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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傍晚,花缅一行抵达长屿时,天空飘起了细雨。
长屿靠海。自从来到这个世界,花缅只在刚出生时随着成昭帝和姬云野在从天照返回东离的船上看到过大海。如今已整整过去了十五年,甚是怀念,加之仲夏微雨,烟锁流光,此时的大海应是别有趣致,于是雀跃地提议去看海。
花缅一路都未多言,似是与自己隔了一道沟壑,此刻她有小小要求,裴恭措自是不好拒绝,只把观海当作与花缅弥合感情的一次契机,当即爽快应允。
临行前,海东青送来了一封书信,信上说,暗卫已经查明,江城刺杀花缅的人是追影阁的杀手,而雇主是位年轻漂亮的女子。
花缅脑中不由盘旋着两个名字:花若水和秋棠。至于究竟是谁,她还无法确定。总之,在她心中,这就是两个阴魂不散不可理喻的人。下次再让她碰到,她一定不会再手软。
一行人到达海边的时候,夕阳还未完全沉入海平线。说是一行人,其实也就三人。为了不引人注意,他们轻装简行,做普通旅人装扮,一路倒也相安无事。
一半夕阳一半雨,霞光雨雾相辉映,这种景观并不多见。花缅心情不由大好,撒开双腿奔向海中。
裴恭措勾唇而笑,缓缓跟在她的身后。韩征则坐在距离海岸稍远一些的马车前放风。
花缅像条摆脱了束缚的鱼在海中惬意地畅游起来,身边一切仿佛俱都远去,只余翻卷着浪花的无边海水和那海浪拍岸的涛声,直到一双有力的臂膀将她打捞而起,她才意识到天已黑透,就连月儿都被云层遮了光亮,暗淡得很。
裴恭措语含宠溺道:“玩够了吗?”
花缅摇了摇头:“我们明天再来好不好?”
话音方落,一道闪电劈开天幕,响雷接踵而至。他们不由向电闪雷鸣处望去,只见大片乌云翻滚着自天边涌来,不消片刻大雨便倾盆而下。整个世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快上马车。”裴恭措拉着花缅向岸边奔去。
方一上岸,又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在这片刻的光亮中,二人怔然止步。
眼前的景象着实有些震撼。只见岸边不知何时气势森然地站了数排黑衣人,虽看不清面目,但也能想见他们此时必定有如地狱修罗,等待着浴血而生。
花缅握了握裴恭措的手,低声道:“你水性如何?”
裴恭措摇了摇头:“勉强能浮起来。”
花缅不由仰天长叹:“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随机应变。”
花缅再次无语望苍天。
“晨光帝好雅兴。”人墙后传来一道森冷的女声,“看在你我并无仇怨的份上,我今日就放你一马,如何?”
花缅心下冷然,果然是花若水。却听裴恭措道:“那就多谢姑娘了。不知姑娘可否让朕携爱妃一同离去?”
花若水冷冷一笑:“晨光帝还真会开玩笑。我与她可是不共戴天。你若想活命便独自离开,否则就陪她一起下地狱。”
裴恭措耸了耸肩:“身为一个男人,怎可丢下自己的女人?说出去我这个一国之君岂非被人戳破脊梁?”
“少废话,那就陪她一起去死吧!给我杀!”
“慢着!”
说这话的不是裴恭措,也不是花缅,而是花若水身边的一个女子。她的声音花缅再熟悉不过。可叹她千算万算就是没有算到这两个最恨她的女人会联起手来对付自己。想来,那个救了秋棠又帮她恢复记忆的人非花若水莫属了。
“你又想做什么?”花若水不耐道,“枉我为你提供难得的情报,你却错失了良机,如今还想对我指手画脚不成?”
秋棠不紧不慢道:“那日之事如何能怪我?我的人先引开她的侍卫,然后自门和窗两面夹击,又在酒楼外包抄,照理说她插翅难逃,谁知半路杀出了那么多帮手。她的运气实在太好。”
花若水嗤道:“这只能说明你的运气太差。”
“现在不是讨论谁的运气好谁的运气差的时候。我希望你把南秀皇帝放了。”
花若水摊了摊手:“你也看到了,我已经给了他机会,是他自己不要。”
“那就留他一命,若没有了这个对手,姬云野岂非太过自在。我还等着看东离国门被踏破的那一日呢。”
花若水了然道:“有道理。就听你一次。”话落,她再次发号施令道,“留下南秀皇帝的狗命,但他身边的女人,给我格杀勿论。”
下一刻,花缅只觉眼前人影和剑光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将她和裴恭措牢牢困在了网中。远处隐约传来打斗声,想来是韩征正在试图突围。
在这个大雨倾盆电闪雷鸣的夜晚,他们就像无助的困兽,在寻找突破口的厮杀中垂死挣扎。
耳边充斥着雷声,雨声,金铁交接声,锐器入体声,错杂声响中传来花缅模糊的声音:“你该听他们的。”
“什么?”裴恭措正全神贯注地应敌,一时没有意会过来。
“你不该为了我而逞一时之快,现在好了,我们都要葬身在此了。”
“我并非逞一时之快。何况能与你在一起,死又何妨?”
“可我还不想死。”
“那你就祈祷老天赶紧落下一个惊雷,劈死这帮难缠的家伙。”
“你确定老天劈他们的时候劈不到我们?”
