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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地方叫有些地方?”两人边走回轿子处隆绪边问。
“等皇上长大了就知道了。”继远觉得难以说清,敷衍道,
“朕已经长大了,母后都说朕已经成人。”隆绪道。
“那就等到皇上亲政。皇上是天下万民之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下民情皇上都应该知道。越是下里巴人的俗情才越是自然普遍,不了解怎么算了解民情呢。”继远不经意地说道。
他不知道皇帝什么时候才能亲政,但皇上总是要亲政的,在摄政太后健在的情况下,早则十八岁,晚则二十岁总该亲政了吧。这件事现在还早,所以没有人提也没有人想。但总会有那么一天,他希望到时候自己将能成为皇上的左膀右臂,朝廷的栋梁之臣。
从南市到北市只有一里多路,轿卒们步履轻快,眨眼之间就到了。下了轿来,隆绪顿时就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如果说南市繁华似锦,北市就可以说是烈火烹油了。这里三步一楼五步一店,酒肆瓦栏餐馆花院栉次鳞比。虽然还不到上灯时分,但已是熙往攘来,人头籍籍。
忽然一阵丝竹之声伴随着一片叫好喝彩传了过来。隆绪循声望去,见是一个高高竹棚围起来的场子。他不由分说就大步朝那里走去。到了门口,向里面一看,见有一座舞台,百十来个座位,靠近舞台的座位是一些八仙桌和座椅,后面有一排排椅子,座位上有了七八成客,最后面还站着许多人。几个画着花脸穿着戏服的人在台上咿咿呀呀边唱边舞。隆绪抬脚往里走,一个穿着黑色棉袄的汉子拦住他伸出手来。隆绪问道:
“你要什么?”
那人像见了怪物似地瞪眼道:“银子,小爷不知道进去要给银子吗?”
继远赶紧挤到前面往那双手里放了一个铜板,道:
“去给咱们找最好的位子!”
黑棉袄顿从铁面金刚变成笑口弥勒,大喊一声:
“贵客到,请上座!”
里面跑出一个肩头搭着白布巾的小伙计,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地引着他们三人走到观众坐席最前面的一张桌子旁边,用肩头的布巾将桌子和桌子旁边的条凳擦了擦,大声吆喝道:
“上茶!”
立即有两个伙计过来,一个摆上三个白瓷盖碗,四碟干果,一个提着个长嘴铜壶往茶碗里倒水。壶嘴距离茶碗足有两尺,滚烫的热水冒着烟飞流直下,吓得隆绪后仰躲闪。但是水流稳稳注入碗中,点滴不溅不洒。隆绪正看得发呆,就听周围一片喝彩,他以为是为倒茶的喝彩,四面一张望,却是都看着台上。他抬眼看过去,只见一个美貌的女子走上台前,她面如芙蓉眉黛衔山,穿一身彩绣粉裙,三寸金莲若隐若现,甩开水袖扭起腰身开口就是个长长的高腔:
“苦,苦……啊。”
观众又是一阵喝彩,接着就听她如泣如诉唱到:
“小奴家叫容娘生在彩云坊,嫁了个丑夫苏二郎,醉酒常把奴家打,啊呀呀,叫人好心伤。……”她一边唱一边跳,不断摇摆转动婀娜多姿的腰身。
唱了一阵,一个白脸蛋白鼻子的瘦子上了台,见到女子做眼馋状,唱道:“美娇娘你跟我走,我有千金白玉床,英俊温柔脾气好,你的日子像天堂。……”
他拉着女子的手二人一起又唱又跳。这时上来一个黑脸大汉,挺着个稻草塞的大肚子,一把将白脸瘦子扯了个大跟头,骂道:
“你个骗人的叫花子!”
拉过女子边舞边唱:
“美娇娘你跟我走,咱是战功赫赫军中将,体壮如牛本领强,日子过得喜洋洋。……”
白鼻子爬起来拉女子道:“他骗你,他是街头泼皮。”
两个人一边一个和女子搂搂抱抱拉拉扯扯。容娘的丈夫苏二郎上台,长着红鼻头黑麻脸,拿着个鸡毛掸子追逐女子,那两个男人过来阻拦,三个男人跌跤打滚卖乖出丑,容娘则在一边不知要护着哪一个,惹得观众哈哈大笑。
“好看!这叫什么?”隆绪也被逗笑了,问继远道。
“这叫‘踏摇娘’,这个不好看。等到晚些,女人孩子都走了,才会上有味儿的。”
“什么叫有味?”
