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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仆说得没错——梨园外面看着冷清,可刚一过了大门影壁,跟到二人身边引路的、递暖炉的,四下往来端着吃食茶点的,两侧见礼问安的,呼呼啦啦竟愣是扯出了一条长队。
等到了主屋便更夸张了。
孟惊羽没用人侍候,自己解了披风交给下人,接过热茶,坐在一旁喝,好整以暇地看着被里外几层簇拥起来的林世卿,也不说话,只是笑,笑得眉梢眼角都弯出了两道细细的纹路。
林世卿不用怎么动,任人摆弄偶尔配合就够了,掸雪、解披风、用热帕子擦手、递热水漱口,所有动作一律轻柔小心、细致周到,林世卿无奈地看着孟惊羽,好容易逮到了一个空,才向他失笑道:“还好景岚不在,否则你这一屋子的人怕是都要被他打出去的。”
“我可怕了他了,”孟惊羽闻言摇头笑道,“好歹是你的娘家人,我总不能怠慢,偏又是个这么不好打点的主,可把我头疼坏了。”
景岚自打知道了孟惊羽和林世卿的关系以后,就经常用一种“真心疼我家白玉无瑕的好白菜大侄子就这样被你这头猪拱了”的表情看着孟惊羽。
孟惊羽面对这个不知道是应该叫做“未来大姨子”还是“未来小舅子”的人,基本是一个头两个大——于是只好一边满头包地讨好,一边衷心地希望赶快脱离魔掌。
景岚当然不会因为这三瓜俩枣的讨好就轻易放过他,原也要跟着过来的,只是接到一封信后,临时取消行程,再三叮嘱林世卿后,告辞改去办自己的事了。
孟惊羽知道景岚要走,心里简直乐开了花,差点一蹦三尺高——不过面上还是在景岚一脸将信将疑的眼神下好生言辞挽留了一番,并摆出了一副“不能一起过年了,好遗憾啊”、“你路上一定要小心,有时间就再回来看看我家世卿”的成熟姑爷表情请走了景岚这座大神。
景岚不了解孟惊羽,只是基于江湖经验,本能地对孟惊羽这种官家老大保留一种固有的怀疑,对于他那些话虽不见得全信,但这些时日明显也被孟惊羽这种讨好的态度哄得很舒服。
林世卿看在眼里,心里只觉好笑。
林世卿拾掇一圈浑身已经暖和过来,坐到孟惊羽邻座,想到了刚刚听到的那几句只言片语,敛了笑意,犹疑着开了口:“堰城那边……”
“不必担心,”孟惊羽却不是很想提起的样子,屏退了屋内几个留下侍候的使唤丫头,站到了林世卿身后,扳正了他的脑袋,“别动——”
孟惊羽弓下身子,将手指插到了林世卿的头发里,仔细顺开几缕他在兜帽和斗篷穿脱间被刮得凌乱或是打结的发丝,有时微微扯到头皮,不疼,只是和响在耳边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恍惚间便带上了一股耳鬓厮磨般的暧昧亲昵。
“这还是我原来在藩邸时用的那批人,用了多年了,都熟悉,也不想换。一部分带进了宫里,另一部分不愿意入宫的便干脆搬到了这里,”这些话大概是在孟惊羽肚子里呆了有一阵子了,眼下骤然提起似乎也不那么突兀,“早一个多月就发了函,让这边准备好了。刘经桓他们不能在这里待太久——今日是小年,我想,便凑合着当做大年节给他们一起过了,还是说……”
孟惊羽给林世卿顺完头发,顺手轻轻捏了捏林世卿的耳垂,绕到他身前,半蹲下身,眸光定定的,认真极了,口中却调笑似的,问道:“你更喜欢咱们两个一起过?”
林世卿一时竟挪不开眼——他敢打包票,绝没有人能够在那种眼神下无动于衷。
林世卿感觉像是一整颗心都被热水泡化了,温软得不像话,怔了半天才回过神,不自然地错开目光,伸手掴了一下孟惊羽的后背:“人家几位将军上了战场给你出生入死,下了战场还要给你劳心劳力,你却连这路过的年都还要考虑考虑给不给人家过……真要想做个昏君,改明儿我就给你散播谣言去,保证这几日听到的那些好话没几天就能全都给你改头换面。”
孟惊羽听了却不恼,起身回到座位上端起茶,一口一口抿着,整个人半遮半掩地被热茶蒸腾出的水汽笼在后面,看起来朦朦胧胧的,半晌,闷闷笑了:“世卿,你不知道,刚才你的口气有多像……啧。”
啧,管家的小媳妇。
林世卿察觉到他那个“啧”里面一定有什么故事,立马追问道:“像什么?”
“咳,没什么,”孟惊羽以拳抵唇咳了咳,将后一半过于美好的想象偷偷藏到了心里,“听你话,不做昏君——晚上等他们回来便一起过年,摆在后园林子前,好不好?”