话音刚落,便听花缅痛哼一声,裴恭措心中一紧,竭力将她护住:“你受伤了?”
该死的,经历过这么多次惊心动魄的追杀还从未受过伤,如今手臂被刺后那种火辣辣的疼痛竟让花缅有些忍受不住,但为了不让裴恭措分心,她安慰道:“无碍,皮外伤,你当心些。”
或许是为了保存体力,也或许是为了专心杀敌,两人再也无话。
体力渐渐流失,身边的尸体也越来越多,可让花缅心惊的是,黑衣人的总数丝毫没有减少。原来他们的候补非常充足,花若水为了以防万一,竟以车轮战的方式试图将他们拖垮,以此断绝他们的生路。
此刻,花缅终于体会到了何谓绝望,也终于理解了花若水口中所说的“不共戴天”的深意。有一瞬间,她甚至想和花若水摊牌,告诉她,她早已知道彼此的身份,但从未想过和她争夺皇位。可咬牙说出口的话却是:“花若水!我若不死,必报此仇!”
在一旁观战的花若水不由打了个寒颤,但眼见他们大势已去,她不由讥笑道:“可惜你今日必死无疑!想报仇?下辈子吧。”
话音方落,正上方的靛青天幕突然被一道亮光划破,紧接着雷霆肆虐,震耳欲聋,密集的电光有如无数巨龙,凌空而来,仿佛受着某种神秘力量牵引,纷纷坠入厮杀的人墙之中,随之而来的是人体纷乱倒地的声音。
花缅目瞪口呆地看着满地狼藉,不敢相信方才还生龙活虎的数十黑衣人转瞬便伏尸在地。稍远处,包围韩征的几名黑衣人被这诡异场面震慑,纷纷弃械而逃。
而最惊愕的,非那两个躲过雷劈的女人莫属。
花缅唇角轻轻一勾,这便是传说中的“天谴”吗?可是老天,你怎么不把花若水也一起劈死?莫非是老天听到了自己“我若不死,必报此仇”的誓愿,想把报仇的机会留给自己?
再看裴恭措,他正神色肃然地仰望夜空。花缅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不由怔住。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天人下凡?只见半空中一人乘着一只巨大风筝悠然落地,飘飘白衣竟寸雨未沾。
花缅很想走上前去看看此人是何方神圣,却发现自己就像被抽空一样,连动一下手指都困难。
下一刻,她只觉自己的身体轻得似乎没有任何分量,就像一抹烟雾越升越高。她惊讶地向下看去,却见自己的身体正缓缓倒入裴恭措的怀中。
原来,她再次魂游天外了。
在如此漆黑的雨夜,所有物事在她眼中竟都出奇地清晰。她看到裴恭措眼中的惊慌失措,也看清了那个从天而降之人的面貌。
花缅没有想到凌月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出现,实在太过匪夷所思。而他脚下的那只风筝,她细细看了看,似乎更像滑翔翼。上面有一根手指粗细的尖头铜棍,上面缠绕无数铜制丝线。脑中灵光乍现,原来方才那一幕并非“天谴”,而是凌月的杰作。亏他想得出引雷上身这一招,借助雷霆之力并以内力驱策,准确无误地瞬间歼灭敌人。可见他的功力应是恢复了,而恢复功力的凌月绝非等闲之辈。
之所以有这个认知,是因为此刻,凌月正仰着头与自己对视。难道他有天眼通?
这倒不重要,重要的是凌月的神色为何如此怪异?而且方才还片雨不沾身的他,此刻竟被雨水浇成了落汤鸡。这说明他因一时情绪激动而导致真气紊乱失控,而他望着自己的样子是她从未见过的,里面承载的东西太多,有诧异,有震惊,有不敢置信,似乎还有一些——悲喜交织。心弦仿佛被人轻轻一撩,有涟漪突颤。至于为何会有这种感觉,她又说不上来。此刻花若水和秋棠终于反应过来,正撒腿而逃,他却毫无所察,仍在蹙眉看着自己。
此时的裴恭措一颗心全系在自己身上,韩征体力透支已经倒在地上,唯一能捉住花若水的人便只有凌月了,花缅情急之下冲他喊道:“你快把她追回来,我要报仇!”
凌月的眸子终于有了细微的波动,他轻轻勾起唇角,说出的话带着微微的沙哑:“我觉得当下有比报仇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做。”
花缅一愣:“什么意思?”
凌月道:“没什么。”
花缅正想追问,便见裴恭措用怪异的眼神看着凌月,他不确定地道:“凌公子在跟谁说话?”
凌月看了裴恭措一眼道:“我在想,我是该去追我那个不肖的女儿,还是留下来为缅儿疗伤。”
裴恭措这才想起花缅还在雨中淋着,将手探上她的额头,竟是滚烫的,他连忙抱起她向马车奔去,方跑了两步又回头道:“有劳凌公子先为缅儿疗伤。”
见裴恭措已经走远,凌月凝聚内力将雨水挡在周身一丈开外,自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对着花缅的魂魄掐了一个收魂诀,便见一缕轻烟自半空钻入了瓶内。
凌月眸光深幽地看了看手中瓷瓶,塞上瓶盖后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转身向马车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