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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万历十年后,东六宫之首的储秀宫便成了皇宫内的一个传奇。无论宫内如何明争暗斗,储秀宫一枝独秀,十年盛宠如一日屹立如山,从太后到皇后,从宫女到太监,提起储秀宫不是厌恶就是畏惧,一切的源头,只是因为宫中的主人。
飞檐斗角,朱红宫门,晚风轻送间檐下铁马叮当,十分春月洒下无尽银辉,从外观上看储秀宫一如往日的奢华依旧,只是宫内主人再没有往日风光,巨大的铜镜忠心的映射出它的主人正在竭力想掩饰掉满脸的灰心颓丧,可任由厚厚的脂粉涂了一层又一层,到最后就连她自已都失望的停了手……
盛放的花开到极致后,迎接它的只有败落。
在她的身后怜惜的望着她,他可以很清楚的感受到,从这个离自已咫尺间的女人身上传来阵阵绝望气息,容貌对于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自然是不言而喻,顾宪成忽然觉得很悲哀,自已明明向她说过不管她是二八还是八十,是青年绮貌还是鸡皮鹤发,只要她还是自已心中的那个人就可以!
生平第一次对自已这么多年的坚持产生了疑问:眼前的她,真的还是那个与自已两情相悦的那个人么?
“情势岌岌可危,危如累卵,这些年来你树敌太多,积怨已重,如今失势,必定墙倒众人推,若再待下去,下场必定是不可收拾之局,这样的大明皇宫,须臾不可多呆,早离早幸!”
心底极度不安的顾宪成实在不明白郑贵妃为什么改了初衷,自已呕心沥血、干冒大险的种种谋划,她居然弃如敝帚,这种感觉让一直冷静自持的顾宪成几乎陷入了疯狂,心底的恚怒再也压制不住,就连脸上肌肉都已扭曲成一团。
“实话和你讲吧,眼下是离开皇宫最好机会,否则用不了几天,只怕你再想走也不会有半点机会了。”
顾宪成绝望的发现,自已说的话对于郑贵妃来讲,就如清风拂过平湖,连一丝涟漪都没有荡起。
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镜子,小心拿起手中粉扑,小心的将脸上的一道细纹添平,猛然发现还有无数道细纹……颓叹了口气,放下手来,“不是我不想跟你走,可是我若走了,洵儿怎么办?”
郑贵妃忽然低下了头,眼底被压抑不住的恨意瞬间烧红:“他本该是这个大明朝最高贵的人,却被那个贱种搞成了这种地步!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你说我是不是该庆幸他还没有死?幸亏他还没有死!”痴痴的笑了几声后,郑贵妃终于从铜镜上收回目光,明明是看着顾宪成,可是他悲哀的发现那眼神根本就没落在自已身上,似乎望着虚空缥缈中一处,见她嘴角含着笑,茫然的眼底中尽是疯狂的火,“他还有醒的机会,我要等他醒来……君无戏言哪……明明答应我的,要立洵儿为太子的,我要亲口问他现在发生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这些话对于正做着美梦的郑贵妃,就好象一个溺水的人好容易抓到的一丝稻草突然不见了,那种突如其来的绝望足以摧毁一切,“你胡说,你胡说!”郑贵妃眼睛忽然变得红,疯了一样向顾宪成扑了过来,“我自入宫来,宠冠六宫,无人能及!我不是替代品,他心里肯定是有我的!那个贱种的奏疏,肯定是假的,是沈一贯那个奸臣和黄锦那个阉竖联合起来搞的鬼……肯定是这样没错。”
顾宪成脸色剧变,分不清是为自已心痛还是为她痛心,愤然站起:“你别在做梦了!你倚之为山的他不会再起来了,你和他的儿子也不可能再登上太和殿上那只宝座,你不要忘了,他是中了谁的毒才倒下的!”
“如果我是你,我会烧香拜佛求他不要醒过来,因为他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要你的命,还有你儿子的命!”
“现在,你还想着他活转来为你们做主么?”说到这里时候,顾宪成的眼前忽然现出那个高大的身影,眼神忽然变得黯然,嘴角勾起一丝讥诮冷嘲,也不知是笑自已还是在笑她,他只知道这些话压在心里太久,这次一吐而尽,心里实在有说不出的快活。
“咱们都是棋子,别人手上的棋子,想要不被除控制玩弄,只有瞅准时机,跳出棋盘,逃出生天!”
疯狂的用力使长长的指甲,如同利刃深深的刺入了对方的皮肉之中,鲜血透过衣衫开出一朵朵的花,可是顾宪成好象没有感受到痛一样,和心痛比起来,这点痛几乎是微不足道,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个近乎疯狂也是自已疯狂爱着的女人……嘴里一阵阵苦味泛滥,眼底是全然受伤后的无力,低声一叹:“阿雪,求求你醒醒吧,你说那个奏疏是假的,有这样想法不止你一个,当日金殿之上传看之时,你应该知道为何没有一人异议?”
“因为那上边的字迹确确实实是皇上亲笔,无人可以做伪!”
“阿雪,时到如今,不要再做梦了。离开这里咱们回无锡老家去,从此一生一世一双人,好不好?”
