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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廷弼因幼年家贫, 看不起大夫, 有了病都是自己琢磨着治,还算略通些医术。现京师连遭骤雨,致使水患, 恐生瘟疫, 他见大夫不够, 就撩了衣摆撸起袖子替人诊治。
一些简单的头疼脑热, 熊廷弼还算是能看,疑难杂症就得交给真正的大夫了。不过仅仅如此, 也给大夫们减轻了不少负担。
因京师水灾之重, 引起天子重视,朝臣自衙门归家前, 都会先冒雨去各处看一看。便是做做表面文章, 搏个名声也好。
这一看,就看出事儿来了。
荆养智途径崇文门附近, 一眼就看到了正在忙碌的熊廷弼。他冷笑一声, 走上前去,“这不是熊督学吗?”他随意地朝熊廷弼拱拱手,“多年未见了。”
熊廷弼不吭声,只顾着照料民众。
荆养智眯了眼,不依不饶地道:“这些百姓竟还愿意让你亲近,想来是不知道当年熊督学的丰功伟绩吧?”
不远处,朱轩姝刚把一个失了父母的孩子哄睡了,直起酸涩的腰板, 偷偷朝熊廷弼那儿去看,却见一位官员正同他说些什么。起先也并不当一回事,只作是昔日同僚寒暄,可后来见熊廷弼和那人的表情,就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对。
熊廷弼和荆养智的事儿,还得牵扯到当年他杖责童生致死上头。荆养智在童生死后,不断上疏,与熊廷弼彼此攻讦,最终被气得辞官回乡。这回又在京中相见,想来对方大概在什么时候又重新起复了吧。
熊廷弼很不愿搭理他,当年的事,且不说谁对谁错,现下再纠结也没有任何必要。眼下百姓受难,自己也无心回击,只当是耳旁风。
荆养智见他不理人,越发说得起劲。“这回入京是为了补官缺而来的吧?啧啧,看看你而今的打扮,真真是辱没了斯文。”
朱轩姝过来的时候,正好听见后面“辱没斯文”四个字,当即大怒。她行至荆养智面前,扬了下巴用鼻子打量人。“看你身上的补子,七品官儿?”她冷哼,“都察院的监察御史吧?真真是一张利嘴,也不知素日里究竟为民请了多少命。”
荆养智不傻,当即听出朱轩姝其中的讽刺之意来,不由跳脚。“尔为何人?!竟在此大放厥词。妇道人家不居后宅,反倒在人前大放厥词!真真是世风日下……”
话还没说完,就被人从后头踢了膝盖,“扑通”跪在了水坑里。
“见了殿下尚不知行礼,竟出言侮辱!该当何罪?”
荆养智呸了几下不小心溅进嘴里的泥水,在锦衣卫的压制下,抬头去看高高在上的朱轩姝,狐疑道:“殿下?”
朱轩姝弯了嘴角,“受父皇恩典,封号云和。”
荆养智登时愣在当场,怎么也没想到金枝玉叶的公主会出现在这等遍是贫民的地方。就不怕自己给染疾了?!
“大放厥词?辱没斯文?恐怕御史大人才是你口中所说之人吧?”朱轩姝垂首看着跪在水中的荆养智,“身穿官服巡视,见民众受难,不施以援手便罢,还出言侮辱相助之人。御史大人是不是平时弹劾人惯了?都不知道怎么好好说话了?”
朱轩姝一吐胸中恶气,就不愿再继续搭理这人。她抬眼想和熊廷弼说话,却发现对方已经不见了人影。
四处寻了一回,懵了的朱轩姝才想起来。自己方才将身份给透露了。
熊廷弼匆匆回了家,外头大雨声响得将灯烛不断发出的“哔啵”给盖住了。她……竟然是公主?!
要提起云和公主,京中就没有人不知道的。大明朝开国以来,头一位和离的公主,当今天子和中宫的掌上明珠,皇太子的亲姐姐。虽非嫡女,远胜嫡女。
熊廷弼缓缓坐在凳子上,嘴中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
她说自己和离,问自己是不是嫌弃,却偏偏打扮得不像寻常妇人。总是含糊着不愿告诉自己究竟家住何处,来京中走的又是哪家亲戚。
又有哪家闺秀,能同她这般自有,总时时出门?