林世卿点了点头:“好。”
往年的年节都是怎么过的,林世卿已经记不大清了。
前些年在外历练,他对于年节还有些感受,因为是下任门主的关系,常年不着家的,赶在年末总要回门中和门内子弟说上几句。说的话大多都是客套,内容什么的年年大同小异,还不如“每桌十几道大菜的流水席能在揽月峰顶的大院小院里能摆上整整一天”这个印象在心里留得深。
真正让他期待的还是晚上的“家宴”——子恪和月汐说是“家宴”,铃铛帮腔,才安了这么个名字。
林世卿嘴上说“不过是一同吃顿饭,日子特殊一点罢了,算不得家宴”,可见他们开心,也就任他们这么叫了——虽然嘴硬,但要说实在话,心里到底还是有几分认同的。
那时主要是子恪张罗,月汐包饺子,红袖和铃铛负责捣乱——即便所有人都忙得脚打后脑勺,这俩人都能水火不容地操着擀面杖、抓着散白面打成两个不分彼此的白脸娃娃,有时候连晚上有没有饺子吃都顾不得,月汐揉好的面团和擀好的面皮都能成为武器,满屋子白色暗器,刀光剑影地漫天飞来飞去。
弄影不拦着也不加入任何阵营,立场坚定,只管旁观和救场,一旦发现战火波及到面团或者面片这样的“半成品”,便会依靠极快的身法默不作声地能抢救几个就抢救几个。
最后总要子恪或月汐撂下脸,铃铛和红袖俩人才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收敛下来。
至于后来他和子恪各自在周楚入仕,年节的时候便大多都得天南海北地在宫里过了,即使回到府上也避不开年末年初各府走动关系的人。月汐、红袖、弄影和铃铛需要外出执行任务,过年的时候也常不得闲,前几年那样的热闹团圆早已悄然远去了。
星落云散,夜色阑珊,空中皎皎一轮孤月。
两桌次席,倒是都坐满了,可不大的主桌上,酒菜摆得满满的,人却少了很多,只堪堪占着四角。
林世卿此行全是被孟惊羽拉过来休养身体的,连方甄那里都没交代此番离军是去做什么,只说是受了伤,寻医休养,归期未定。好在南征胜局已定,也不太需要他了,方甄便当给林世卿放假,没有过多追究。
临行前,林世卿本想带着常笑,却不料被常笑坚定拒绝了,说是沈寄寒将军带他也可以,他还想在前线再见识见识。林世卿虽然有些诧异,但转念一想,既是阿笑的愿望,也就应了,没有勉强。
于是安铭和沈寄寒坐镇前线,只有刘经桓和韩昱带着几名靠谱的副将和亲卫随着孟惊羽一道回来了。
林世卿的目光尚未转过一圈,他便止不住想起不过是半年多前,同一个地方——封子恪、陈墨阳、安铭、刘经桓、韩昱、月汐、王季同父子——还全部都在。相似的夜里,由陈墨阳牵头,众人暗戳戳地寻摸到了一个黑灯瞎火的地方,一群初出茅庐的大小光棍,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着怎么去“春祭赏花会”解决一下个人问题。
而今周楚南征一行未完,兜兜转转聚散离合,有人天人永隔,有人天各一方,日子流水一样地过,人却再聚不齐了。
孟惊羽虽说了“今夜无君臣”,但大约每个人心里都不好受,欣然应下以后,无论怎样佯撑笑脸,压在筷子底下的沉重还是酝酿着随着酒气飘出了味道。
心里揣着事,喝酒便格外容易醉——林世卿也难得放肆了一回。
宴过三巡,林世卿放下精致的小酒盏,捞起一侧的酒壶,抄过立在桌旁的龙渊,一手执壶一手执剑,喝了一口酒,腕子一抖,古剑龙渊清鸣一声,脱鞘而出。
桌上几人看着他都不说话。
林世卿走出几步,以肩带臂,以臂带手,以手带剑,剑若游龙,行至周身。
继而朗声吟道:
“醉不抵壶觞一抔千杯醉,醒不过两眼浊浊踏红尘。
生难敌彭祖大椿八千轮回,死亦余朝菌晦朔未逢春秋。
大道逍遥非我与,蜀栈难攀古自有。
忪忪乎?
未见得霓裳羽衣摘明月,只闻得金戈铁马催琵琶。
琵琶弦弦咽似泣,泣涕声声冷似铁。
殷商代夏是为理,武王伐纣岂非民?
三分归晋皆为道,五胡乱华奚非灾?
古今兴亡多少事?都付与秋月春风!
浮生聚散几朝断?世情往来一沧桑!
且不如天涯一醉共此时,任他作乾坤万里三更梦。”
林世卿吟到这里,似有些醉意,脚步不稳,抬手灌了一口酒,招式又起——剑出如羿射九日,剑回如群帝骖龙。
“梦中人里醉处看,醉时心胜醒时真。
策马沽酒自兹去,极目御剑往卿来。
天远临渊浩然气,长空揽月快哉风!
忧乐有谁会?宠辱当可抛!
即是只影掠浮光,亦愿长醉不复醒!
却扔罢千古恩仇事,难参透万般劫缘烦恼丝。
噫吁嚱!”
林世卿长叹一声,迅雷急电再次刺出,再回手收剑时动作却已缓了下来。
“平生五斗仍恨少,今日十分未嫌多。
推杯换盏道不尽,觥筹交错叙不完。
不是夜来偏爱酒,应须得酒灌愁闲。”
林世卿以剑拄地,收住招式,挺直了身体,呆立片刻,继而将酒壶里的余酒撒到了地上,心里默念着:一杯不嫌少,一壶不嫌多,无论是天上的还是地下的,且趁着年节凑合喝吧。
桌上各人见了,也随着举起酒杯,撒到地上,各自祭奠亡魂,一时无言。
许久,孟惊羽倏而站了起来,走了两步,自林世卿手中接过龙渊,还剑入鞘,将他打横抱起:“你们继续,我送他回房休息。”
刘经桓和韩昱一见,刚要开口,便又听孟惊羽道:“我说了,今晚没有君臣。”
二人踌躇一二,终是没说什么,默然看着孟惊羽抱着林世卿离去后,相互对视几眼,回身安抚下次席列位将士,重新坐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