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胪腒河像一条银带闪闪发光,河畔草地上的黄花开得像海洋。从远处的沙丘上从南向北瞭望,黑水源头的这条河像花田中的一条银色大道。呼呼的北风越刮越冷越刮越硬,乘风而去的大雁张开双臂,让风鼓动着翅膀送它们去温暖的南方。
“兰天上的白云呦,是哥哥的战马,清清的胪腒河水呦,是妹妹的情话。白云请你停一停,听那流水的浪花。哥哥什么时候从天降,诉衷肠日落西山不归家。”
白云般的羊群漂浮在绿色的草地上,牧羊女的歌声婉啭清亮。
“道士奴,你一定会唱歌吧,来一段应她。”
一个阻卜小校骑了匹不起眼的黄马,对契丹大帅身边的亲兵队长说道。
“唱了能怎样?我又不是她那个哥哥。”道士奴嘻嘻笑道。
这是萧挞凛奉命增援西北率领二万兵马正在行军。太妃萧胡辇派了几名阻卜兵来迎接他们并带路。
“这是歌词,哪里真的有个哥哥。你唱起来听她怎么回。”
“你唱,我不会。”道士奴有些害羞道。
“听我的。”
阻卜小校扯起嗓子就唱:
“胪腒河水长又宽,白云落在船上边,亲亲浪花,踏破波涛,哥哥驾船到水滩。大柳树下等妹妹,云里雾里做神仙。”
小校的声音像破锣,但也筛得通天价响。亲兵们哈哈大笑,竖起耳朵等着听下文。羊群中传出咯咯笑声,唱道:
“呼伦湖水是镜子呦,蛤蟆落在水中央,洗洗照照慢开口,去和泥鳅作鸳鸯。”
小校咧咧嘴做了个鬼脸道:
“得,没相中。”
众人又笑。有人问:
“没见面怎么就知道你是癞蛤蟆?”
小校道:“谁知道,那可能是个丑八怪,见不得人。也可能在那里唱着玩不来真的。去他娘,别瞧咱只是个小兵,漂亮小妞排队等哩。”
道士奴笑问:“要是歌对上了,真的就到草窠子里做神仙?就能成亲?”
“做神仙可以,成亲没那么容易。”
“那生个娃儿没爹怎么办?”一个小兵冷不丁问道。
“那怕啥。女娃生个没爹的孩子多得是,家里人高兴还来不及。这里的有钱人家女儿,定了亲后还要让未婚夫到家里住两年,满意了才成亲,要是床上功夫不好或不能生孩子就赶走。还有抢新娘,上了花轿都可以抢,有的就是女子招自己的情人来抢。”
亲兵们听得新鲜,萧挞凛说道:
“都给我好好打仗,少想这些个乱七八糟的。谁要是在这里沾花惹草就留在这里,一辈子别想回去。”
亲兵们又嘻嘻哈哈笑了一阵。
挞凛没有在长春宫为恒德和排押庆功,而是当两位载誉而归的将军们回到东京的时候,奉命到那里交接。他对二十万东征大军进行了整编,大部分都颁发奖赏和战利品送返家乡。这是契丹人仍然保留的传统兵制。年轻的良家子弟全部载入兵籍,战时打仗平时耕猎。富有之家子弟当正兵,因为他们要自备武器和战马。为自己的部族和朝廷而战是他们的义务和光荣。贫困子弟没有这个荣耀只能当副兵,做骑兵的助手和杂役。契丹人喜欢冬天打仗除了体质耐寒和有防冻的皮裘,就是为了不误家中的劳作。另外他还留下两万人马进行休整和训练,准备投入新的任务。
这个任务决定于冬天的一次朝会。
当时高丽战事还没有结束,朝廷接到西北萧胡辇的奏章,提出因这两年风调雨顺西北界外的番族休养生息,力量壮大,相互之间吞并战争频仍,有的部族逐渐坐大,如果不及时收服恐怕会成为西北威胁。契丹国中四海宴然,八方宾服,正是乘机拓边西北的好时机。请求增派军队为朝廷安边拓土,图功永久。皇帝和太后召集几位重臣商议。
“你们看,二十万大军正在高丽打仗,齐妃竟然好像不知道这回事似的,说什么四海宴然,八方宾服。”
萧燕燕一边将这份奏折给众人传看,一边笑着说道。
“齐妃根本没有把高丽当回事。她知道大功告成是手到擒来的事。”
耶律斜轸不动声色地奉承了一句。
“朝廷本来不想在西北多事,那里鞭长莫及,出产贫乏。虽然有好马肥羊之类特产,可咱们契丹并不缺它。扩张土地除了让朝廷的边界更安全,并无其它利益。反而牵扯兵力,疲于奔命。这几年多亏太妃在那里镇边,处置有方,没有让朝廷操太多的心。再向外扩张,有这个必要吗?”
韩德让看了奏章点头赞道:
“太妃娘娘真不愧女中豪杰,选的时机再好不过了。她是看上了这次东征的二十万大军,料定朝廷会很快收兵,而且大军毫发无伤,正好借来一用呢。”
萧挞凛是西北老人,对太妃心存敬佩,觉得这份奏章立意深远,应该引起朝廷重视,自己最有发言权,于是说道:
“末将在西北多年,对那里的情形有所了解。西北番界辽阔无边,部族繁多,骠悍善战无人能及。那里的人吃羊羊吃草,只要老天作美不降灾害,人畜大量繁增,便会为了争夺草场水源厮杀。一遇灾荒,羊群大片死亡,人口随之锐减,同样会为了争夺草场水源打仗。总之那里是一个崇尚武力的地方。契丹在中原堪称天下无敌的铁骑,可未必是它对手。太妃未雨绸缪,早做筹谋,把蛮人赶到更远的地方,可谓远见卓识。”
“可是阻卜、敌烈等部还不是被太祖皇帝收服了。”恒王耶律隆庆有些不服道。
“恒王,萧挞凛说得对,契丹今天和过去不一样了。挞凛你的意思是西北用兵正当其时了?”
