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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时,职工小区里已然亮起万家灯火,走廊上炒菜烟气都已经散去,占领公共水池洗碗大军也消失不见。每户邻居都紧闭家门,把寒冷和黑暗隔绝门外,安逸享受着夜间休闲时光。
陈远鸣心情相当放松,一路上走出了浑身大汗,肚子也饿得咕咕叫,但是怀里钱却实实,让人心安。这次他会上交一部分给家里补贴家用,另一部分则要拿来当做本钱,试着投资一下其他生意……
推开家门,他刚想跟家人打个招呼,谁知一眼望去只见父亲陈建华正坐床上,双手环臂,眉峰紧蹙,怒视着走进门自己。小屋里桌椅都撤干干净净,似乎一点都没有给他留饭意思,母亲王娟则站床边,一脸愁容,看起来正为什么忧虑不已。
这是怎么了?
还没来得急张口,对面男人已经厉声说道。“你今天去哪儿了?!”
陈远鸣微微一怔,“去刘阿姨家啊,我跟孙朗……”
“刘阿姨家?”毫不客气打断了儿子话,陈建华站起身来,几步就走到了陈远鸣身边,“我看不是吧!刘阿姨是住市委大院吗?!”
啊。陈远鸣瞬间明白了过来,他父母恐怕已经知道自己卖东西事情了。第一次他去是老城区百货大楼,那边城市东头,跟轴承厂隔着小半个市区,卖也,估计没碰上熟人。但是市委家属院就难说了,厂里也有些领导配偶是市政府工作,说不准就被认识人看到了。不过那又怎样?
陈远鸣扯出了一个笑容,“不是,我跟孙朗一起到市委大院那边卖东西去了,刘阿姨织了点手套,我帮她……”
“你帮个屁!”陈建华吼了出来,“你他妈才几岁?!刘芸就敢让你去卖东西,她怎么这么不要脸呢?!你不是去她家学习吗?就学这个?!你翅膀硬了是不是,敢这上面捣蛋了?!”
被这话一噎,陈远鸣微微皱了下眉,“爸你误会了,刘阿姨做是正经生意,我也就搭把手而已……”
“正经?正经她会去倒买倒卖?!”陈建华彻底怒了,“什么上海进货,什么卖到国外,她这么能让你帮什么忙啊?!她不要脸咱家还要呢!”
“小声点。”王娟已经走过来关上了房门,忧虑看了看窗外,“大半夜,别吼了,让邻居听见多难看。”
说完她也走到了陈远鸣身边,伸手摸了摸儿子手臂,“豆豆,你不懂这些,别去跟她掺和,这年头都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孙军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厂里……”似乎发现了自己说话有些问题,王娟戛然而止,不再言语,但是眼中谴责如同针刺一般扎陈远鸣心里。
什么轻松、什么惬意、什么满怀希望,这时统统化作了泡影,陈远鸣脸板如同一块铁石,看不出任何表情,“那钱呢?赚钱你们也不要吗?”
他把手伸进了怀里,抓出了一把纸币,“我去给人帮忙干活,换回报酬,天经地义,哪有见不得人地方。咱们家就不缺钱吗?当年为了给奶奶看病你们欠了多少债,家里多久没见荤腥了,整个大年下,你们办了多少年货,串了几家亲戚,为什么?难道不是因为缺钱吗?”
花花绿绿票子攥手里,像是一团乱麻,被烧着了一样,陈建华手臂猛力一抽,举起手啪给了儿子一记耳光。
“你还拿钱了……这么多钱……”话语哆哆嗦嗦,像是嘟哝,又像颤抖,“你知道自己干啥吗?这是投机倒把啊!会被抓进监狱坐牢!”
王娟脸色也变了,一把夺过儿子手里钱,“帮个忙她就给你这么多钱?!你傻啊!你怎么不想想人家为什么给你钱?!她怎么能这样呢?明天我就去找她!”
“找她干吗?还不嫌难看!”陈建华大吼了一声,“直接把钱扔给她就行了!以后你再去刘芸家,跟她赚这种黑心钱,看我不打断你腿!”
“就是!以后不能再跟她家来往了,都是些什么东西!好好孩子都带坏了,这年头做‘倒爷’是好话吗?咱家是穷,但是我跟你爸都是堂堂正正工人,拿正经工资,花力气养活自己,不能跟那些暴发户一样走歪门邪道!”
“狗还不嫌家贫呢,你好歹有点骨气!别让人家背后戳咱家脊梁骨,好好学生去做什么偷鸡摸狗事情,你不嫌丢人,也想想你爹娘老脸!”
一左一右,一高一低,两个声音他耳边嗡嗡作响。那巴掌扇很重,一线工人手劲又狠又猛,毫不留情,陈远鸣只觉得半边耳朵都嗡嗡作响,一道又冷又硬东西正顺着喉腔向下涌去,冻得他内心冰凉。
他想过很多,思考怎么用那段记忆中一切来改变自己和家人生活。但是他从未认真思索过这些1991年、这个闭塞厂矿职工宿舍里代表了什么,从未想过他父母会怎么看待这些。当年自己辞退工作北上时是个什么情形,他怎么就这么一厢情愿认为家人会支持他呢?
