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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后。”隆绪声音发抖地喊了一声。
“皇帝,你在做什么?”
燕燕看也没看跪着的孙雄和后面的五六个小内侍。皇帝的卫队原来跟在后面,这时也都停下,全体下马,队长跑了过来。
“母后息怒。儿子没有看见您在这里,冲撞了母后。请母后原谅。”隆绪躬身施礼请罪道。
“你以为我是因为这个生气吗?你是万乘之尊的皇帝,和奴才们追追打打,成什么体统!”
燕燕刚才被一惊吓,等看清楚了更是生气,脸上绷得像煞神,说出的话像刀子。
隆绪低头道:“儿子知错了,以后不敢了。”
燕燕余怒未消,道:“以后?这是哀家撞到了,没有撞到的不知你都做了些什么。以后只要哀家看不见,你还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对不对。你是皇帝,你长大了,娘管不了你了。”
燕燕越说越伤心,眼睛里泛出了泪花。她想到儿子长大了以后会越来越难管了,虽然他现在表面恭敬,其实心里一定充满怨怒。儿子长大了,和自己这个当娘的越来越疏远,心中不光是生气还有伤心和失落。
燕燕这时才瞥一眼跪在地上的小内侍,骂道:
“你们这群小畜生,不知道好好伺候皇帝,倒挑唆着他胡闹。春喜,你说这种目无君上的奴才应该如何处置?”
旁边的春喜没有料到太后发这么大火,想劝又不敢劝,吭哧着说道:“送内侍省发落吧。”
“你去叫他们来人,就在这里发落!”她其实是想当着皇帝的面发落这班奴才,也给他这个当主子的一点教训。
隆绪知道内侍省那是一帮无事都要生非的主儿,得了太后的旨意还不得变着法子折磨人,重了几十板子把人打得半死,轻了也得一顿耳刮子把人牙齿打脱,心里一急也顾不上地上都是冰茬雪水就跪下了。
哀求道:“母后,是朕的错,要罚就罚朕好了。是朕要打雪仗,孙雄他们不肯,是朕命他们陪我玩的,他们不敢不尊命的,求您放过他们吧。”
燕燕见儿子为奴才求情竟跪在雪地里,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厉声道:
“越说越不像话了,赶快起来,和奴才混闹,还跪下为奴才求情,你是皇帝,要给自己留些体面!”
春喜赶紧上前扶起皇帝,为他擦拭袍子上的污水。她是个极聪明的人,这时已经看出来皇帝害怕让内侍省的人掺和这件事,后悔说了刚才的话,赶紧往回收道:
“太后奴婢刚才想说这里太冷,回去再处置这几个小奴才。您要是想在这里发落,不如让他们打自己耳刮子吧。免得跑去叫人,耽搁时间。您和皇上还都站在冰天雪地里呢。”
“掌多少?”
“五十吧。”
“不行,一百。春喜你就在这里看着。不许他们装样子糊弄鬼,要是让哀家知道,就叫内侍省重新掌嘴。完事之后把这个领头骑马追打皇帝的奴才送到内侍省,派去别去。哀家先回去了。不过皇帝你留下,你要好好看着,记着以后怎样管教奴才。”
孙雄等人不敢分辨,含着两泡泪,跪在没有化冻的雪地上,使劲打自己的嘴巴,一掌下去脸上就出现了五个红红的指印。燕燕瞥了两眼,看着他打了三四下之后,又看看站在一边脸色铁青的皇帝,带着两个宫女愤愤地走了。
燕燕回到宫里,早已过了午膳时间,主管文公公见她回来赶忙指挥着宫女内侍们张罗摆饭。燕燕看着一桌子珍馐美味一点胃口也没有,想起刚才的事,对皇帝的气恼变成心疼,扑簌簌落下几滴泪来。
“太后,辅政大人来了。”文公公细声细气地说道,然后就带着内侍宫女们悄悄退了出去。
“燕燕,你这是怎么了?”