明明多的是疑点,可自己却叫情爱给迷住了心眼,半点儿没看出来。
熊廷弼苦笑着摇头,手扶着额头,闭上眼。
原本,他打算等自己补了官之后,京中雨停,再备下厚礼,上门提亲。
现在看来,却是不必了。
熊廷弼咬着牙根,“咔咔”作响。他甚至想过许许多多,他们婚后会有的生活。
她会随着自己一同赴任,虽然任中事务繁多,自己必以百姓为先。但休沐的时候,可以领着她去看遍周围的山水。女子禁锢于后宅之中,实是可怜,竟见不得这大明朝的锦绣山河。
婚后不知多久,也许一年,也许三年,或者更久一些,他们会有自己的孩子,也是自己第一个孩子。有她这样心存善念的好女子,又识文断字,必能和自己一起教好孩子,日后继承自己的衣钵,再考个双解元。
就是个生个女子也无妨,顶好是长得像她。到时候十里八乡的媒人都会求娶他们的女儿,他一定要挑个最好的女婿。若是女婿有心入朝,他自当为其打点,若执意从武,就将自己的满身功夫都教与他。
他们会有很多很多的孩子,会过得很幸福。自己一定会竭尽所能,让她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她的一切,都足以让自己奉上全副身心。
为什么,偏偏是公主?
泪水从熊廷弼的指缝间流出来。
为什么?
朱轩姝连日来辗转各个灾民的聚集所,却都没能见着熊廷弼。她知道,他在躲着自己。只因她是公主。
明明他们是最不可能结成夫妻的。却偏偏看对了眼,成就了这一场孽缘。
京中的大雨已经停了。可朱轩姝脸上的泪却没有停止。她不甘心就这么放手,这是自己好不容易盼来的缘分。
熊廷弼家外,一连三天,都会有一辆马车停在外头。车上的人从不下来叨扰,日出过来,日落而归。
熊廷弼知道车上的人是谁,可就是不出去见面。直到今天,他收到了旨意,自己又重新成为了都察院的监察御史。
一切都该尘埃落定了。
熊廷弼将圣旨收好,深吸了一口气。他走到门前,踌躇了一会儿,将门打开。
自己该和公主说清楚,他们是……不会有可能的。
熊廷弼走到车前,拱手施礼。“殿下。”
车中静默了一会儿,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气。“你终于肯来见我了。”朱轩姝挑起帘子,不过几日的功夫,她就瘦了一大圈,憔悴得很。
熊廷弼犹豫了下,外面终归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殿下移步,入寒舍一谈。”
朱轩姝放下帘子,过了一会儿自车上下来,跟着熊廷弼去了宅子里面。
为了防止被人知道,吴赞女并未从车上下来,而是叫了个锦衣卫在门外把风。
朱轩姝一进去,眼睛就黏在熊廷弼的身上,饥渴地一寸寸看着。眼泪扑簌簌地从脸上滚落,“你竟舍得丢下奴家一人?”
熊廷弼别过脸,“飞白何德何能,竟入了殿下的眼。殿下乃金枝玉叶,也不该……再继续轻贱自己。”
朱轩姝伸手想拉住熊廷弼的衣服,又情怯地放下手。“在你面前,我从不曾觉得自己有什么轻贱的。”她声音轻极了,却又能叫熊廷弼听清她的一字一句,“心悦你,并非自轻自贱之事。”
熊廷弼并不敢去看她,唯恐自己看上一眼就心软了,甘心抛弃功名,追随而去。可他堂堂七尺男儿,心中又岂能仅存儿女情长,这天下,这万民,北夷还在不断地侵扰大明朝的边疆。他不能让自己的脚步停驻于此。
“殿下的情意。”熊廷弼深吸一口气,将眼泪都憋回去,“熊某只能……”
朱轩姝尖声道:“我不听!”她捂着自己的耳朵,“我不要从你口中听见决绝之意。”她用泪眼逼视着熊廷弼,“你是在意官职吗?是怕你我二人结缡后,只能困守于一府之中,无法实现你心中的抱负吗?”