隆绪在宫中也常看教坊司的歌舞杂戏,有时也会请外面的杂耍马戏班子表演,可是从来没见过这么粗俗的,听着虽然不雅,可是却让人感到有趣,他很想知道什么是更“有味”的。
“就是淫词浪调,唱得人头皮发麻,看得你筋酥骨软。”继远一副心弛神往的样子。
“你看过?”
“看过几次。”
“什么时候开始啊?”
“反正咱们是看不成了。走吧,该回去了。”继远留了一枚铜板在桌上
隆绪知道大概要等到很晚,今天不可能看了,悻悻地跟着走了出来。
天色变成灰蒙蒙的。腊月的黄昏应该是落木萧疏寒鸦孤鸣一派凄凉,耶律隆绪在大营中最不喜欢的就是这段时间。可是此时的东京北市却早早地张起华灯,点亮彩烛,琵琶笙簧从四面八方缓缓升起,满街的店堂楼馆呼客喝友人头涌动,一片热气腾腾。隆绪一边往轿子处走去,一边贪婪地四处欣赏。正满心不舍之际,忽听背后有个女人媚声叫道:
“这不是袁大爷吗?您这是要去哪啊?”
二人回头,只见一个妖艳的少妇正一扭一扭过来,一只白腻腻的玉手上拿着块丝帕,伸手搭到继远的肩头。继远见到她便脸上一红道:
“你叫谁啊?认错人了。”
那妇人拖住继远的袖子,嗲嗲地笑道:
“袁大爷,奴家两只眼睛不是铃铛,您不会这么快就把鹂儿姑娘抛开了吧。呦呦呦,瞧这位小哥,嫩得掐出水儿,是您兄弟?走,到咱那坐坐。天还早,不会误了您的约会。”
隆绪看着舅舅被人扯住想走走不脱,想要发火又不敢的窘样,嗤嗤笑着小声道:“去坐坐嘛,我不会告诉母后和姐姐,不然我就告诉她们。”
继远回身对扯住他的女子道:
“李妈妈你说得对,我们确有重要约会,去也只能坐坐听支曲子就得走。”
妇人半路撞见熟人本想有枣没枣打三杆子,听他这么说不禁大喜过望,这黑不黑白不白的时候正值客稀,能捞几个是几个,笑眯了眼道:
“大爷赏脸,只要贵脚踏门就是我们的福分,一切还不是都随您的意儿。”
继远叫过不声不响紧紧跟着他们的小内侍道:
“回去不许对别人说!这会儿你去告诉后面跟着的人,去轿子那里等,我们一会儿就到。”
小内侍嚅嗫道:“他们不听我的怎么办?你们有事怎么办?”
继远两眼一瞪,道:“蠢东西,你说主子有命,谁敢不听。这里不会有事。去吧,回去你主子赏你。”
看着小内侍垂头搭脑地走了,隆绪道:
“怎么是我赏?舅舅不顺手赏了他。”
继远做了个杀鸡抹脖子的鬼脸道:“今天被您害死了,连我也要赏哩。”
隆绪笑道:“好舅舅,今天才知快活滋味,该赏。”
说着二人已随妇人进了旁边一条巷子。这巷子与灯火辉煌的大街又不同,闹中取静,清幽雅致。现在天色尚未尽黑,所有的筵宴尚未开始,街中往来的人不多,只有几顶小轿匆匆进出。这里家家都是彩檐门楼,门前张挂一对清爽爽的水红灯笼,上面写着惜春院、桃红院、梨香院之类的字样。户户门中传出丝竹调弦之声,继远对隆绪说:
“现在还早,天黑之后,就没有这么清净了。”
“这里就是那种不该去的地方?”隆绪问。
“算是吧,但是只听听曲子就算不得。这里的乐师,啧,啧,和别处不同,如果教坊是皇宫,瓦舍是街巷,这里就是仙境,您一会儿就知道了。”
继远摇头晃脑不胜感慨地说着,二人走到一个院子门前。只见这个院子别出心裁,灯笼上写着“听鹂馆”三个文邹邹的字样。门内天井用棚子遮住,顶蓬下张灯结彩,罩住几个绿茵茵的藤萝架。每个架子下面都珠环玉绕摆着一张圆桌几把椅子。穿过天井对着一座两层小楼,里面是幽雅厅房。李妈妈一进院门就高声叫道:
“鹂儿,你看谁来了,还不出来迎客。”
