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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衣服真好看。”阿泽在旁边感叹说。
这是半个月前就为他量体裁衣,再经过半个月百名匠人不眠不休赶制,才做出来的礼服,寻常衣物自然不能比。不比世家那讲究风流婉转的宽袖长衣,这礼服相当合身,甚至称得上修身,从恰好好处的肩膀线条,到紧紧包裹着脖颈的交领,和流畅而下的衣摆,都不是那轻飘飘宽松的模样。
玄色的二重衣里只露出一指宽的雪白交领,这雪色中衣浆洗过,又妥帖熨烫,显得格外挺直。二重衣的玄色染得极好,用的是上好的鲛缎,一寸鲛缎一寸金,单单这么一件衣袍,就贵到令人发指,更别说衣服上巧夺天工的刺绣用的是比发丝还要细得多,单一根凭肉眼都看不太出来的金丝,这绣的竟是凤凰于飞图。外面还套着的外袍遮挡了绝大部分的图案,但隐约可见扬起的金色凤尾。
外袍是深红色的,那是一种厚重而隆重的红,不艳不张,不暗不沉,只是恰到好处的红,醇厚端庄,雍容典雅。以暗金色裹边,再以银线绣以云纹,就愈加透出几分庄重的意思来。
衣服不宽松,就显得很妥帖,宽肩往下,是往腰部收去的弧度,二重衣是配以腰带的,腰带是同外袍的裹边一般的暗金色,中间缀着一颗硕大的红翡,红翡绿翠,这翡翠翡翠,红翡往往比绿翠要稀有,更别说这一块水头极好,剔透莹润。下摆在偏下的地方才铺开,使得叶无莺看上去似是被拔高了不少,整个人都显得修长高挑,身材挺拔。
阿泽的称赞半点都不为过,这衣服确实十分好看。
这样子的一套礼服瞧着简单,并不太过繁复,实则费了大功夫,每一分每一寸都经过匠人的巧手,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皇家御造,一件一样,天下绝无第二件一样的衣服。
“只是莺莺的头发太短,戴不了冠呢。”谢玉也说。
司卿眼瞳深深,看了叶无莺一眼,“所谓戴冠不过是个形式,并不一定就要真的戴上。”
就比如今天的冠礼,难道真只是冠礼吗?当然不是,所谓冠礼,也只是形式,为了表达赵申屠对叶无莺的看重,只需透出这种意愿,所谓的冠礼不冠礼,其实根本不重要。
这处宅院里,早已经宾客云集,宫廷女官指引着客人入席,青素跟在一位满头银丝的宫廷女官身边,听她细细教导这里面的门道。
京城水深,即便是青素,要学的东西仍然很多。
这位宫廷女官不是旁人,正是青素的嫡亲姑婆。他们一家子都为赵家世仆,寻常也会稍稍高看他们几分,毕竟亲缘关系盘根错节,这家子也很不好惹。
好不容易有了个空隙,青素到旁边的花厅暖房中稍事休息,便看到一个姿容秀丽的女子朝她走来。
“阿姐。”
青素淡淡应了一声,并不如何亲热。
昔日青素跟着叶无莺去祈南,是根本没有人看好的,她在家中姐妹里长得最为平庸,这差事落到她头上并不叫人意外。眼前这女子名叫蓝荫,在她家中排行第五,生得一副好相貌,身材也婀娜多姿很是美丽。
她们姐妹之间的感情并不算深,只因自幼不仅仅是兄弟姐妹的关系,也有竞争在,青素那时爹不疼娘不爱,对这些兄弟姐妹也就是个面子情。
“大姐跟着二皇子流放了,倒是六妹没有跟着四皇子走,”蓝荫轻轻说,“现如今,恐怕大皇女也要被处置了,这回徐家那个自顾不暇,可是救不了她了。”
青素喝了一口温热的花茶,没有说话。
她现在这个身份,自然不用事必躬亲,两个小丫头跟在她身后,随时听候她的吩咐。
蓝荫的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羡慕嫉妒,口吻仍是轻轻的,“我现下还能出来,只是代殿下来送礼,不多时就要回到宫里去了。”
她原是赵弘语的女官,也本是兄弟姐妹中混得最好的一个,伺候的是皇后之女,正统嫡枝,皇女本人又不是那等暴戾的脾气,即便是偶尔需要伺候到床上去,蓝荫心中也没什么抵触情绪。毕竟三皇女本身生得貌美,并非那些不懂怜香惜玉的男子。
哪知道风水轮流转,今日三皇女派她来,就是想让她和这个以前并不亲密的二姐再联系上,不管怎么说,她也是那位身边得用的人。
这件事,除了圣上之外,那人也是关键。
圣上本就是个铁石心肠的人,殿下早已经放弃了打动他,只能另辟蹊径,想办法打动这一个。不管需要付出什么,总还有点可能性。
但是蓝荫很清楚欲速则不达,现如今她的立场和他们相对,并不能一下子获取他们的信任。所以这会儿,她只是和青素稍稍聊了两句,然后递上了礼单。
这一次叶无莺的冠礼,赵弘语送上了一份异常丰厚的大礼。
其中包括四个经过特殊训练的少年少女,他们个个容貌倾城,且都有七阶以上的实力,更难得的媚骨天成,最能给人解忧讨人欢心。
青素只看了一眼,就差点忍不住笑起来,这礼单要是被天巫大人瞧见了,怕是活撕了赵弘语的心都有了!