“对。”挞凛明确表态。
“好吧,可以给他们派兵。不过挞凛,又要辛苦你了。你要率领增援的军队去,和太妃一起督率兵马。”
“末将愿往。”挞凛毫不犹豫地答道。
他从西边入朝十二年了,讨女真、战南京,打了不少硬仗苦仗,从刚回来时的边军督监升到了右监门卫上将军、检校太师,遥授彰德军节度使。但他的升迁其实是很慢的,比起他亲手带出来的两个远房侄子算得上是很委屈了。萧恒德已经是东京留守,一方封疆大吏;萧排押现任南京统军使,是位居封疆之首的南京留守的副贰,兵权甚至超过恒德。挞凛却一直像是个打杂的,所有的职务不是遥授就是虚职,没事在北枢密院辅佐,有事就临时带兵出征。可是他毫不介意。他生性憨厚,有容人之量,对功名富贵没有看得很重。正因为如此,那些同僚上下、后起之秀都非常尊重他。
“拨给你两万兵马如何?”太后又问。
“两万?”挞凛有些惊讶。东征动用了二十万兵马,实打实也有十万骑兵。他本以为要在西北开疆扩土,仗一定比打高丽艰苦,最少也应该调五万人马。
燕燕诡谲一笑:“西北扩边是个没有止境的事。说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看是古人坐井观天,不知道天下有多大。要剿撫并用,只要把有威胁的部族收为受羈縻的属国属部,建立一条缓冲地带就可以了。契丹的版图够大了,边界不是越远越好,将来鞭长莫及麻烦不断会成为朝廷的负担。这里面的分寸相信你能把握。”
从太后的脸色中萧挞凛读懂了更多的东西。除了关于朝廷版图的分寸这篇大道理,还有她没有说出来的东西。西北现在实际在齐国太妃的掌握之中,太妃背后是那个有着鹰一样眼神的马奴。开疆扩土之后朝廷能不能牢牢控制那个地方呢?太后可能有所顾虑。
挞凛心里感慨,刚才还说太妃未雨绸缪,现在看来还是比不了太后的洞彻千里。忽又想到,朝中皇帝亲政的呼声隐约可闻,皇帝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了,大婚、生子都完成了,按说早就到了亲政的时候。他也在心底深处觉得太后把持朝政不放有些不妥。可是现在想想,比起太后的城府睿智皇帝确实还嫩得很,他能控制得了这偌大的一个天下和错综复杂的势力吗?
秋风初起的时候,他便率领着军队离开东京,到现在已经在路上走了一个多月了。
“过了这个山丘前面还有不到一百里就是太妃营了。”阻卜小校用马鞭指着北边说道。“大帅请看,太妃和督监亲自来接了。”
萧恒德纵目远望,只见大约五里开外出现一彪人马,一白一黑两匹马在大队亲兵的簇拥下缓缓前来。白马上的人形态娇小,穿着一件白色长袍,头戴银冠,一看就是个女子;黑马上的人穿着束腰长袍,头戴尖顶遮耳银盔,是一个身形伟岸的男子,
两起人马越走越近,还差着一里地的光景,萧挞凛率先翻身下马,身后道士奴以下亲兵和两万人马全都下地牵缰步行。对面的人们也都立即下了马。挞凛将缰绳交给道士奴,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女子跟前,就要行礼。齐妃萧胡辇抿嘴微笑抬手虚扶,旁边的男子抢步上前一把将挞凛抱住。哈哈大笑道:
“大帅,终于把你盼来了。一路辛苦了,快快跟我们去营中休息,已经给你们摆好了接风宴。”
挞凛用拳头捶了一下他的胸口,说道:
“阿钵将军,十二年不见,你加更精神了。”
这些年来,萧胡辇多次入朝,达览阿钵却一次也没有来过。十二年不见,阿钵更加英姿挺拔,好像显得更加年轻了。而旁边的萧胡辇却苍老了许多。她比萧燕燕年长十岁,年逾五旬了。塞北风硬霜寒,她脸上的胭脂已经盖不住松弛的皮肤,花白的头发也从银冠下面飘散出来,只有两只眼睛仍然清澈明亮。她和小她十岁的阿钵站在一起,不像夫妻而像母子。
“太妃娘娘,挞凛给您请安。”
“兄弟,你和我还客套什么。”胡辇道。
挞凛回头招呼道:
“道士奴,快过来,给太妃和阿钵将军施礼。”
胡辇和阿钵见挞凛对一位亲兵特别关照都有些好奇地看着这个身材结实中等个头的年轻小将。
“这是耶律道士奴,宋国王的长子。”
这个道士奴正是耶律休哥的长子,那个策划谋杀韩德让未果的御前侍卫。他躲过朝廷追究,休哥怕儿子在帝辇之侧再惹事生非,让他到军队中去历练,左挑右选选中了萧挞凛。休哥认为挞凛淡漠功名勇猛善战,离朝廷是非较远,又总是被派到战争前线。他要求道士奴从士兵做起,可是挞凛没有听他的。皇帝身边的侍卫都是贵胄翘楚,一旦被派出来就是带领上万军队的将军。当亲兵队长已经是很低的起步了。挞凛将道士奴带在身边做亲兵队长,既为了保护他的安全也为了找机会让他立功。耶律休哥是地位最高的武将,是有大功于朝廷的英雄,自己有责任让他的儿子继承荣耀。挞凛拿道士奴当作年轻的萧恒德和萧排押,相信有一天他一定会崭露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