韩德让坐到文公公摆好的旁边一张椅子上,给燕燕盛了一小盅她喜欢吃的银耳莲子羹放到面前。
“四哥,”燕燕握住德让的手,哽咽道:“皇上长大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教他了。”
德让抚着那只柔腻的手,道:“要我说啊,你这叫自寻烦恼。刚才的事我都知道了。十三四岁正是贪玩的年纪,皇上也是一样。记得我在那个时候爬房上树掏鸟窝偷枣子,什么没干过。皇上整天上午读书,下午骑射,一天到晚都是死死板板的一套,怎么不闷得慌。”
燕燕破涕一笑,道:“我才不信你会上树掏鸟窝。那皇帝也不该和奴才混闹。那些没根的人什么坏事不敢做,现在看着老实巴交,一旦纵容了,将来就会蹬鼻子上脸。唐末的太监那么坏也不是一天变的。”
燕燕用丝帕揩了揩眼角,心情平复了很多,端起碗盅吃了一小勺银耳。
“是该防着点,内侍们专会曲意逢迎,所以皇帝们都会喜欢他们。但皇上身边没有别人陪他玩,都是一脸严肃的先生和师傅,他不和这些人玩又找谁呢?我看不如给皇帝挑几个年龄相仿的侍卫,陪他读书习武,也可以一起玩耍解闷。”
皇帝身边的侍卫和卫士不同,一般都是贵族子弟,他们的责任除了保卫皇帝更主要是陪伴皇帝,并展现个人的秉性才能供皇帝了解任用。贵族子弟们都将当皇帝的侍卫视为荣耀和升迁捷径。少年皇帝身边不但要有侍卫,还应该有伴读,读书也就不会那么枯燥了。这些萧燕燕并不是没有想到过,可是她对这个皇帝儿子的管教慎之又慎。她亲手给德让盛了一小碗炖得稀烂的羊肉,拿一块馍递给他,叹了口气说道:
“我也想过,只是人难选呢,王公贵族子弟有几个好的,都是在外面学了些吃喝嫖赌的纨绔子弟,选不好倒把皇帝带坏了。就说继远,应该信得过吧,我把女儿都给了他。听说第一次带皇帝上街就去了勾栏妓院,怎么能让人放心。”
德让心想,太后千挑万选选了个萧继远,那才是个吃喝嫖赌的班头,但是却不敢说,笑道:
“你这个当娘的也忒小心了,真个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关在金丝笼子里的鸟飞不远,他是要掌管天下的皇帝,总要见世面的。人精心挑选就是了。我看不但要有侍卫伴读,连宫女也要有个晓事的。皇帝这个年龄开始懂得人事了,再过两年都该大婚了。”
燕燕一听就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又是一阵紧张,道:
“你听到什么了?”
德让微微笑道:“倒没有听到什么,不过都是从那个年龄过来的。你说继远带着他去了勾栏妓院,谁知是不是他自己想去的呢,就像今天那些奴才也是被他下令陪着玩的。这件事你这个当娘的不替他想还有谁能替他想到呢?”
“春喜说,千龄节继远送的礼是一套瓷碗,那里面一放进水就有男男女女光着身子的图画显出来,他还拉着宫女一起看,可是她们不敢。我正为这事发愁呢,想骂继远和皇帝,又怕说重了他们挂不住。照你这么说这事不应该管,倒要给他帮忙了。”
德让才知道萧继远竟会干这种事讨好皇帝,又暗自感叹太后对皇帝看管之严,什么也逃不过她的眼睛。腆着脸半开玩笑道:
“燕燕,你为他好,可是时间长了也许他会怪你呢。孔夫子都说一个食一个色是人的本性,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这个年纪早都开始沾荤腥了。”
燕燕脸一红啐道:“好不知羞,你是几岁开的荤?”
又心酸道:“我操碎了心,还不都是为了他。今天让我伤心的不是他和奴才打闹,也不是他们冲撞了我,而是心疼他。”
德让已经吃饱了,站起身走到燕燕身后,抚着她的肩膀轻声说道:
“你要让皇上知道你的真心,不要让他只知道怕你。那样他听不进去,会适得其反。”
他还想说,这样下去会结怨的,但没有说出口来。他自己没有孩子,却知道知道这个年龄的少年正是心智开始成熟的时候,现在的一切他都会牢牢记在心里。这个少年是皇帝,太后总要归政,不能不顾后果。他是真心替燕燕担心,也是替自己担心。
燕燕把头靠在他的胸前,柔声道:
“你说的对,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天色黑了,御帐里摆上了一桌丰盛的菜肴。隆绪过了午时才从外面回来。几个内侍跪在雪地上各自打了自己一百个耳光,虽然不至于像内侍省用皮巴掌打得那样把一口牙齿打掉,也打得嘴角流血,脸腮红肿。当着两百卫兵,眼睁睁看着身边人为了自己受罚,他又气又臊,一肚子无名火能煮熟猪头。回来后饭也不吃,倒头便睡。御帐的主管太监牛公公只好派人去为下午的骑射课请假,报说皇帝着了凉。他在床上闷睡了一下午,刚刚才起来梳洗。梳头宫女揪掉了一根头发,他一脚踹翻了她,骂道:
“蠢猪!手比猪蹄子还笨!”
