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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张宏,郑梦境亲自翻了一条薄被出来,去外面给还在歇觉的朱翊钧盖上。转过头,看见朱常溆正扶着门框,迈着小短腿想要跨过门槛出来。她笑着走过去,牵了儿子的手。
“慢些儿走。”目光触及朱常溆长短不一的腿,心里一疼,“母妃带你去看弟弟好不好?”
朱常溆抿着嘴,考虑了半天,最后还是点点头。他其实对弟弟并不多喜欢,但每次去看时,弟弟总会咧着嘴朝他笑个不停。
不知为何,心里总有些暖意。
郑梦境牵着朱常溆走了一段,就放开了手。长子早慧,早就发现自己的腿脚与旁人的不一样,性子偏又执拗,不爱让人帮着。跌着了便自己个儿挣着起来。郑梦境心里再心疼,也知道这是儿子的必经之路。她能护他一时,却护不了一辈子,不妨早些松开手,再紧要关头的时候推一把更有用。
即便郑梦境放慢了脚步,朱常溆还是落在了后头。郑梦境双手握拳,强撑着不让自己回头去看。但在听到后面重物撞地的时候,便再忍不住转过身。
穿成一个球一样的朱常溆摔了个五体投体,他舞动着双手不许宫人上前相扶,自己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
郑梦境走过去,替他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向他伸出自己的手。
朱常溆把嘴抿成一条细线,倔强地拒绝了母亲的帮助,继续独自一人跌跌撞撞地走在前面。
郑梦境在他身后小步小步地跟着,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刘带金凑近了,轻声问道:“娘娘,要不要……让宫里的匠人给殿下做根称手的杖子?”
郑梦境摇摇头。儿子虽小,但已能看出他有极高的自尊。不说拄着拐杖走路,与旁的孩子不同的模样会给敏感的朱常溆带来多大的伤害。最大的可能是,就算有,他也会弃之不用。
原本短短的一段路,因为朱常溆的坚持,而显得漫长。但郑梦境对这种漫长乐见其成,因为她看出来朱常溆正在慢慢地进步。
殿中摇篮里的朱常洵本在熟睡,兴许是听到了脚步声醒了过来,“啊啊”地叫了两声。
宫人们搬了个绣墩放在摇篮前,郑梦境将朱常溆抱在绣墩上,自己小心翼翼地护着孩子不让他掉下来。
朱常洵看见哥哥和母亲,就开始笑了起来。也不知他哪里来的力气,竟从襁褓中挣开来,伸出小小的手,想要去抓扶着摇篮边的哥哥。
朱常溆没有拒绝。他任由自己的手被弟弟抓着,然后含在嘴里。
口水!
他皱着眉,想要把手抽出来。没曾想只是一动,朱常洵就有要哭的样子。无奈之下,他只得让弟弟这么含着。
郑梦境轻轻在朱常溆的发上亲了一下,挨着他看着摇篮中玩着哥哥手指的朱常洵。
朱常洵玩着玩着,就含着手指睡着了。
郑梦境替长子把手抽出来,“走吧,咱们去瞧瞧父皇醒了没有。”冷不丁听见背后传来一声,“朕早就醒了。”
郑梦境吓得差点尖叫,赶紧拿手把嘴给捂上,双眼怒瞪着朱翊钧。她把人拉到殿外,粉拳在他身上打了两下才觉得解恨,“要吓死人的!”
朱翊钧挡下一记拳头,笑道:“朕知道了,下不为例。”摩挲着郑梦境嫩嫩的手心,“你父兄从肇庆送东西过来了,同朕一起去看看?”
郑梦境点点头,扭头吩咐都人们将朱常溆看好,自己跟着朱翊钧回了主殿。
殿内各式箱子被打开,外头还有源源不断往里运的。郑梦境见了吓一跳,“怎得有这么多?!”
朱翊钧倒是乐呵呵的,“朕也不知道。看来这次他们收获颇丰。”他翻拣着箱子里的东西,心里度量着如何分派。从里面挑了一个窄窄的长木盒装着的东西打开,将里面用丝绢包裹的项链取出来放在郑梦境身上比划,“这个配着上次送来的衣服似乎挺合适的。”
女人就没有不爱首饰的,郑梦境也不例外,看着那与大明朝风格完全不一样的项链,眼睛登时发亮。
不过就像朱翊钧说的那样,这条款式复杂缀满各种宝石的项链并不适合郑梦境日常的衣服上。
“到时候让匠人改成项圈吧。”郑梦境比划着,“我自己再添一个鸽血红,一分为二,给姞儿和姝儿各做一个。正好年节的时候戴。”
越想越觉得合适,“就这么办!”她将这条项链重新收好,交给吴赞女另外收起来。
“你这散财童子就不怕哪日库房给搬空了?皇后那儿也有,不需你自己添的。”朱翊钧边笑边翻着郑家父子随贡品一同递进来的单子,看着上面的数额,他不由咋舌,“这次竟有这么多?!”