他们不会……这非关赚钱与否,只是理念鸿沟。面子、群体心理、自我认知,这一切一切都让他们不可动摇,顽固像茅坑里石头。哪怕几年后他们会下岗,会面对加窘迫生活,他们自尊也无法容忍沿街叫卖,为了几块钱笑脸迎人。多可笑……
陈远鸣慢慢闭起了眼睛,头垂很低,饥饿和寒冷开始包裹他身体,就像第一次从那场噩梦中醒来一样。那天夜里,陈远鸣硬邦邦躺自己硬邦邦木板床上,肿起那半边脸被荞麦皮枕头硌着,一阵又一阵抽痛。但是他害怕自己睡着了,害怕鲜血淋漓梦境再次充斥脑海,让他夜不成寐。
一深一浅两道呼吸声不远大床上起伏着,似乎无忧无虑,充满了对于生活笃定。
他到底干什么……
隔天,陈远鸣被家人锁了屋里。1来平方小屋,满腾腾家具,他坐狭小饭桌前,看着自己双手,上面带着一双咖啡色半指手套,是刘芸后来专门给他织,大小适宜,舒适无比。
但是他都干了什么……
砰砰!“豆豆!”
一个声音窗外响起,陈远鸣抬起头,看到了一张焦急脸。他家窗户上装着铁条,想要从那里进出压根没戏,但是他还是打开了窗户。
“豆豆你妈是怎么回事啊?!今天专门到我家扔了一叠子钱来,还说让你别再……”一开窗孙朗就迫不及待叫了出来,但是话说一半,震惊看向屋里少年脸,“你爸打你了?怎么这么重,都肿了!”
一只手穿过栅栏探了进来,轻轻碰了碰红肿紫青脸颊,陈远鸣微微缩了一下,躲开了对方碰触。
“他们把你关起来了?!是因为你跟我去卖东西吗?他们怎么能这样!!”
“二哥……”陈远鸣扯出了一个小小微笑,“别管我了,这不是你们能管了事情。”
“那怎么行?!就放着让他们打你关你啊?!你不是他们亲生吗?!”窗外少年怒了,他没法想象怎么会有人这么对自己孩子,家人不都是该宠着孩子吗?!就连他爸也没打过他脸啊!
“你们掺进来只会让我爸妈生气。”
冷冰冰一句话卡断了孙朗愤怒,他傻乎乎站窗外,有些不知所措。
“我把一些事情想简单了。”陈远鸣露出了个自嘲微笑,“没关系,不用管我,我知道该怎么做。”
少年真没遇到过这样事情,傻愣愣站了半天后,他摸了摸兜,从里面掏出了两张5元大钞,塞了进来。
“这是我妈让我给你。”他有些结巴说道,“她说给你添麻烦了,但是该给决不能这么贪下,她让我……”
昨天一怒下抓出去那把钱看着多,其实不到6块,都是上面零钞,如今专门换了整钱拿来,其中含义不言而喻。陈远鸣笑了,伸手干脆接了过来。
“替我谢谢阿姨,是我给她添麻烦了……”
“才不麻烦呢,我妈恨不得直接冲来……”嘟嘟囔囔说了几句,孙朗挠了挠头,不知该怎么继续。
“别担心,还有几天就开学了,我就当休假好了。”陈远鸣反而露出个笑容,安慰道,“只要学习成绩上去了,没有干不成事,过段时间消气就好。”
“也是……”被几句话哄住了,孙朗慢慢也露出了个微笑,“怕啥,到时候咱俩考到一所高中,还怕见不着面吗?”
“同一所?”陈远鸣挑了挑眉,“我目标可是市一高,你想考话现加油还来得及。”
少年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不~不就是一高吗?!你看我!二中前十还是有希望!”
“那是。”陈远鸣没有打断对方豪言,孙朗不笨,只是有些少年心性,静不下心。后一学期冲击一把,考上全市第一高中应该不算太难。“二哥你肯定能考上。”
被对方一夸,少年露出了个得意笑容,挠了挠头。“那我就先走了,省得你爸看到又揍你。你也别倔了,服个软他们还能咋样你呢。还有……”他悄悄压低了声音,“我妈说啦,她还是准备去做生意,到时候让你当她军师呢。等赚了大钱,看你家人还说什么!”
“噗!”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对方乱糟糟短发,陈远鸣严肃回答道,“定不辱命。”
“矮油我操,别动我头发!”一巴掌打掉了那只捣乱手,孙朗脸上阴云已经全部散去,恢复了那副虎头虎脑可爱模样,两只大大眼睛眨了眨,“那我就走了哦,等开学再偷偷来找你玩!”
“嗯,说定了。”
微笑着看对方背影消失楼道里,陈远鸣深深吸了口窗外干冷空气,重关上了窗户。没关系,这种小事又算什么,再想其他办法好了。把脑门抵冰凉玻璃上,陈远鸣闭起了眼睛,认真思索着未来道路。
作者有话要说: 注:投机倒把罪,顾名思义即是以买空卖空、囤积居奇、套购转卖等手段牟取暴利犯罪。1979年开始实行,29年删除修改。当时这个罪行算是可大可小,1983年3万人因此获罪,1991年后一例因此罪被判处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