郑贵妃眼底全是血丝,脱出嚣张跋扈外衣的她,实质上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凡人而已。
紧紧抓着顾宪成的手渐渐松开,喉咙里发出一声绝望的低吟:“求你……不要再说了。”
殿内陷入了短暂难捱的平静,就连从窗棂处悄悄透进的几缕月华,都显得格外凄清落寞。
看着紧紧抓着胸口,痛苦之极的郑贵妃,理智终于压倒了嫉恨的怒火,已经不忍心再看的顾宪成扭过了头,语气悲凉:“原谅我,我只是想点醒你,再由着你糊涂,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啊。”
疯狂和暴戾在这一刻倏然远去,带着一抹薄雾般缅怀憧憬的笑,浑身的力气随着这一笑也都消失殆尽,全身已经变得软绵绵没有半点力气,瘫倒在顾宪成的怀里,嘶哑着声音道:“……我答应你,我跟你走。”
顾宪成大喜过望,连眼圈都红了:“真的么?你没有骗我么?”
郑贵妃低着声音,苦涩一笑:“傻瓜,我没事骗什么干什么,你的心意我都知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惊喜若狂的顾宪成开心的哈哈一笑:“相信我,这是咱们最好的结局,至于你担心的洵儿,他是天潢贵胄,是皇上的爱子,就算没有了你这位母妃,想来这宫中也没人敢慢待他。”
顾宪成惊喜之下一番侃侃而谈,自认为说的透彻无比,却没有发现垂下头去的郑贵妃的脸已经变得雪白:“你说的很对……如今的我自身难保,再在这宫里呆下去,只怕于他是祸非福,不如去了干净。”
声音越说低,最后一句竟已是低不可闻,大喜之中的顾宪成没有听出话里那丝淡淡倦意,还只当她是真的想明白了,激动之极道:“侥天之幸,你总算是想明白啦!”
心里有难言酸涩,脸上嫣然一笑,转身移步来到桌前,从壶中斟出一杯酒,捧到顾宪成面前:“叔时,饮了这一杯,我有话要和你说。”语气郑重之极,神态极尽妖治娇媚,眼底眉梢全是风情,心情激烫的顾宪成爱心大帜,没有丝毫怀疑的举杯一饮而尽。郑贵妃咯咯一阵娇笑,眸中浮上深刻的不舍,低声叹息道:“傻瓜,若是酒中有毒,你也敢这样喝么?”声音如泣如诉,说不尽的百转千回,荡气回肠。
顾宪成摇头叹气:“若真的有那么一天,能死在你的手上,我愿已足。”
话没有说完,一阵幽香袭来,软玉温香已抱满怀,将头深深的埋在顾宪成的肩膀上,用接近蚊呐一样的声音低低吟道:“叔时,还记得当年我进宫时,那晚你在我耳边说的话么?
鼻端传来她头发淡淡幽香,顾宪成贪恋的深深嗅了几下,这一记得时光轮转恍如当年依旧。
“那一夜,我到死也不会忘记。”手指划过如瀑青丝,轻声吟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卿兮知不知?”
这一句正是顾宪成当日在郑贵妃进宫前一夜所说,忽然发觉,那夜也是月明如霜,此时此景,依稀当年。
心中似有一根弦被轻轻拨动,轻轻抬起月光下那张有些迷惘的脸,郑贵妃极尽媚惑的一笑,细密的吻如雨点一样的洒落下来,温柔又冰凉,落处似水般清凉,过后便是火一般的热,一声声细密难耐的呻吟自喉间溢出,白皙修长的脖子高高仰了起来,双臂软绵绵的如同海里的水草,将进入她怀中的任何东西紧紧缠绕,那怕那是一团可以将她焚烧成灰的火,她也决意与之同毁。
激喘、呻吟、律动……夜色下的疯狂,肆意的情爱,一切都在不管不顾中进行。
陷入极乐的男女,完全没有任何顾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彼此的恐惧发泄干净。
激情好象夏日的疾风暴雨,来得快去的也快。
与心满意足,闭目喘息的顾宪成相比,披散着一头青丝的郑贵妃,显得木然而呆怔。
“谢谢你,若是没有你这些年对我的照顾,没有你在身边,我怕是坚持不到此刻。”
“咱们不分你我,说什么谢与不谢,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声音与刚才相比明显得有些虚弱,这个改变,就连顾宪成自已都觉得有些奇怪,难道是刚才太过兴奋,身体还没有恢复过来?一瞬间的惊讶后,顾宪成的脸色忽然起了变化,冷汗不知不觉间浸了一身。不敢置信的挣了一挣,发觉浑身如同浸了醋一样又酸又胀,手脚酸软没有一丝力气,就连眼皮灌了铅水不住的往下沉,顾宪成惊骇之极的瞪大了眼,惊恐的喊道:“阿雪,不要乱来,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回答的他的只有黑暗,深沉的困倦感如同潮水将他深深淹没,没有等到回答那一刻,头已经无力的沉了下去。
“你很好,能为一个女人做到的,你全都做到了,可是你……唯独忘记了我还是一个母亲。”
“我有太多的不甘心,既然决定要走,就走个干干净净,让一切都在我手里来个了结罢……”
看着努力想睁开眼,却不得不合上眼睛的顾宪成,陷入呆滞中的郑贵妃终于停止了喃喃自语,微闭的眼睛猛然睁大,绝望、哀伤、不甘等种种情绪走马灯一样在她眸中轮转,如果此刻顾宪成睁开眼睛,看到的除了是两行泪水顺着白玉一样的脸庞直直的划了下来……再就是那万念俱灰之后的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