“你、你我二人,本就不该有这份绮念。”熊廷弼强迫自己硬起心肠来,“殿下请回。今日之后,我与殿下,唯君臣之情,别无二念。”
朱轩姝放下捂着耳朵的手,眼中满是不信。“你看着我的眼睛,再对我说一次。”
熊廷弼转过来,可仍旧不敢抬眼看,“今日之后,我与殿下,唯君臣之情,别无……”
“我让你看着我的眼睛!”朱轩姝疾步走上前,贴近熊廷弼。她甚至能感受到熊廷弼的呼吸,每一呼都吹动着她的心湖,每一吸都带走了她的情念。“明明心中不舍,为何偏要说出这等违心之言?!”
熊廷弼咬紧了牙关,不肯说半个字。
朱轩姝见他这模样,登时软了心肠,哀求道:“若我愿弃了公主的身份,你可愿与我结为夫妻,携手此生?”
熊廷弼知道,这时候最为正确的答案是“否”,他不能再继续给云和公主任何绮念。唯有快刀斩乱麻的一刀两断,才是最好的做法。可他的嘴却快了一步。
“自当愿意。”
朱轩姝含泪点头,“好。”她擦干了脸上的泪痕,“有你这句话,便是日后千难万险,我也甘之如饴。”
熊廷弼伸手想拦住离开的朱轩姝。指尖在华贵的妆花缎上拂过,却什么都没抓住。
京师还没来得及高兴老天爷终于停了雨,就又有一件事爆了出来。当今圣上的爱女云和公主看中了监察御史熊廷弼,执意要嫁。
这哪里能成?!
不少朝臣还未来得及打听清楚虚实,就先上疏或是直接觐见天子,要求圣上约束公主。
朱翊钧心里也烦得很,什么话都不想说,当下就把人给赶出去,奏疏也统统留中。
宫外的熊廷弼有些担心,他自己被同僚讥讽倒是其次,自己行得正,坐得端,哪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自来人言可畏,可他偏偏就不畏惧。只是那日后,就再不见云和公主,倒是令他颇有些茶饭不思。
都察院的同僚见熊廷弼有些消瘦,不由讥笑,“飞白这是‘为伊消得人憔悴’了?”
熊廷弼只作没听见。这几日他认真地想了想,话既然说出口,就再没收回来的可能。他应了云和公主,自当做到。
左都御史的桌上放着一封辞官信,而脱下官袍和乌纱帽的熊廷弼则扬长而去,离开了都察院。
朱翊钧看着左都御史呈上来的辞官信,整张脸都扭曲了。“朕知道了,你先去吧。”拿了信,他就走到里殿去丢在桌上,“看看你做的好事!熊廷弼文武双全,此次起复,朕还要重用他呢!”
朱轩姝咬着唇,一言不发地想拿过那辞官信。就是见不着人,能看见他的字迹也是好的。
郑梦境一把抓住女儿的手,冲她皱了眉摇摇头。转头温声地对朱翊钧道:“看来这熊廷弼也算是个有担当的男儿,也不怪姝儿能看中人家。”她心里哪能没气,在女儿腰上拧了一把,掀了身上褥子起身,走到朱翊钧的身边。
“就连陛下都说好的人,自然是人才。哪里能怪姝儿看上呢?”她轻轻推了推还在气头上的朱翊钧,“陛下不是一直说姝儿像你?自然会同陛下看中同一个人了。”
朱轩姝委屈地垂眼,掰弄着手指。自那日入宫向父皇和母后说自己要嫁给熊廷弼后,父皇就大发雷霆,将自己禁足在宫里,再不许出去。也不知他现下在外头好不好,有没有叫人给欺负了。
朱翊钧在收到熊廷弼的辞官信前,那可真真是气到了极点,就连郑梦境的话都听不进去了。这会儿见到了信,却有觉得自己的爱女没看走眼,的确是个有担当的。
可这婚事,就是自己点头,朝臣能答应?
若真辞了官,倒还好说。可朱翊钧自己舍不得,白瞎了那么一个人才,就叫人留在京中做个无所事事的驸马?