一阵环佩叮当,从小楼里姗姗走出一个十八九岁的盛装丽人。只见她粉腮樱唇,丰腴婀娜,对着继远和隆绪含笑施礼,两颊显出一对酒窝,真个仪态万方摄人心魄。萧继远脸上的不情不愿一扫而光,换了一副浓情蜜意的表情,上去拉手摸肩掐脸蛋,涎笑道:
“鹂儿姑娘,想我了没。”
美人儿啐了一口,凑到他的耳边道:
“不告诉你,想要知道晚上再说。”
继远知道她又要缠着留客,但今天无论如何不成,便收了手笑道:
“今晚有事,改日再听你说。”
鹂儿嘟起小嘴做出一脸不高兴的样子。继远从怀里摸出一锭大约五两的银子放在桌上,道:
“李妈妈,把你的院门关上,弄些茶点,我们就在这院子里,听鹂儿姑娘唱曲儿。”
鹂儿顿时眉开眼笑,一旁的李妈妈更是脸上开了花似的。这鹂儿是她养大的摇钱树,是这家听鹂馆的顶梁柱。包这样一个姑娘一个月不过二十两银子,这个阔佬出手就给了这么多,过不过夜有什么要紧,反而是晚上还可以照旧接客,是再合算不过的买卖。颠颠儿地过来拿起银子,媚笑着忙不迭说道:
“爷真是豪爽。我去安排。鹂儿,拿出你的本事来。这位小爷还是个雏儿吧,叫莺儿妹妹来好好陪着。袁大爷,这莺儿可是枝含苞没放的花骨朵,包小爷满意。”
说完扭着腰肢走了。楼里走出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手里拿着一只琵琶过来递给鹂儿,朝着继远和隆绪袅袅婷婷蹲了个礼。二人定睛细看,只见小姑娘粉面桃腮眉目如画,风情略逊鹂儿,但清丽脱俗别有韵致。
几个人坐到藤萝架下一张红木圆桌边,丫鬟们摆上香茶果点退了下去。继远和隆绪相对而坐,莺儿挨着隆绪,鹂儿挨着继远。鹂儿往后边挪了挪座位,将琵琶抱在膝上,含情脉脉地望着两个客人问道:
“爷想听什么?”
继远道:“有什么时新的,选你拿手的随便唱一个。”
“那就唱一段刚刚学的《莺莺传》。”
莺儿说罢纤纤玉指上下一拨,琴声顿如断云零雨寒泉迸泻般流出,接着轻启朱唇情意绵绵唱了起来:
“微微月光透帘栊,闪闪萤光穿碧空。
远方天色始缥缈,低处树影已葱茏。
罗绡飘拂垂薄雾,环佩叮咚响轻风。
戏弄初时微拒绝,温柔情意已暗通。
转侧颜面花雪貌,登床抱入绮罗丛。
鸳鸯交颈翩翩舞,翡翠合欢在一笼。
无力卷将臂腕动,多娇爱把柔躯躬。
汗流如珠点点滴,发乱蓬山绿葱葱。
方喜迎得千年会,忽听已打五更钟。
妾心愁如塘中草,君身飘流类转蓬。
行云欢会无处所,空留箫史在楼中。
……。”
这是《莺莺传》中的《崔娘》曲,唱的是崔莺莺思念张生的闺中情思。隆绪从小在宫中听的曲子不少,但都是母后精心筛选过的阳春白雪,哪里听过这种淫词艳曲,只觉得如闻仙乐,如饮烧酒,听得痴了。旁边的莺儿早都靠了过来,开始给他递茶水送点心,跟着就依到怀里。她虽然年少,可也已经受了多年调教,一只柔软温热的小手开始握住隆绪的手,一会儿便伸进怀里在他的身上抚摸起来。隆绪酥麻颤栗热血贲张,挺身僵坐不知如何是好,脸上红得像天边一片彤云。继远见状一把捉住莺儿的手放进自己怀里,谑道:
“妈妈调教的好姑娘。要摸摸这儿,不许碰他。他还小,他娘该骂我了。”
莺儿臊红了脸,抽回手坐正身子。隆绪却像是被从飘飘然的空中掼到地上,灵魂出窍没有着落,浑身别提有多难受,心里将继远一通臭骂。
这时嘣地一声曲终歌歇。鹂儿刚还凄凄婉婉,一脸幽怨,这会儿却看着隆绪和莺儿捂着嘴咯咯笑起来,说道:
“唱得不好,爷见笑了。还想听什么曲子?我这妹子也会唱,不然叫她来一段?”
继远站起身道:“下次吧,我们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