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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常溆带着今日上学的笔记,从文华阁出来后就信步走去了坤宁宫。

    王喜姐刚从仁寿宫回来,脸上的妆容再浓重也盖不住她疲累的表情。

    “是二皇子来了啊。”王喜姐强撑着快合上的眼皮,笑道,“辛苦你了,日日都过来给太子补课。”

    朱常溆行礼道:“太子肩负大明社稷,是为储君。溆为臣,不可不为太子着想。”他直起身,笑了笑,“洵儿是我弟弟,太子也是我弟弟。做兄长的为弟弟着想,乃份内事。”

    王喜姐点点头,让宫人带他去见朱常汐。望着朱常溆的背影,她叹道:“皇贵妃教养出来的好儿子啊。”

    “娘娘何必如此想呢。”一直照顾王喜姐的都人道,“太子殿下总会明白过来的。”

    王喜姐苦笑,“你还拿那逆子宽慰我什么呢。”她对这个儿子已经彻底失望了。

    起身走回内殿,撩起帐幔,王喜姐在榻边坐下。朱轩媖刚服了药躺在床上休息。她伸手摸了摸女儿,若不是还有她在,自己怕是连一星半点的希望都没了。

    本以为,有了嫡子,会比陈太后有些盼头。可如今看来,竟还不如缠绵病榻的仁圣太后。

    王喜姐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脱了软鞋躺在女儿特意空出来的地方,与她一同睡去。她的双眉因为时常皱得紧紧的,即便展平了眉间,几道深深的皱纹也清晰可见。她比郑梦境本大不了几岁,但现在二人却好似在比着谁老得快一般。

    守着屋门的太监见朱常溆过来,先行了礼,而后便将门锁打开。

    朱常汐坐在桌前,听着门锁响动的声音,喉头动了动,心里有了一分希冀。他一直在等着父皇和母后可以松口将他从这个窄小的屋子里放出去。手上的伤早就好了,但无论哪个都好像将他遗忘了一般。

    看到朱常溆从门口进来,朱常汐脸上的失望难以言表。父皇、母后还是没有原谅他。他抽了抽嘴角,权当自己笑了,“是二皇兄来了啊。”

    朱常溆朝他行了一礼,“太子。”

    朱常汐咬咬唇,到底被关着学乖了几分,“你我为兄弟,不必如此拘礼。”可到底没站起来避过,坐在那儿生受了兄长这一拜。

    朱常溆正色反驳,“非也,太子这话错了。虽为兄弟,也是君臣。君臣之义为先,兄弟之情为后,若太子免了臣之礼,岂非有违天道人伦?”他收起严肃的表情,温和地浅笑道,“今日先生讲了《公羊传·宣公》,我已做了笔记,现就为太子讲讲。”

    见桌上没有纸笔,朱常溆亲自走入里面,取来文房四宝,为朱常汐磨好墨。“太子,我们这就开始吧?”

    朱常汐有些动容,“二皇兄,这些都是宫人做的事,你不必……”朱常溆摇摇头,将笔递给他,“宫人亦来自宫外的百姓之家。唐太宗有言:‘水可载舟,亦能覆舟’。无百姓耕田劳作,国库便无田赋之收。宽待优容,亦能显我们天家大度。不过区区小事,太子不足挂心。”

    见朱常汐提笔,一脸认真地望着自己,朱常溆微微一笑,翻开笔记。“宣公六年,春。晋赵盾、卫孙免侵陈……”

    朱常汐写得慢,朱常溆也不催他,一直站在他身边,等他写完后才继续念下去,时不时地还指出几个错字,让朱常汐改过来。

    屋门被虚掩着,门外的宫人们垂首立着。

    鸦雀无声。

    朱翊钧拍了拍王喜姐,同她一起回转。等回到正殿后,朱翊钧道:“明日,就让太子去上学吧。坤宁宫到底不是皇太子该久居之所,溆儿也已长成,常往这里来也不像样。日后去慈庆宫,还是一样能给太子补课的。”

    王喜姐点头,福身道:“是臣妾想的不周到。”朱翊钧抬起手,“你也足够忙的了。母后缠绵病榻,你为皇后需常去服侍,宫里人不多,母亲又有眼疾,全靠你了。偏媖儿又伤了腿,你自己身子也不利索。太子的事,你莫要再操心了,就交给朕来办吧。”

    “都听陛下的。”

    朱翊钧点点头,“那朕就先回乾清宫去了。你同媖儿仔细身子。”

    王喜姐赶忙低声应诺,亲自将朱翊钧送上宫外銮驾才回转。

    屋内,朱常汐在补完课后,长吁出一口气。“《公羊传》于我有些难,好些都不大懂。今日辛苦二皇兄了。”他目光有些闪烁,心里七上八下地望着朱常溆,“以后……我若有不懂的地方,也能问二皇兄吗?”