肚子饿得咕咕叫,来到餐桌前一看,竟没有一样可吃,张口叫了声:
“孙雄!”
没有人答应,忽然想起孙雄已经不在,也不知道现在在内侍省里怎样了。一伸手将碗筷划拉到地上,“啪”地一声砸得粉碎。
他转身往帐外走,赌气回去接着睡觉,一名内侍在身后小心问:
“皇上,中午饭就没吃,晚膳多少用一点吧。”
隆绪刚走到门口就听外面尖亮一声喊:
“太后到!”
他一下子白了脸,缩回脚低下了头,一眼却看到地上的碎瓷片,心里又骂了一句:
“蠢东西早不报!”
“皇帝,娘来看看你,晚膳吃了没有?”
燕燕的声音温和,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让隆绪大感意外。燕燕又对宫女内侍们道:
“都愣着干什么,忙你们的去。”
“母后。”隆绪喊了一声,不知怎地里泪水一下涌上眼眶。
燕燕看一眼地上,又看看桌面,走到儿子身边拉着他的手,柔声道:
“儿啊,你还没吃饭啊,快坐下,娘也没有吃呢,咱们娘俩今天一起用膳。”
隆绪的眼泪不听话地啪嗒啪嗒落了下来,燕燕递给他一块丝帕,道:
“你看看谁来了。”
隆绪一抬头,见竟是孙雄缩头缩脑地蹭进门口,看他的身上还算干净,好像并没有吃什么苦。他抹了把脸上的泪水,骂了一句:
“你这个狗东西,不好好在内侍省呆着,跑回来干啥?”
“你进来。”燕燕朝孙雄招招手,又对隆绪道:“他知道错了,下次再敢胡闹我饶不了他。”
孙雄过来跪在地上磕了个头说:“谢太后,谢皇上。奴才去洗洗手回来伺候您用膳。”
燕燕笑道:“以后好好伺候皇帝。你叫什么来着?”
“奴才叫孙雄。”
她一眼看见掉在地上的筷子,说道:
“一个内侍叫什么雄啊雌啊的。哀家给你改个名,以后就叫小筷子好不好。”
“谢太后,奴才早就想改名了,筷字好,以后奴才就叫孙筷,太后和皇上就叫奴才小筷子。”
小筷子趴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响头。乐颠颠地爬起来洗手去了。
燕燕看隆绪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用丝帕替他揩了揩,道:
“上午委屈你了,你这个年纪喜欢玩,没有错,只是不该和奴才们胡闹,你不怪母后吧。”
同样的话,口气不同,味道全变了,隆绪心里一阵酸热,摇摇头道:
“母后骂得对,是儿子不好,以后不敢胡闹了。”
燕燕摸着他的肩头说道:
“以后给你派几个差不多大的伴读和侍卫,读书练武之外可以做些游戏,像堆雪人儿、做迷藏什么的都行,母后小时候也喜欢玩呢。但你是皇帝,和奴才们玩就乱了上下尊卑,以后他们就会越发不讲规矩了。还有,我让春喜对你的宫女们说了,要好好伺候。过两年你也该大婚了。在那之前,在这宫里你要有喜欢的人就告诉娘,娘给你做主。”
隆绪一听红了脸,心想一定是自己和哪个小蹄子调笑被告了状。可是这一次母后不仅没有怪罪,反而开恩默许,立时就想入非非起来。心里觉得热烘烘的,却将头埋得更低了,只说道:
“谢母后。”
“来,看看你这里有什么好吃的。”燕燕说着拉着隆绪的手做到桌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