别说朱翊钧,就是朱轩姝也不肯答应。她和熊廷弼在一起相处的时候,没少听他说起自己的抱负,还有那些雄才伟略,说着若是自己在辽东任职,将如何抵御北夷。
为了自己,而叫熊廷弼抱憾终身。这样的事,朱轩姝打死都不会点头。她倒宁愿自己放手,孤苦一生。
朱翊钧听了郑梦境几句软化,扫了一眼闷闷不乐的女儿,哼哼道:“也算是你眼光好。”
朱轩姝咬了下唇,“反正我若是要再嫁,必须是熊飞白。旁的我绝不点头。”
一句话说的朱翊钧气头又上来了。郑梦境赶紧拦在他前面,“陛下!”她朝后头看了眼,“姝儿这牛脾气,果真是像足了陛下。你俩再吵,接着吵,早些儿将我这条命给折进去算完。”
说罢,扭身坐在绣墩上,谁也不去理会。
见她生气,父女俩都心里忐忑起来。朱翊钧狠狠瞪了一眼女儿,上前劝道:“这不是姝儿不懂事,别为着她气伤了身子才是。”
朱轩姝立在一旁,倒是想开口说不嫁了,也不闹了。可心里记挂着熊廷弼怎么都说不出口。
郑梦境用丝帕擦了泪,带着哭音儿道:“你说要嫁,你倒是说说看,不除籍,你怎么嫁?我已经见不着洵儿了,难不成还要再叫我往后见不着你不成?”说话间,又怨上了朱翊钧,“祖宗定的好规矩!竟生生叫我这辈子都见不着自己孩子!”
朱翊钧能有什么法子?他也无奈的很,但凡有一丁点的法子,都愿意成全了女儿。谁不想见自己女儿过得开开心心,幸幸福福的?谁不希望自己女儿可以觅得称心如意的郎君?
也不知当日祖宗是怎么想的!便是防着外戚,也得人名正言顺不是?随便扯个清君侧的大旗,真当人是傻子?谁会应?驸马那是隔着多少层的外戚了,自古以来能有哪个驸马谋反成功的?
朱翊钧见郑梦境哭得不行,就先冲女儿使了眼色,叫她出去,别再他俩跟前晃悠。
朱轩姝委委屈屈地出了门,就见着自己两个弟弟过来。她忙上前去,“父皇都不叫我留着,母后正哭着呢。”
朱常溆有心说姐姐做的不对,却又舍不得。前世熊廷弼的结局可不怎么好,叫自己的皇兄给砍了首级,传首九边。到了自己手里才重新平冤昭雪。他对熊廷弼心里是有一份愧疚的。
而且没人能比他更清楚熊廷弼的能耐了。母后虽然和自己一样都是重生的,可到底久居后宫,对外朝事并不很清楚。
朱常溆也很想自己的姐姐可以如愿以偿,只是……不易。父皇母后舍不得她除籍,可不除籍,按照太|祖定下的规矩,驸马是不能入朝为官的。
朱轩姝拉着两个弟弟出了殿,求道:“好弟弟,总归看在多年的手足情分上,替我想想法子不是。”
朱常治看了她一眼,默默地从怀里取了一份信出来。“喏,我那个……也许是未将来的二姐夫,叫我给你的。”
朱轩姝几乎是将信抢过来的,当着弟弟们的面拆开,如饥似渴地看起来。见不着熊廷弼的这些日子,她心里一直害怕。怕自己的真心错付,怕熊廷弼仍旧碍于世俗的眼光,而决意抽身离开。
幸好,他没有。他宁愿舍了自己的抱负,自己的梦想,也要坚守对自己的承诺。
这份诺言如此之重,便是穷尽自己的一生,怕也无以为报。
朱轩姝捂着嘴,好不叫那哭声透出来,泪珠儿成串地掉下来,湿了衣襟。
“别哭了。”朱常治将自己的丝帕递过去,闷闷地道,“二姐姐,别难过了。”
朱常溆看了看他,再看看朱轩姝,心里烦乱地就是拿不出一个主意来。
朱常治算是这姐姐一手带着的,哪里忍心看姐姐难过。他犹豫再犹豫,终究说道:“我倒是有个法子。”他朝一脸震惊的朱常溆看去,“但能不能成,可就不知道了。”
朱轩姝止了泪,牵住他的手,“我的好弟弟,快说。便是最后不能成……我也不怨你的。”现在只要有一点点的希望,她都愿意去试一试。
万历三十二年十一月,天子降旨诏告天下,云和公主将与熊廷弼于明岁正月成婚。
众人哗然,没想到熊廷弼最后还真的成了天家的驸马。只不知这位云和公主有什么能耐,竟将这位文武双解元都收入囊中,成了自己的裙下之臣。
但很快,左都御史清醒了过来。
不对呀,上回自己递上去的熊廷弼的辞官信,似乎陛下还没批?这、这是说,尚公主的不是作为一个普通人的熊廷弼,而是监察御史熊廷弼?!