    朱常溆笑得温和,“为兄不敢不尽心。若有遇上我们都不懂的,就一同去问父皇,或先生。”

    朱常汐脸色煞白,连连摆手,“不不,我、我还是别去了。”他面有赧色,声音小如蚊呐,“父皇一定还在生我的气,先生们一直觉得我愚钝,定不会教我的。”

    “师者,传业授道解惑也。”朱常溆鼓励他,“你素日一下学就不同先生打交道,怎得知道先生不欢喜你呢。兴许你去问,先生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先生一开心,父皇也会开颜。”

    朱常汐不确定地问:“真的吗?”

    “自然。”

    得了肯定的回答,朱常汐也笑了,大力地点头,“嗯,我听二皇兄的。”他想起自己先前被关的那天,对父亲大吼的那番话,心里生了愧疚之意。想来现在宫里都传遍了吧,二皇兄也一定早就知道了。“二皇兄,对不起……我之前不该那样说的。”

    朱常溆拱手道:“这不是太子的错。许是平日里溆粗心不知错,言行荒诞逾矩,才叫太子心中生气。日后为兄定会留心举止。”他直起腰来,“今日所授为兄皆已较于太子了,太子莫要忘了温习。”

    朱常汐连连点头答应,还与他约好明日再一起探讨功课。

    朱常溆从屋内退出来,趁内监将门还未关上时,朝里面忐忑的朱常汐报以鼓励的一笑。等门上落了锁,他才转身,脸上还挂着浅浅的笑意。

    方才在屋内,他听见了落叶被踩碎的声音。能让宫人们不出声,还来去自如的,不是父皇,便是母后了。

    朱常溆背在身后的手展开,又握住。

    不知道洵儿那处如何了。

    景阳宫附近的宫道已经没什么人会经过了,大都遇上也会绕路。不少嫔妃去请安的时候,也会刻意绕过这一段,怕被沾上晦气。不知谁人开始传的,说景阳宫里的王嫔早就化身成了厉鬼,到了夜间就嚎哭不止,诅咒天家。而那些送进去被吃了的饭食,也是化为厉鬼的王嫔刻意倒了的,只为不让人起疑。

    久而久之,这样的无稽之谈竟传的有鼻子有眼,宫里人人都信以为真,不少人还在无人之时,趁着宫门尚未落锁,偷偷前来烧香。希望王嫔别从景阳宫出来,附身到自己身上去做那恶事,搅得自己一家落罪。

    这样的谣言,朱常洛不知听过多少回了。起先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这都是假的,骗人的,是厌恶母妃的恶人在宫中随意编排出来的。可听得多了,他也开始怀疑,是不是久未出现的母妃真的……成了鬼魂?

    可若成了鬼魂,为何母妃不来寻自己?母妃不是说,她最疼最在乎的就是自己吗?

    朱常洛按捺着想要去景阳宫一探究竟的心情,也没向谁提起自己的疑惑。他知道这样的话,李太后那儿不能说,身边阮和也说不得。身处坤宁宫的他,身边没有一个知心人。

    前些日子,又爆出太子忤逆父皇和母后的事,朱常洛的心就越慌了。会不会是母妃附身到了太子身上?他心里越来越害怕,一连几日都没睡好,出阁听学的时候,好几次都走了神,挨了先生的骂。

    朱常洛病了,但是却没人在意。李太后的眼疾越来越重,全副心思都放在了仁寿宫时时病危的陈太后身上,无心念及他。坤宁宫上下愁云惨雾的一片,王喜姐和朱轩媖也没空搭理他。朱常洛觉得自己身处后宫之中,看着人声鼎沸,却没有一个人站在自己这边,可以对自己嘘寒问暖。

    他无比怀念有母亲的那些日子。那时候,哪怕自己打了一个喷嚏,母亲也会很担心。夜里热得睁开眼,就能看见坐在床头的母亲眼圈青黑地守着他,问自己渴不渴,饿不饿。

    朱常洛终于撑不下去了。病还没好利索,他就偷偷下床,连阮和都没带,就避开人去了景阳宫。对阮和,他已经不信了。在坤宁宫久了,阮和似乎也忘记了过去的景阳宫,那时母妃待他有多好。