这些个长在宫中的殿下,对于这等事都不陌生,宫中有专门的教导宫女,叶无莺不同,长在宫外,自然没有宫廷礼司来为他操心。
二十而冠,表示成年,不仅仅是可以成亲了,少年时沉溺欢爱会泄了精气,对身体和武道修行都没有好处,如今成年了,禁忌要少多了,不得不说,赵弘语自己觉得在礼单里加上这么个小小的附赠礼品显得很贴心,然而,恐怕是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且明显会触怒更不好惹的一个人。
“收起来。”
“是。”
“这份礼单暂时不要让天巫大人瞧见。”
“什么不要让我瞧见?”就是这么巧,司卿的声音淡淡传来,听得青素一个激灵。
青素还是九级武者,司卿成为天巫却已经好几年了,不注意的话,她根本发现不了司卿的到来。
两根修长的手指直接将那礼单给捏了过去,只扫过一眼,视线停留在最后那行,他的唇角很快带上了几分冷笑,“很好。”
青素:“……”蓝荫,我本来想努力救你一下的。
本来司卿若是没看见,她悄悄将人让蓝荫带回去也就是了,只当没有这回事,毕竟送礼单来的是蓝荫,青素可不管赵弘语的死活,蓝荫是她的亲妹妹,哪怕感情淡泊,她也是准备给她一个面子的,哪知道这么巧,司卿来的时机太……
她不知道的是,司卿想得更多。
他知道这四个人,他们非但个个长得美丽倾城,且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兄弟和双生姐妹,容貌和资质都是上佳,又经过特殊训练自小培养,是最上档次的“礼物”,上辈子,赵弘语也是将他们送给了叶无莺,惹得自己没能控制好情绪,后将叶无莺囚禁在了巫殿之中。
这四个人,上辈子就是死在自己手上,到死都没能碰叶无莺一根手指。
垂了垂眼眸,掩去眼中的血腥之意,他现在担心的是,叶无莺一看到这,就想起那些不愉快的回忆。哪怕这并非最主要的原因,只是导.火.索之一,但毕竟不是无关紧要,叶无莺也一定记得。
反正不管如何,他也不会将他们送到叶无莺面前的。
“人在哪儿?”
青素叹了口气,“应当待在后面堆放礼品的侧院里。”
司卿面无表情,“派人将他们送走。”
“送到哪里去?”
“送去阿泽的院子。”
“……哈?”青素以为自己听错了。
司卿反倒笑起来,似乎有些异样的愉悦,“没错,送去阿泽的院子,无莺不会介意的,就将这份礼物送给阿泽好了,他也二十了不是吗?”
而且不比谢玉和顾轻锋,瞧着对这档子事不上心,实则很清楚是怎么回事儿,只有阿泽都二十了还一副没开窍的样子。
“放心吧,无莺那里我去说。”
青素:“……”
总觉得司卿这会儿的笑格外不怀好意。
“算了,我亲自去一趟。”司卿意味深长地说,“比如把他们变成阿泽的命侍如何?只能乖乖听命于他,且终生不能背叛。”
青素:“……”好污。
她要不要去告诉少爷一声?顶着司卿那让人颇有压力的眼神,青素觉得自己一定要去,这么大的事,少爷怎么可以不知道!
司卿已经去找这份礼物了,青素脚步匆匆,跑进了礼堂,恰好碰见叶无莺出来。
他身着礼服,剑眉斜飞,眼若星辰,当真俊丽无匹。
青素顿住脚步,心中暗自叹了口气,也难怪司卿大人对少爷这版执着钟爱,容不得旁人觊觎半分,瞧着堂中落在少爷身上的灼热目光,恨不得将他占为己有的并不在少数。
幸好司卿大人不在此间,否则就怕再惹出什么事来——可他是少爷的赞者,总是要来的。
“少爷!”青素走过去,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
叶无莺脸色古怪,“你说什么?”他朝不远处一无所知的阿泽看去。
青素苦笑,“司卿大人着实有些胡闹。”
“你是说,他们是赵弘语送来的?”
