气氛却仍是一派冷凝。
许君皓冷笑着拾起地上一柄弯刀:“亏我竟还怕他真走了……一国之君,原来就是这么个没出息的。”
铃铛轻轻吐出一口气,说不出对孟惊羽是个什么感觉,只是总觉得自己大抵是没有勇气像他这样干净利落地纵身一跃的——不是怕死,她怕别的。
铃铛道:“恕我眼拙,实在没有看出来护法大人又比这位没出息的一国之君出息在哪儿?”
“是吗?”许君皓扭了扭脖子,又走近几步,咧嘴笑道,“很快你就知道了。”
与尾句同时离弦而出的是许君皓的身影,铃铛不躲不避,抬起弯刀迎击而上,不过千分之一个须臾后——
“噗”、“噗”两声,一柄弯刀浅浅插进了青年的左臂,另一柄一模一样的弯刀则插进了少女的胸口。
许君皓像是毫无痛觉一般漠然将左臂往后一撤,空出染血的刀尖,伸出两指一弹刀面,弯刀嗡鸣一声,应声而落。继而他微微弓身,伏在铃铛耳边轻轻柔柔地问出了他对铃铛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音调轻柔得恍若情人之间羞人的低语:“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
铃铛侧过头瞪大眼睛看着他,额头上的血管和青筋仿佛快要爆体而出,然而她口中发出的声音却已然支离破碎得叫人分辨不出。
紧接着,许君皓手上用力,直至他手上的弯刀完全埋进了铃铛胸口。
他轻轻柔柔地说完了他的答案:“我最讨厌的,是别人说我是外人,所以,你该死。”
话音落后,许君皓松开手,撕下一块衣袍将手擦净,而后将那块沾了血迹的衣袍扔到了倒在地上的死人堆里,状若无事地负手离开了。
铃铛望着横在眼前却空不见人的山崖边,说不清楚来由的,突然有些想哭——公子,你是觉得愧对我……才会将我带回来,疼我、宠我,对我这么好的吗?
可是,可以给她答案的那个人,已经被她一掌送下了山崖。
铃铛睫羽微微一颤,空寂的照柱崖上山风呼啸而过,但她已然再听不到任何响动。
这个问题,终究无从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