    景阳宫门前的宫道笔直一条,两侧都是仅容一人走过的小小宫门。

    朱常洛贴在宫门后面,大口大口地喘气。他是一路跑着过来的,见着人就躲,到了这处,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才算稍稍松下。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望了望宫道。

    没有人。

    朱常洛大着胆子走过去,一路到了小时候自己不知道进出多少遍的景阳宫门口停了下来。他伸手轻轻摩挲着宫门上无人检修而导致的斑驳,好似此处是个被人所遗忘了不知几百年的地方。他试探着推了推门,没能推动,甚至也没发出多少声音。

    一只纸鸢从宫道的那头高高飘起,而后悄没声息地落在朱常洛的身后。

    朱常洛打算再试试看推门,或者叫一声,看里头的王嫔会不会答应自己,却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起。他一时慌了神,环顾着左右想找个能躲藏的地方。但空旷笔直的宫道,连一棵树都没有。

    朱常洵到的时候,就看见皇长子呆呆地站在景阳宫门口,一手倚在门上。他走过去,将纸鸢捡起,低低地唤了声,“大皇兄。”

    “嗯。”朱常洛的声音就好似在喉咙里滚了滚,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来。

    朱常洵望着景阳宫的宫门,拉着发木的朱常洛离开。走过宫门后,他扭头问道:“大皇兄是想王嫔了吗?”不等朱常洛回答,他就接着往下说道,“母妃当年躺在乾清宫昏迷不醒的时候,我也好想她。但父皇不叫我们常去看她,怕我们吵着母妃休息,母妃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朱常洛听他絮叨自己那时候的心情,竟有些同病相怜。不过很快,他苦笑道:“皇贵妃现在身子好了,恭喜皇弟,母子团圆。”

    “但母妃现在的身体越来越坏了。”朱常洵不无担心地道,“我同皇姐他们一直都很着急。可李公的身子也越来越坏,还忙着宫外医学馆授学的事,都不能入宫来了。小李公也远赴宁夏前线为军医。”他撇嘴,“反正宫里的太医们,现在我是一个都不信。也不晓得他们当年是怎么进的太医署。”

    他的话让朱常洛对一直被关着的王嫔也担起了心。母妃在里面,会不会也冷了?病了?但是自己却不知道。他扭头望着那道宫门,好似这样就能穿过宫嫱看到里面王嫔如今的情形,鼻子有些发酸。

    朱常洵细细望着朱常洛的侧脸,试探地问:“大皇兄有没有去向父皇求情?你在学上的时候那么用功,先生经常夸赞你。我听父皇提过好几次,说你好来着,比太子还好。如果大皇兄替王嫔向父皇求情的话,父皇准答应。父皇心最软了。”

    朱常洛摇摇头,不无落寞,“我同父皇提过,但父皇不肯。”他拉了拉朱常洵的衣服,“四皇弟,皇贵妃那么得父皇欢喜,能不能、能不能让皇贵妃向父皇求求情?让我母妃出来?”他想起自己在坤宁宫的无人问津,几欲落泪,“我真的不想再住在坤宁宫了。”

    朱常洵打着包票,“皇兄放心,我等会儿回去就让母妃去同父皇说。”他又问,“皇兄在母后那儿住的不舒坦吗?我觉着母后的性子,不像是会薄待人的模样。还是底下的宫人有意怠慢,让你受了委屈?”

    朱常洛张口欲言,又把话咽了回去,“没,母后对我很好。宫人们……也很好。”

    “大皇兄就别骗我了。”朱常洵一脸不信,“瞧你这样。”他扯了扯朱常洛身上半新不旧的衣服,“待你好,皇兄能穿这样的衣服?自你去了坤宁宫,好像就常见你病着。”

    朱常洛一口咬死自己没被欺负,“皇弟就别担心了,我没事儿。”

    朱常洵见他不肯多言,也就没往下说。两人慢慢地往回走,说着今日学里的一些事。到了岔路口,该分道扬镳了。

    “皇兄,日后若有什么难处,不妨来同我说说看。虽然我年岁不大,也不够聪明。但多一个人总归更有法子不是。”眼尖的朱常洵看到远处走过来的朱常溆。

    朱常洛狐疑地望着他,“皇弟不怕吗?不记恨我母妃吗?当年大家都说……是我母妃害得二皇弟得了天花的。”

    “那些谣言皇兄信吗?”朱常洵摇摇头,“我见王嫔的时候年纪还小,记不大清,可觉着那般慈和宽容之人,断不会做这等恶毒之事。皇兄觉着,王嫔会吗?”