“嗯,是她身边得用的女官亲自给的礼单,里面就有这四个人。”
叶无莺立刻反应过来他们是谁,也解释了司卿为何没有在这里等自己,而是亲自去了。
他在心虚!
时至今日,司卿仍然在担心自己想起那些过往,再次对他生出戒备恐惧,害怕自己因此再一次远离他,他做了那么多的努力,却仍然在担惊受怕。
叶无莺心中通透,忍不住叹了口气,“随他去吧。”
“真的可以这样吗?”青素说,不带这样坑友人的啊!
然而,他们再也没有时间再多说什么,迎上来的宾客直接团团围住了叶无莺,让青素连再次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赵申屠亲自来了,场中不少人齐齐色变。要知道,即便是宫中那几个皇子皇女,行过冠礼的他都未必亲自出现。叶无莺只是一个私生子,哪怕再得看重,不少人心中仍是有些看轻他。
“这是要变天了。”不少人轻轻感叹。
也就只差那一层窗户纸而已。
实则叶无莺反而不像他们那么想,赵申屠心思深沉,现在瞧着自己众星捧月,正是一片绚烂,却何尝不是将他架在火上烤,烈火烹油,花团锦簇,未必没有危险。
只是叶无莺丝毫不害怕而已,他已经是圣者,这天下或许还有不少能威胁到他的人,但是能走到圣者这一步的都付出了相当程度的艰险,他们哪里又肯轻易拿命来搏?
赵明钦亲自将赵申屠迎进了内室,不多时,叶无莺也被叫进去了。
看到赵申屠蹙着眉的样子,叶无莺心中略一沉吟,就知道大抵又出了什么事。
一看到叶无莺进来,这英姿勃发气势逼人的模样,赵申屠似乎有些欣慰,缓和了脸色,略略笑了笑,“果然是长大了,第一次见你的时候,瞧着还半大不大,就敢和我顶缸了。”
叶无莺差点忍不住翻个白眼,现在想和他玩温情吗?可惜这一套半点都不适合赵申屠。
果然,赵申屠只说了这么一句,就敛起了笑容,“吾儿既然已经长大,何不为父分忧?”
来了。叶无莺心中暗自说,但是他才不会那么轻易答应赵申屠,“我还是要回到艾尔沃德去的。”
赵申屠果然不悦了,他冷冷说,“那地方有什么好?”
“那地方至少是真正属于我。”叶无莺寸步不让。
赵明钦看着这对父子互相瞪着眼睛,一边想笑一边又仔仔细细地看了叶无莺一眼。
时至今日,他才是第一次见到叶无莺,但关于他的事倒是听说过不少,现在一见,果然很有些不同。
“你若是将这件事做成了,便是替我大殷立了大功,我自然可以顺理成章让你认祖归宗,到头来,我们大殷的千万里山河,还不是都属于你?拘泥于那么一小块地方,眼皮子也太浅了。”
这话一出口,连赵明钦都狠狠吃了一惊。
叶无莺却冷笑,赵申屠给他画了个大饼,但是这饼是容易吃的吗?立了大功就可以顺理成章让他认祖归宗倒好了!而且,也不问一问叶无莺想不想改姓赵,现在他觉得姓叶叶挺好的。
“我之前破了蛮人神庙,至今数年西荒平安蛮人无力犯边,可是为我大殷立了大功?”
赵申屠皱眉,看着一脸不逊的叶无莺。
“可事到如今别说是论功行赏,连提都不提起了,”叶无莺根本不吃他那一套,“时间久远,所以就默默地当做忘记这回事了?你让我相信什么立了功就能怎么样,还是算了吧。”
赵申屠英俊的脸庞终于露出了一贯的带着些微嘲讽的浅笑,他往后一靠,口吻慵懒,“明钦,你说这可怎么办,这儿子不仅不听话,而且十分不好骗。”
叶无莺:“……”骗你妹!
