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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次逃学之后,柳烨的成绩很快下降了。班主任教数学的王老师,一个白头发瘪嘴巴的老头,忍无可忍地跑到柳烨家告状来了。
“老谢大姐,你知不,柳烨这孩子这段学习很放松,成绩下滑得不得了哩!还有一年就升初中了,她再这么下去,恐怕升初中没嘛希望哩。”王老师那单薄衰老的身体像一张拉不满的弓摇晃在夏风里。
“王老师,你说这咋办哩?”正在门口晾衣服的外婆一下慌了神,她停下手中的活计,急急地用围裙擦擦手,恭敬地说:“王老师,快进屋坐!”
外婆把王老师让到堂屋的红木椅上坐着,自己慌慌地进了厨屋,不一会就从橱柜里端出油亮亮的油炒板栗和圆滚滚的糖炒汤圆请王老师吃。
王老师鼻尖缭绕着茶气的清香,舌尖氤氲着茶味的醇厚,手中感触着茶缸的热度,就着茶点板栗和汤圆,这一刻沉浸在尊师重教的氛围中,让他这个在那个时代总是低头做人的臭老九心中涌动着丝丝感动,他连声夸道:“老谢大姐,你的手艺真是俏巴得很哩!”
临走时,外婆把家里剩下的板栗和汤圆一股脑地倒在大海碗里,上边蒙上干净的蒸馍布,放在一个小竹篮里让王老师带走,“王老师,下回俺多炒点,让柳烨给您捎去。这回少啦,您多担待哈!”
“嘿,这就够了,别让孩子捎啦!”王老师嘿嘿地笑着,他长而稀疏的眉毛仿佛也传染了笑,欢快地跳动起来,他那却了一颗门牙的嘴似乎更瘪了。
他连连地摆着手,忽地又像想起什么,转过身来,神色严肃地低头对外婆说,“老谢大姐,你可得看紧柳烨的学习哈!”
中午回到家,柳烨远远地闻到了外婆做的红焖肉的香味,她高兴地放下书包,“姥奶,俺饿哩!”
外婆一改素日的慈爱,拿起门旮旯放的扫帚就要打柳烨,“你语文、数学考了多少分?”外婆虎着脸,皱着眉,狠狠地瞪着她。
柳烨心中一惊,而后故作镇定地低声说:“语文、数学,都80分哩。”
“你,你还学会撒谎了!”外婆气得浑身战栗,声音发抖,“今个王老师来俺们家了,让俺看你的考卷了!”外婆抡起扫把狠狠地打在柳烨的背上、屁股上。
柳烨哇哇地大哭起来,“姥奶别打了,俺以后好好学还不行吗?”
外婆看见柳烨的眼泪便心软了,她从红漆脸盆架上拽下毛巾一边给柳烨擦脸,一边嗦叨,“语文、数学都才60分,你这样咋考初中哩!”
此时柳烨的哭声已由大声喊叫变成小声哼唧了,她偷看着外婆红红的眼圈,在心里发奋着,一定要考上初中,给外公、外婆争气。
下午上学,她把外婆炒好的一篮香喷喷的板栗悄悄地放在王老师家的窗台上,看着板栗裂开的口子,多么像一张张笑着的嘴啊。她在心里暗暗地感谢王老师对她的提醒与关心。
从此柳烨像变了个人样,把心思都专注到学习上。她不再想南瓜脸阴郁的嘲讽,也不再想王亮那让她尴尬的关心了。是啊,一切都可熟视无睹,把学习放在最重要的心坎上。
这天中午,柳烨刚背起书包准备出发,外婆忽然神秘地抓住她的手,“走,今天姥奶跟你一起去学校。”
柳烨抬头看看外婆,白绵绸斜襟褂,斜襟边匀称排列的四个盘的布纽扣,腋窝边一个纽扣,领口处一个纽扣,仔细一看这六个纽扣竟是梅花图案的。下着黑绵绸高腰裤,外婆从不用皮带,她终年都是一条自己缝制的蓝粗布一寸宽的腰带。外婆的脚上穿的也是她自己做的黑色灯芯绒单鞋。
外婆身材高挑,但由于常年患着慢性气管炎,她很瘦弱,仿佛风一刮来就会像树叶一样飘走似的,而且疾病的折磨使她原本直溜的腰背稍显得驼。
外婆乌黑的头发梳得光溜溜的,一根杂乱的发丝都没有,头发捋顺地在脑后绾成纂,再用个半月形的黑色的铁发叉叉着。整个人看着干净利索。
柳烨有些紧张,外婆莫不是到学校找王老师问俺的学习情况吧。虽然自己进步了,但还是心里发虚,便着急地对外婆说,“姥奶,你去学校干啥哩,会影响俺学习的。俺一想到你在学校,上课就会注意力不集中哩。”
“放心吧,姥奶去学校对你好哩。”说完,外婆就牵着柳烨的手轻快地向学校走去。
这是六月中旬,由于闰月的缘故,加上现在还没入伏,所以天气还不是太热。特别是昨晚下了场雨,今天的空气格外清爽。
沿河的那条通往小学校的林荫路两边高大的树,枝叶繁茂,葳蕤葱茏,那一片沁人心脾的葱绿,在日光下跳耀着银片似的亮光,让看到它的人每一个细胞都服帖,每一个毛孔都舒展!那些树的枝杈在空中交错纵横,形成绿色的天幕,让走在其中的人仿佛置身在绿顶长廊中一样。