看着被箱子堆满,几乎无处下脚的主殿。朱翊钧又重新看了遍单子,不可置信地摇摇头。
这次郑承宪和郑国泰父子送了六十余箱贡品,以及近万两的黄金。贡品是白送,给宫里的贵人们把玩赏赐的,金子是先前说好给朱翊钧私人小金库的分红。
朱翊钧看看一地的箱子,再看看单子上所记录的数字,有感而发,“肇庆可真是个宝地!”又想起自己先前与郑氏父子说好的分红,看在郑梦境的份上,当时没多要,说好是五五开,现下却是有些后悔了。他喃喃道:“这么多的钱,郑氏父子想来也是赚的盆满钵满。”
郑梦境还在兴致勃勃地翻着各式的新鲜玩意,冷不防听了这话,当下脸就冷了。她对朱翊钧太了解了,知道这是又起了贪财之心。
还真是流着武清伯的血。
她冷笑道:“陛下要不要也上郑家去清算清算?”
朱翊钧自知失言,面上有些挂不住,“朕不过就……那么信口一说。”
郑梦境不理这个茬,“这样吧,奴家现在就修书一封,让父兄回京卸了皇商一职,再将所有的钱财都交予陛下。陛下想派何人去都无妨,郑家再不沾这等事。”她吩咐刘带金,“把箱子都收起来,统统送回乾清宫去。翊坤宫庙小。搁不下。”
说罢,就往里殿去,把朱翊钧晾在那儿。
朱翊钧追在后面解释,“小梦,小梦朕不是这个意思。”
郑梦境理也不理。
偏张宏进来,“陛下,内阁五位大学士都在乾清宫等着,想与陛下商讨尼堪外兰一事。”
“小梦!”朱翊钧朝郑梦境的背影喊了一声,见人不搭理,内阁大学士又不能叫人干等着,急得一跺脚,带着张宏先回了乾清宫。
郑梦境在内殿枯坐,直觉得朱翊钧不争气。想着想着,眼泪就下来了。
一双小小的手抚上她的膝头。
郑梦境擦干眼泪去看,是朱常溆。她将孩子抱上腿,轻轻拍着他的背,“无事,母妃……”话说一半,就有些哽咽,“罢,这些事你还小,也不懂。”
又觉得朱常溆聪颖,兴许能明白自己说的话,便是不明白也无妨,权作找个人说说心里话。
“母妃不是气恼你父皇心动。你外祖领的职,本就是替你父皇分忧之举。雷霆雨露皆为皇恩,就是收回了,母妃也不会生气。但母妃恼你父皇见钱眼开,全然不顾旁的。”郑梦境摸了摸朱常溆的脸,看着他明亮清澈的眼神,气渐渐消了下去,“他不曾想过,如果将这事交由旁人去做,最后会不会变了味。只图眼前一时之利,非善。”
郑承宪和郑国泰不一样,郑梦境在宫里就是最好的质子。举凡他们轻举妄动,第一个受难的便是郑梦境,还有她的孩子们。
“今日你父皇会因此利动心,那以后呢?大明朝地广物博,能赚来钱财的行当多了去了,并不仅仅只有行商这么一条。”
话说一半,郑梦境想起前世一桩事来。
万历二十四年,朱翊钧下旨,召开各处矿治。此举本为扩充国库和私帑,怎奈派去的内监最终搅得民不聊生,荼毒各地。朱翊钧最终于万历三十三年下诏中止。
“母妃没想过要让郑家过得多好,现在已经足够了。够吃、够穿,还有富余可以去接济旁人。比母妃小时候要好许多了。”郑梦境说起这个,不由笑了,点了点朱常溆的鼻子,“你在宫里出生长大,不知道宫外的人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母妃没去过其他地方,一直在直隶长大,小时候还饿过肚子呢。你是没吃过这个苦头。”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希望溆儿以后,永远都不要吃这样的苦。”
朱常溆的眼睛亮亮的,小手摸上郑梦境的脸,好似在安慰她。郑梦境亲亲他的小脸,“天下是你父皇的天下,任何东西都是他信手可取的。你外祖既然能在肇庆通过与泰西人行商获利,旁的人也能。只是……”
只是其他人做买卖,并不需要上交太多税,国库也不会太过丰厚。
郑梦境眼睛一亮,“若是海禁能开,怕是行得通。”不过旋即苦笑,“但海禁是祖宗定的,哪里说开就能开呢。”
朱常溆垂下眼,把头靠在郑梦境的肩头,小手轻轻地拍了她两下。郑梦境被他逗笑了,“还知道安慰母妃?真真是长大了。”
母子二人在翊坤宫逗趣自不提,且说朱翊钧正在乾清宫被吵得欲哭无泪。
乾清宫里,几位大学士当着朱翊钧的面吵得不可开交,人人都有自己的理由去同意放不放尼堪外兰。朱翊钧被吵得脑仁儿疼,但自己也拿不定主意。
张宏在一旁看着,听着,心里越来越觉得郑梦境的方法是可行的。
北境绝不能风平浪静,大明朝亟需有一个搅屎棍,将整个满蒙搅成一锅粥,以此来稳定大明朝的边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