    朱常洛果断摇摇头。

    “所以啊,都是底下那起子搅事精搞出来的事。无凭无据的事儿,都没影儿。皇兄别往心里去。”朱常洵抬起脸,一派天真,“我同皇兄相处这么多年,并不觉得皇兄是奸恶之人。所谓有其母必有其子,观皇兄之行,便知王嫔是什么性子了。”

    朱常洛动容地感激道:“皇弟,你是头一个信我,和我母妃的。”他也看见了朱常溆的身影了,“我先走了。”

    朱常洛一拱手,“明日学上见。”

    朱常溆见二人分开后,脚步不着痕迹地渐渐加快。他与朱常洛擦肩而过时,停了下来,行礼道:“大皇兄。”朱常洛还礼,“二皇弟。”两人不再多言,各自分开。

    “回宫去吧。”朱常溆牵着朱常洵的手,“听说母妃召舅舅入宫了,不知所为何事。”

    “嗯。”两人走了一段路后,朱常洵没能耐住性子,“顺利吗?”

    朱常溆微微一笑,“父皇和母后似乎都在。”他反问,“你呢?”

    “来日方长。”

    二人走到翊坤宫前,一同跨过门槛。正欲入殿向郑梦境请安,就听见母亲急切地问着“沈惟敬找着了没有?”。

    朱常溆顿了顿脚步,让宫人进去禀报。片刻,就听郑梦境温言道:“溆儿、洵儿,进来吧。”

    兄弟俩入内请过安,又与郑国泰见了礼,各自落座。

    郑国泰和郑梦境接着刚才的话说下去。

    “娘娘,我已派了人去嘉兴找,京城里好像并无此人消息。”

    郑梦境不信,大明朝已出兵援助朝鲜,沈惟敬不可能在短短几月之间就获得石星的信任,并在之后的议和中对其委以重任。沈惟敬必在京城无误。可这人究竟去了何处呢?

    朱常溆心思一转,“母妃寻此人为何事?”

    郑梦境不愿对他说出真相,只道:“先前听史公公谈起宫外之事,说这人曾对我出言不逊,我心有恨意,要找来出气。”

    在座三人都不信,觉得只是托辞。可郑梦境不愿说实话,谁都不能逼她。

    “此人是与兵部尚书石星有干系吗?”朱常溆见郑梦境点头后,说道,“石星有妾何氏,娘家为商贾。舅舅要找人,不妨先从何家入手。沈惟敬……会不会懂倭语?”

    郑梦境从座上微微起身,“果真?”旋即她想到这的确是可能的。如果沈惟敬不懂倭语,又岂能在议和之时欺上瞒下。“这么说来,莫非何家与倭人通商?”她惊呼,“这可是大罪!石星知不知道这些?”

    郑国泰摇头,“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江浙一带确有不少人通倭语,当地乡绅需要这些人与倭人打交道,从而获取丰厚的海利。甚至有人会暗中去学,虽然与倭人经商风险极大,但能有一口饭吃也是好的。”

    “也就是说……朝中官员有不少人对这些是睁一眼闭一眼的?”郑梦境的脸色沉了下来。

    朱常溆劝道:“母妃,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找到人要紧。”他已经想到了为什么母亲执意要将沈惟敬找到了。“若是舅舅找到了人,先留下一条命来,别给弄死了。”他微微一笑,“日后有大用。”

    郑梦境并不很想弄死人,她只是希望可以没有了沈惟敬,朝鲜之役可以及早结束,减轻太仓库的压力。要知道,往后播州还会起乱。“就依溆儿所言。”但她还是怕孩子不知轻重,惹下祸来,“你要人母妃不拦你,可得知晓分寸,不可过火。”

    “母妃放心,孩儿自有分寸。”

    郑国泰有了方向,又见郑梦境心急,就赶着出宫去查查何家那头。

    郑梦境念着两个儿子刚从学里回来,上了一日的课必是疲累,就让他们先去休息。不想二人将宫人摒退,显是有话要对自己说。她好奇地望着两个儿子,“出什么事了?”

    朱常溆和朱常洵对视一眼,起身朝母亲拱手,“母妃当日好意,我们怕是得拒了。”

    郑梦境急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这是为何?溆儿你不是一直想要自己做太子吗?母妃事事都替你安排妥当了,怎得又不要了?”她的目光转向朱常洵,“还是洵儿起了退意?”