都察院上下都震惊了。旋即所有人一齐上疏,要求天子悔婚。若不悔婚,就必须要罢免熊廷弼的官身。
二者择其一,绝不能违背祖宗定下的规矩。
面对众人的口诛笔伐,朱翊钧无奈地对女儿道:“你干的好事儿,还得你自己去摆平了。”
朱轩姝笑得眼睛如同一弯皎月。她向父亲福身行礼,“这是自然。”直起身子,她的面容上又回到了天家的尊贵公主模样,“我自当堵得他们哑口无言!”
同廷推一般,诸位大学士及九卿齐齐聚在乾清宫。
只是今日有些不一般,殿中除了天子、皇太子外,还有一面屏风。
诸臣面面相觑,这后头必定是女子,只不知道究竟是不是中宫。若是皇后,这事儿可不大妥当。后宫不得干政,女子岂能坐于朝堂之上,与群臣相对?
沈鲤身为首辅,主动出来,“陛下……”
朱翊钧摆摆手,“沈先生且慢,还有人没来。”见熊廷弼自殿外进来,才点点头,“都到齐了,开始吧。”他看了眼屏风后面笑得开心的女儿。
净出幺蛾子!
熊廷弼上前见过天子、皇太子,以及诸臣,就站在屏风边上。他朝面如娇花的朱轩姝轻唤一声,“殿下。”
许久不见的朱轩姝脸色微红,并不应声,只微微点头,两只拢在袖子里的手不断绞着指头。
朱轩姝清了清嗓子,“听说诸位卿家对我的婚事有异议?”
左都御史立即站出来,理直气壮地道:“这是自然,当年开国时,太|祖就定下驸马不得为官之训。而今殿下的婚事,显是坏了祖训,破了规矩。”
“坏祖训?破规矩?”朱轩姝冷哼,“我慈圣皇祖母非后,并不该有徽号,可礼部不也过了吗?怎么?现下倒是想起来要照着规矩、祖训办事了?当年怎么不见有人反对?”
左都御史语噎,忙道:“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朱轩姝喝道,“《皇明祖训》哪一条写了可以的?还请教御史大人能指出来,叫我开开眼。”
熊廷弼有些吃惊地斜眼去看,他从未见过朱轩姝这一面,一时竟有些愕然。待回过神来,反而越发喜欢了。
诸臣一愣,他们还是头一次这样在殿上被一个女子这般斥责。回头看看紧闭的宫门,再看看上首完全不管事的天子。
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这不就是陛下拗不过爱女,无视礼节,叫人亲自出来怼人吗?
怪道人言大明朝要……这般不顾礼数,尊卑不分,阴阳不谐,真真是有礼崩乐坏的春秋之嫌!
左都御史落败,他自然说不出来《皇明祖训》里哪一条允了的。这本来就是当年权倾朝野一手遮天的文忠公,为了稳固自己的首辅之位,能毫无顾忌地推出条鞭法,才听了冯保的话,特地为讨好了李氏给上的徽号。
早已是既定的事实,尘埃落定,哪里还容得下他们置喙。
沈鲤见左都御史支吾着说不出话来,皱了眉,上前道:“慈圣皇太后一事,已是陈年旧事,殿下而今不应再提。再者,慈圣皇太后乃是陛下生母,合该受了这尊荣。”
“对啊,哪里敢说不对呢。”朱轩姝换了个姿势,“这不就是逼着我父皇去受列祖列宗的唾骂,叫天下人说他不孝么。”
朱翊钧放下手里的茶碗,朝朱轩姝看了眼。这泼辣性子到底像的谁,怎么什么话都敢往外头讲。
朱轩姝挑眉,透过屏风看着自己面前的诸位臣子,“敢问元辅,你们反对飞白与我的婚事,可是因礼数?”