赵明钦叹了口气,“圣上这又是何必呢。”
这对父子真的像,尤其是这样站在一起的时候,一样的心硬如铁,根本不会为感情左右。赵申屠试图用温情感化他那是说笑,叶无莺同样不会信赵申屠能有那份感情——他们俩甚至一个都不信什么父子天性。
“罢了,既然如此,我们就好好谈。”赵申屠支着下颚,指了指旁边的座位,“坐。”
叶无莺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你想要什么?”赵申屠开门见山。
叶无莺神色平静,“把他们都交给我。”
“哦,你是说那些个不孝子女?”赵申屠直接说。
“没错。”
赵申屠轻笑一声,“很多事不是那么容易的,例如赵弘语和赵弘旻,即便是我都不是那么能轻易动他们。”他没有用朕,而是用的我,说明他这会儿已经认同了和叶无莺说话的平等身份。
扣除他们两个,只剩下大皇女赵弘霜,还有惠妃之子赵弘启,剩下的就是赵弘毓、赵弘琰兄妹,然而叶无莺很清楚,其中真正的主谋,就是赵弘语和赵弘旻。
“我不信。”叶无莺干脆利落地说,“如果你真要动他们,不论是皇后还是上官家,都阻拦不了你动手。你年纪还轻,难道皇后和珍妃不能再生孩子了吗?他们绝不会为了一个人和你翻脸。”
赵申屠目光炯炯,“你倒是对我很有自信。”
“那是当然。”
“好吧,那我就给你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你听好,明年初恰逢龙族百年一次的水龙吟大典,他们特地派使者送了帖子到京城来,说是要我大殷派人观礼。当时那使者神情倨傲,我觉得大抵宴无好宴。”赵申屠缓缓说,“可是历年来的水龙吟大典我们大殷都会派人去,百年之前,明钦的哥哥就曾去过。”
赵明钦在一旁点点头,“那会儿龙族与我大殷的关系还没这么糟糕,但我兄长仍是一去不回。”他神色冰冷,“龙族说他与一位龙族公主两情相悦,自愿留在龙宫之中,这些年我也收到过我兄长寄来的书信,可我总觉得不大对劲。”
叶无莺皱眉,上辈子他从未听过此事。
“我让弘语和你一起去,”赵申屠微微一笑,“她名义上毕竟是我的嫡女,龙族邀请的是我大殷的皇子皇女,恰好她去正合适。”
“你是说——”
赵申屠一字一句道:“一旦进了东海,脱离了我大殷的领土,不论是谁都护不住她,端看你要怎样做。”
叶无莺哼了一声,“你不过是想骗我去而已。”
“我会封你为天威将军,甚至可以给你身边的两个小朋友封个统领之职,让他们和你一块儿去,”赵申屠诱惑他说,“你之前立过大功,又是为了我大殷去龙族涉险,谁也不敢说什么,而你想要报仇,我也不拦着你。”
叶无莺正在思考其中得失,这绝对不是什么容易干的事,否则赵申屠也不会步步退让,“赵弘旻呢?”
“上官家向来识时务,”赵申屠微笑着说,“在你归来之日,便是他病死之时,你看如何?”
明明赵申屠已经答应了他的条件,叶无莺却看到心下一片冰冷。
赵申屠这样的人,当真是铁石心肠吧,不管怎么说,他们也是他亲生的子女,可是在他的口中就好似是丝毫不重要的小猫小狗,轻易都可以丢出去作为交换条件,生死不过他一句话,且不见他动容半分。
叶无莺心中更加警惕起来,愈加不指望赵申屠有什么所谓的亲情。
一切不过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换,如果不是这辈子他对赵申屠来说十分有用,恐怕就是他死了,赵申屠也不会有丝毫伤心。就好像上辈子一样,死就死了吧,他根本不在意。
“当然,我知道以你的聪明,肯定能够做到将弘语之死嫁祸龙族的是不是?”赵申屠甚至十分贴心地提醒他,“我们大殷皇后之女,身份贵重,龙族竟然如此大逆不道,其罪——当诛!”
声音冷漠锋锐,一时间犹如满室刀光剑影,竟是叫人呼吸一窒。
叶无莺动了动手指,只觉得掌心都有了一层汗意。
连死都要压榨最后一点剩余价值,一切只要是可以利用的,赵申屠都会毫不客气地拿来用,就好像之前叶无莺遭受的那场围杀一样。他明明清楚,想的却是怎样在那场围杀中让自己揪出更多的东西。
那些牵涉其中的朝臣现在才刚倒了三个,其他的赵申屠引而不发,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时机恰好可以拿出来用。
叶无莺忽然就理解了赵申屠这会儿坐在这个位置的原因,他最后能够获得胜利,无关其他,就是因为他足够冷血,六亲不认,一切都能拿来利用的话,还有什么做不成呢?
大殷如今四海升平,座上却是这样一个冷酷无情丝毫不会为感情所动的君王。
未必不好,却也叫人心中发寒。
但是最后,叶无莺仍是抬起头来,平静地答:“好。”
他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只需不要对赵申屠抱有太多幻想,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以前他羡慕嫉妒过甚至害怕过的那些人那些事,不过如此,弱小得不堪一击,只能被利用被舍弃。
这是一局棋盘,他不做棋子,他要成为下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