    “不是的母妃。”朱常溆道,“我与洵儿不想起战事。”朱常洵点点头,不过并未说话。朱常溆接着道:“今日宁夏之乱,源头在鞑靼哱拜身上。他为异族,自有异心。大明朝幅员广阔,养着苍头军的异族人太多,难保他日不会因哱拜之事而起异心。若边疆战事一起,国库的钱就会如流水般地出去,到时候北夷犯境,何来的银钱人马抗敌。”

    这个郑梦境再相信不过了。所以朝臣们下了死力也要弹压住哱拜,不仅是为了宁夏这处险要之地,也是为了能让其他有此念头的人心生忌惮。

    “母妃,孩儿虽希望可以如愿以偿。但不愿因此割据祖宗打下的江山,更不愿将黎民苍生为了一己之私而通拉下水。若战事一起,焉能保证事态能顺利发展?当年成祖前后花了几年功夫?这些时日,足以养肥了北夷,让他们趁虚而入。”朱常溆正色道,“母妃为了我殚精竭虑,孩儿铭记于心。但此事,不可为。”

    郑梦境轻轻咬着唇,不得不承认儿子说的很有道理。她轻声问:“那……你的意思是?”

    “宫里的事,就在宫里解决。”朱常溆与身旁的弟弟对视一眼,“这也是能将母妃与皇姐、治儿一同保下来最好的办法。母妃生我育我,恩德自不敢忘。皇姐同治儿与我一母同胞,若舍手足之情而就私利,想来母妃也不会觉得我会成为一个好太子。”

    朱常洵走到郑梦境的身边,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贴着,“其实早些年,我同皇兄就想着这事。只是母妃你一直不答应,所以做起来束手束脚的。我俩都不敢妄动,怕惹你不高兴。那日你终于松口,我同皇兄可高兴了。”

    郑梦境叹了一口气,“那……母妃能为你们做些什么?”

    “尽量让父皇拖延孩儿的就藩即可。”朱常溆笑道,“不过这事怕是母妃不必太过操心。没有弟弟都出去了的,哥哥却还留在宫里。只要慈圣皇祖母一日想扶着大皇兄,我就有足够的时间来做这件事。”

    朱常洵赖在郑梦境的怀里,“母妃什么都不用怕,孩儿已经长大了,会处理好这件事的。”

    郑梦境却依然愁眉不展,“瞧你说的,好似夺嫡就像过家家一般简单似的。”她亲了亲朱常洵,“在母妃的眼里,你们永远都是小孩子,得母妃搀着你们往前走。”

    “难道不是吗?”朱常溆淡淡道,“太子那个性子,就是我不出手,有朝一日也会跌下来。”只是他需要一次扳倒两个人而已。

    “罢,随你们吧。”郑梦境摸了摸朱常洵,“别让你们父皇太难过。凡事都要谨慎、三思。”

    “孩儿明白。”

    郑梦境实在不放心,还是问:“你们打算如何做?”

    “已经在做了。”朱常洵不打算告诉母亲,“母亲只要在宫里好好儿地调养身子就好。皇姐比我们都年长,你还得为她操心找个好婆家呢。再有明岁治儿也要和咱们一道出阁了,这些事可不能叫治儿晓得。治儿只要安心做个闲王就好。我们当哥哥的,自当为他遮风挡雨便是。”

    “竟是连我都要瞒着。”郑梦境拿他们没法子,“我还是那句老话,万事不可过了头。总要留一线才好。”当年王淑蓉那样对自己,她都没下手往死里弄她,不仅是为了积福,也是觉得没必要。对她而言,最大的惩罚就是与自己唯一的指望分开。

    朱常溆上去把撒娇的弟弟拉下来,“李公当年说过,母妃那次病后就不可太过操心。往后这些事都不要管了。”

    郑梦境起身掸了掸身上的衣服,“哪里能不管呢。船厂的事儿还烦着呢。仗打个没完,谁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钱往那处去寻都想不好。我都不敢再拿这事儿往你们父皇那处去说。”

    “钱?我那皇叔潞王不是有钱得很吗?”朱常溆好似漫不经心的模样,“孩儿听说,当年潞王就藩,父皇还拨了四万顷良田给他呢。干嘛不同他要。”

    郑梦境没好气地戳他额头,“那可是你皇叔,你父皇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慈圣太后娘娘的心尖尖,怎么能把主意打到他身上呢?”就是朱翊钧的私帑再穷,也不能穷到他身上去。