“这是其一,”沈鲤道,“天下若无礼,则君不君,臣不臣,往后陛下又要如何教化百姓?”
朱轩姝深吸一口气,“都说士林学子熟读诸子百家,圣人之言倒背如流。敢问元辅,这可是天底下最知礼守礼之人?”
沈鲤犹豫了一下,他当然不能反对。一旦反对,不等自己走出这乾清宫的大门,就会被所有的朝臣和天下的学子们所针对。
“自然。”
“好,”朱轩姝从袖中抽出一本账册来,“我这儿呢,有份东西,还请陈掌印念一念,好叫诸位卿家知道,这读了圣人言的学子是如何知礼守礼的。”
朱翊钧朝陈矩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抱着拂尘下去,从朱轩姝的手里拿了账册。翻开一看,面色苍白如纸。
陈矩忍不住朝殿中的朝臣看去,心下犹豫着,究竟要不要念。
大学士和九卿们心下犹疑,这位陈公公的样子似乎有些奇怪。莫非这上头写的……是什么大恶不赦之事?难道,还能与自己有干系?否则为何这般遮遮掩掩的?
朱轩姝笑了,“公公为何不念?”
陈矩捏着账册的手一直出汗,浸湿了账册的边缘。
“陈矩,”朱翊钧直起腰板,对于这件事,他也很是恼怒,“念!”
陈矩弯腰行礼,开始照着上头念起来。
朱轩姝却不满意,“陈公公,声音太小了些,我都听不见呢。”她幸灾乐祸地望着一脸莫名的诸位臣子,“怕是几位卿家也听不见。”
陈矩不得已,将声音提高了不少。
“……八月廿八,礼部侍郎郭正域族人,收受惠州商贾张氏贿赂,利用其举子身份,瞒报财物五千余两。”
沈鲤脸色一白。郭正域是他的得意门生,朝堂上下都知道自己对他有多看重,甚至有意提拔他入阁。正好陈于陛前月因病致仕,阁里还缺人呢。
朱轩姝凉凉地道:“这郭侍郎,真是好大的官威啊。”
这一记掌掴打在沈鲤脸上,无比响亮。
“九月初二,大学士朱赓外家,举子张某利用其功名之身,为晋商钱氏舞弊多次,共计收受贿银八千余两。”
朱赓当即跪下,额头紧贴在青砖地上。
“九月十六,大学士叶向高之外甥举子吴某,收受徽州商贾黄氏贿银一万余两,为其瞒报船上财物。”
叶向高抖如糠筛,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还要再念吗?”朱轩姝好心地问,“不独大学士们,就连九卿,都在这上头有记着。若是不信,不妨我们再接着往下听听?”
没有人回答她的话。并非不屑,而是不敢。
朱翊钧冷眼看着跪了一地的大学士和九卿,压根儿就不想说话。
“你们是大明朝的肱骨,国之重臣,原来就是这么挖空心思地从朝廷手里要钱的呀?”朱轩姝冷笑,“果真是知礼守礼。”
“年年都说国库空虚,光你们这些族人手里过的银子,就足以抵消国库一两年的进项!还敢口口声声地说自己遵祖训,守法纪。”
朱轩姝在刚拿到这本账册的时候,气得一天都没吃得下饭。他们天家自己是勒紧裤腰带,不敢多吃些好的,多穿些好的,唯恐过了头,就叫人说一句奢侈。
可他们自己呢?!
大笔银子拿着,朝廷优容揣着,还嫌不够!