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间滤下来,在土路上形成斑驳的碎影,让上学的孩童忍不住产生踩上它,或则蹦起来越过去的冲动。当你停下来仔细观看时,你会发现地上的树影竟然在动,有的左右摇摆,有的来回晃动,甚至有个松树枝的影子竟然在上下振动。柳烨好奇地抬起头,发现自己头顶上有个树枝真的在振动,树上、地下的树枝,两则振动的节奏完全一致。上学路上,有的孩子被这些树影所诱惑,走着走着就会停下来,蹲下身子,找一截枯树枝在地上画着树影,那些摇动的树影栩栩如生,仿佛水底世界的植物,给乡村的孩童上了节自然那神奇与梦幻的启蒙课。
而柳烨却更喜欢观赏两边的景物。你看那斗折蛇行、不可知其源的清澈的河水,一会儿在这里安静地汇聚成一个深深的水潭,一会在那里急速地奔流成一股浅浅的清泉,一会莽撞地在那块大石头上碰撞成白色的瀑布,一会在那段密集的鹅暖石上流淌成弯弯的溪流。三两个洗衣的妇女,那清脆的槌衣声伴着淙淙的水流,和谐成动听的天籁之音,喂养着贫瘠的乡村音乐。
再往路的北边看,青砖灰瓦的房舍掩映在石榴树,樱桃树,丝瓜架,向日葵,老南瓜,长豆角之间,粉红色的夹竹桃正如火如荼开得正艳。不知谁家墙上的爬墙虎为整面墙编织了一床厚厚的绿毯,间或有蝴蝶和燕雀此起彼伏地穿梭其间,还有那忙碌的蜜蜂正勤劳地在花下采集着甜蜜。
一个背着褪了色的军用书包的男孩低头从木栅栏隔成的小路走来,他怏怏不乐的情绪被他无精打采的走姿泄了密。
“南瓜脸!”柳烨神经质地惊呼道。
外婆关心地看了柳烨一眼,又抬头看看远处的男孩,略有所思地点点头。
“小福子,你过来!”外婆对着男孩喊。
“有啥事吗?”南瓜脸停下来好奇地问。
“来,姨奶给你带好吃的了。”外婆说着从手里提的布兜里掏出一把水果糖。
南瓜脸听见有糖吃,眼睛瞪得老大,哈喇子都流下来啦。
他蹦跳着跑过来,嬉皮笑脸地对柳烨瞧一眼,然后眼睛就死死地盯住外婆的手。
外婆抓过南瓜脸的手,把一颗糖放在他的手心里。
南瓜脸拨开糖就往嘴里塞,眼睛还贪婪地盯着外婆手中的糖。
“姥奶,你啥时装了这么多糖丁子呀?”柳烨抢过外婆手中的布兜欣喜地翻看着。
“小福子,你知道柳烨的哥吗?”外婆默默地看一眼兴奋的柳烨就只顾和南瓜脸说话了。
“知道哩,知道。”南瓜脸不假思索地说。
“这眼看马上就要放暑假了,他哥也快回来哩。”外婆瞥了一眼南瓜脸,然后意味深长地说,“她哥回来了,让他找你玩吧。”
南瓜脸忽地像明白什么似的,停止了对糖块的品味,妈呀,谁不知道,柳泳曾经是这个镇上的孩子王哩。他曾经一个人打败了比他大好几岁的兄弟俩。
外婆见南瓜脸发呆,就要回柳烨手中紧紧攥着的布兜,把兜里的连同自己手里的糖块一股脑地倒进他的书包里,然后蹲下身子帮他系好散开的鞋带,拍掉他裤腿上的泥巴,随后两手扶膝慢慢地站起来,站起时眼有些花,头有些晕,右手不由得按着腰,左手往身后锤起背来。在一旁撅着嘴、沉默不语的柳烨,看见外婆虚弱的样子,赶紧跑过去慌着给外婆锤背,南瓜脸见柳烨那样,也殷勤地握着拳头给外婆捶背。柳烨瞪了他一眼,“看你把俺姥奶的褂子都弄脏啦!”南瓜脸看到柳烨外婆的白衬衫上留下了自己拳头黑黑的印渍不好意思地停止了动作。外婆转过身来慈爱地抚着南瓜脸的头,和颜悦色地说,“同学一场,也是多少年修来的缘分,”她扭头看着柳烨说,“你们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才对哩。”
“姥奶,他把你的褂子弄脏了。”柳烨撅着嘴,声音有些低沉,泪也随着话冒出来,在眼眶中转悠。
“不要紧,姥奶回去洗洗就行啦。”外婆用她那条绣作荷花的白手绢给柳烨擦干眼泪,又拉起南瓜脸的手,翻来覆去地给他擦着。南瓜脸感动地就要流泪了。
中午放学后贪玩的他回家有些晚,结果弟弟猪精带头把爸爸带回来留给他的那份糖果抢吃完了,气得他打了猪精一顿,由于失手,把猪精的头打青了,鼓起一个鸭蛋黄那么大的包。妈妈回来后,拿起棒槌狠狠地打了他一顿,还把他踢倒在院子里糊了一裤腿泥。他就这样气鼓鼓地拽起书包上学了。没想到柳烨的外婆又给了他这么多糖,比爸爸给他留的要多的多呢。想到这他不由得感动地说:“好的,姨奶,向毛主席保证,俺以后绝不欺负柳烨了!”
看着孩子们并肩远去的背影,外婆欣慰地笑啦。好哩,俺今也不用去学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