    朱常溆满不在乎,“反正都是宗藩,朱家的人。从太|祖开国到现在,这么多年养着他们,也够吃喝了,家里堆着金山银山不拿出来做什么?横竖他们都不能经商做买卖,也不能拿这些钱招兵买马自立为王。还不如同他们伸手,拿来做正经事。”

    “去去去,自立为王这等话都亏你说的出口。这要是叫人听见了,可不得参你一本。”郑梦境虎着脸,“这等话,以后再不能说了啊。”

    “孩儿知道了。”朱常溆见好就收,不再这件事上继续纠缠。

    赶走两个儿子,郑梦境坐在桌前,一笔笔地算账。她不知道建造船厂要多少钱,且按十万两算。郑家大概能拿出个一万两吧,武清伯两万两银子应当是有的。如果船厂按在武清伯府的名下,李太后也会贴一笔体己银子,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有五千两。自己这里还能勉勉强强凑个万把两银子出来。

    郑梦境在纸上一笔笔地算着帐。东拼西凑地,最后还有五万两的差额。

    朱翊钧的私帑不能轻易动,私帑虽说是皇帝的私人小金库,可同国库却是通的。若是国库拿不出钱来,还得私帑顶上。这次宁夏之乱,就是走的私帑。朝上虽然希望出兵援助的朝鲜可以解决粮草问题,但朝鲜现在已经失了全国八道,从哪里去调度粮草,最后还不是要私帑出。

    难道真的要对宗藩下手?可这是老祖宗定下规矩,亏待谁,也不能亏待朱家人。哪里能有理由下得去这个手呢。况且不少藩王是从太|祖开国就在的,一代代传下来,财力与势力不容小觑。说翻脸,分分钟就能拿出大笔银子来招兵买马,就同朱常溆所说的那样,在藩地自立为王。

    这会引起很大的朝堂动荡。到时候第一个提出来的人,就是整个大明朝的罪人。

    郑梦境另外拿过一张纸,偷偷地算起藩王的账来。她用的是楚王的例子,从第一任楚昭王朱桢开始算起,到现在已是传了九代,共两百二十二年。若按祖训算,一年,两年,三年……越往后算,郑梦境的冷汗就越多,手边算完的纸也越来越厚。

    等全部算完的之后,郑梦境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如果她算的没错,仅仅按该分拨给楚王一脉的岁禄,到了现在,就比朱翊钧的私帑还要多得多。

    这还不算旁的田庄出息,还有住宅和商铺的收入。再有各地的孝敬,等等等等。

    如果说江浙一带的乡绅借着各项优免,谋私利,是为国蠹。那这些每年每月每日都在吸大明朝血的宗藩,就是悬在朱翊钧头上的一把利剑。他们有钱,却不能为国之用,坐拥庞大的财产,可整个大明朝却为钱无时无刻不在疲于奔命。

    郑梦境望着最后算出来的结果,发了一会儿愣,然后就马上丢进了火盆,看着它们一张张地被烧毁。

    这些东西,绝不能让人瞧见。

    实在太危险了。

    郑梦境边烧,边喘着气,心跳地越来越快。

    刘带金走进来,奇怪地道:“怎么这么大的烟。”她打开窗子,往火盆看了一眼,“娘娘在烧什么呢?”

    郑梦境打了个冷战,“没,没在烧什么。”她把最后一叠纸紧紧攥在手里,不让刘带金瞧见,踢了踢脚边已经满了的火盆,“带金,拿出去倒了。”

    刘带金不疑有他,弯腰取了火盆拿出去,不多时又换了个新的来。

    郑梦境让她出去,将手里一把纸全部都丢进去。

    火一下子升得老高,甚至都烧着了郑梦境裙裾的一角。

    郑梦境拿东西拍了拍冒出火星的裙子,看着上面被烧出的那个洞,心有余悸。

    该怎么办,怎么办。她从不知道,原来宗藩竟有这么多的钱。

    而这些人,还不知足,还在不停地往自己的怀里搂钱。年年都上疏哭穷,要求朱翊钧下拨银两绢帛。

    宁夏在打仗,朝鲜也即将开战。随之而来的,还有播州杨氏之乱。

    郑梦境现在无比庆幸,自己的儿子比她想得更远。大明朝的确再经不起任何的战乱了。清君侧,不是那么好干的。成祖当年能事成,不仅仅是因为他打过仗,精通军事。还因为那时候的大明朝百废俱兴,已经开始欣欣向荣起来。

    而不是现在这样,什么都在往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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