“我听说当年先皇祖父的首辅徐文贞公家有二十万亩良田,却为了逃避田赋,瞒报说只有一万亩。”朱轩姝拍了拍自己的裙子,“二十万亩呢,我身为天家公主,也就两千亩的陪嫁田庄罢了。”
跪着的朝臣大气不敢出一声。谁能想到自己这老辣的官场老手,今日竟叫一个丫头片子给压得根本不敢说话。
秀才、举子和商贾勾结,获取不当钱财,这是自来就有的事。别说今日这账册之上的人,就是他们自己当年也是这么干过的。
这些经年已久,早就成了默认的规矩。
可却仍然是犯法之事,绝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的。今日被人一把撕下了窗户纸,看了个明白透彻。
犯事的,还是他们自己的族人、亲人。这显然就是云和公主为了能叫自己的婚事能成,特特地盯上了他们。
方才吃瘪的左都御史犹不放弃,虽然他知道那账册上必有与自己相关的罪证,却为了心中的大义,仍旧硬着头皮道:“此乃小人手段,殿下乃女子,不该管这些事。”
“小人手段?”朱轩姝哈哈大笑,“比起你们,我可是光明正大得多了。你们能有多干净?对,我是女子,难道女子就不能关心天下事了吗?当年播州杨氏之乱,石柱宣抚使马千乘之妻秦氏,一马当先打破杨氏兵马。彼时全是男子的大明军又如何?”
叶向高几乎要咬碎了一口银牙。
“女子怎么了?女子就不能成事吗?女子就笃定了要居于后宅,整日只管绣花吗?我今日便告诉你,身为天家之女,受天子册封,享国库岁禄,我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身上的一针一线,吃的一米一粟都是源自于百姓。这些我从不敢忘,也绝不能忘!”
诸臣的头低得越发低了。
“你们呢?明知国库之银是用于民生,国库空虚意味着什么?你们这些久居官场的朝臣比我要明白的多!可仍然放纵家人犯法。沈一贯之案,不就是这么来的吗?不思如何襄助天子治理天下,令百姓安居乐业,国富兵强,反倒这一桩小小婚事上煞费心思。”
“无耻!”
“下作!”
“荒——谬!”
朱轩姝自屏风后站起来,“今日我便是笃定了要嫁给监察御史熊飞白,你们阻拦试试。驸马怎么就不能为官了?与其让这朝堂上遍是国蠹,倒不如能者居之。熊飞白之才,你们心中一清二楚,而今阻拦究竟是出于公义,还是为了私心,你们自己心里明白。”
朱轩姝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这才觉得心里舒服些,一扫多日来的郁气。她平了平气,向上首闷笑的父亲、手足行礼。“今日云和多有妄言,实乃心中为百姓忧虑。有不当之举,还请父皇责罚。”
却是不说海涵的话了。摆明了态度。
群臣却是知道,若天子今日罚了云和公主,在场的他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跑不了。
人最怕的是什么?不是当下的困局,亦非未来的迷惑。
而是翻旧账。
谁年少轻狂之时没做过几次错事?
朝堂却不一样,翻起旧账来,那是连带着一家子的性命。
大明朝可是有过诛九族的先例。
他们忐忑地从地上微微抬眼往上面去看,现下只看天子心里是如何打算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一直觉得,人生的境遇是外界因素加上自身性格共同造成的。媖儿和姝儿两个人是不一样的。媖儿是传统女性的性格,可以用大和抚子来形容她。勤劳,隐忍,愿意牺牲。她的出身,以及性格,决定了她当时开口提出下嫁徐光启。姝儿的身上更带有现代女性的色彩,恐婚,崇尚自由和独立,不爱被束缚。她们两个人有共同点,但正是性格上些许不同,造成了她们不一样的结局。
换做是姝儿,她也会同意嫁给徐光启,但会思考很久,也不会向媖儿那样对逆境甘之如饴。等她想明白,也许当时事情已经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了。至于两个都是二婚,这个我当时设定的时候还真没想到过,后来去查了熊廷弼的资料,才觉得年龄对不上。不过话说回来,在当时女性地位低下的社会环境中,已经和离的她也无法找到找一个更适合的对象了。差的她看不上,好的人家已婚有孩子了。真蹉跎一生,我也舍不得,就当是小小的金手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