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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春的教引嬷嬷立时上前照着李妈妈的脸啐了一口,喝道:“你这老货,嘴里混吣什么。姑娘哥儿之间容得你说话,还不快出去,在这里混搅什么?”上去揪住李妈妈的衣裳,混推混搡地把她推到门外去了。元春朝着黛玉歉意一笑,解释道:“这李妈妈真是个浑人!”也是怕方才李妈妈的混话儿开罪了黛玉。
黛玉只是淡淡一笑,并不放在心上,一个老妈子她犯不着在意,那样的糊涂人何必理她!自然有旁的嬷嬷大丫头与那李妈妈说话。元春细瞧了,果真黛玉豁达大方,面上从容,浑然不在意李妈妈的冒犯,心里不由点点头。
宝玉见元春只顾着回头与黛玉说话,一个箭步把脂膏盒子抢在了手中。不单自己脸上、嘴上染了厚厚的胭脂,还把手里的胭脂涂到丫头脸上,扬手招呼抱琴道:“抱琴姐姐,我给你抹胭脂好不好?”黛玉瞧见他粉脸上一片嫣红,活似猴子屁股,早就乐不可支,趴在扶手上笑个不住。
元春这才回头看见宝玉一脸通红,急得劈手去抢宝玉手中的脂膏盒子,嗔怒道:“唉呦,我的小祖宗,胭脂不是这样的涂法。你自个照照镜子,可丑不丑?”宝玉扭身撒娇道:“姐姐不给我涂,我只好自个涂了。”元春被他闹得束手无策,恨道:“别糟蹋东西了。把脸洗干净来,我给你打扮。”
抱琴早就捧了热水手巾来了,元春不假人手,亲自给宝玉把脸洗干净了,淡匀脂粉,轻染胭脂。待妆饰完,元春把宝玉往镜前一推,指点道:“小磨人精,你自个瞅瞅,是这样好,还是方才那样好?”宝玉往玻璃镜中一望,果真鲜艳明丽,又甜香满颊,乐得不住点头。
仰着芙蓉脸儿凑到黛玉跟前让她仔细瞧了:“妹妹,你闻闻,是不是又香又甜!”黛玉凑到他脸上闻了一闻,果真点头赞道:“这胭脂是内造的罢?果然好得很。”宝玉遂歪着头,童声稚语说道:“妹妹也说好,不如让大姐姐帮你打扮起来。”黛玉摇头推拒了:“我瞧瞧便好。”
大昭朝的风俗,女孩儿总要到七八岁才留头,留了头之后才开始讲究打扮,在此之前无非是扎根头绳、带朵花儿,钗簪等头面首饰俱都不带,何况胭脂水粉之类,那是一概不用的。宝玉也不在意,只是笑着让抱琴、月清等丫头们看他脸上的妆扮,逢人便问好不好看?众人笑得不得了,又爱他这女孩儿打扮出来的俏丽,围着他赞不绝口,满室莺声燕语、笑声盈盈。
榴云还笑说:“二爷这扮相,通把我们比下去了。”更是把宝玉乐得疯疯傻傻,嘴里口里一时有天无日起来,一把扑到抱琴怀中扭着要吃她嘴上的胭脂。元春冷眼瞧了,心里很是发愁,当日宝玉抓周只抓了些脂粉钗环,老爷便雷霆大怒,直说宝玉日后必定是个酒色之徒。
而今宝玉又总是如此形状,倘若教老爷碰见了,岂不是又有一场气生?若宝玉是个女儿身,爱淘弄这胭脂水粉也不是甚过错,偏又身作男儿,岂可流连脂粉?若是任由他的性子作去,只怕一辈子都要在脂粉队里消磨,谈何光宗耀祖?想到此处,心里不免焦急起来,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淡淡了,盘算着该寻个什么主意,治治他这毛病,面上便有些凝重。
黛玉瞧见了,便有些疑惑,怎么好端端地元姐姐突然不高兴起来?百思不得其解,回头探询地望了田嬷嬷一眼,田嬷嬷会意,只朝着宝玉努努嘴。黛玉云山雾里,仍是不解,但见元春心绪不佳,也不愿多扰,立时便起身告辞了。元春也不多留,爽快起身送她到门口。宝玉一错眼瞧见黛玉要走,忙喊道:“妹妹怎么不多坐一会儿?”
黛玉回头朝他笑了笑,也不多说什么,带着嬷嬷丫头们扬长而去。元春望着她去远了,才从门口折了回来,往榻上端正一坐,朝着宝玉喝道:“宝玉,你过来!”宝玉素来惧伏元春之威,见元春冷着脸儿上座,眉梢眼角全然不见素日里的温厚可亲,心里便“咯噔”响了一下,觉着有些不大妙,挨挨蹭蹭地走到元春跟前,扶住双膝,怯生生道:“姐姐唤我?”
元春却不理会,只是冷声对抱抱琴道:“去打了水来,把二爷这满脸的胭脂洗了。”宝玉越发觉得不好,扯了元春的衣袖,含着声音黏黏糯糯道:“好姐姐,这才刚上脸,又擦它作甚么?”元春冷冷一笑:“不洗掉作甚么?难道留着给老爷、太太瞧不成?”
宝玉素来畏惧贾政,自他记事起,家里众人无不爱他的,独贾政隔三差五见了便要挑饬他,开口便是“孽障”“畜生”地唤他,虽然有贾母处处回护,可老子管教儿子天经地义,贾母也不敢很是拦阻。经历过几回贾政的训斥,把宝玉唬得见了贾政如同避猫鼠似的。这会子听元春提起贾政,立时噤声,不敢再辨,乖乖地仰起脸来,由着抱琴拧了手巾来洗脸。
元春见他怏怏不乐的样子,也很是心疼,面上冰霜顿时消融,无奈地叹了口气,弯腰把宝玉抱起来搂在怀中,亲亲他那写满委屈的小脸儿,软了口气解释道:“宝玉是男儿身,可不能学了女孩儿涂脂抹粉。你瞧珠大哥哥、琏二哥哥谁脸上涂了脂粉不成?便是兰儿、环儿、琮儿,哪个像你,就爱玩弄脂粉?”元春不劝倒好,这一劝,宝玉便抽抽搭搭地哭上了。
“为什么男孩儿就不可以玩脂粉?呜呜……”宝玉这回真是伤心了,打他出生,还不曾见过元春这般疾言厉色地跟他说话,实在把他唬了一跳,心里更是委屈得不得了。元春正色道:“阴阳有序,男女有别。男子若效女儿行,则阴阳颠倒,有碍伦常。”宝玉似懂非懂,懵懂地看了元春一眼,心里还是伤心不已,因着元春说了:“已后不许再拿胭脂玩耍,也不许要丫头嘴上胭脂吃。再有下回,我回老爷去。”
宝玉扭过头去,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一般,都打湿了宝玉悬在胸前的通灵玉,嘴里呜呜咽咽哭个没完。元春哄了又哄,宝玉仍是不理。正焦头烂额之际,偏贾母寻来了,见宝玉哭得个泪人一般,心疼坏了,赶上前去把宝玉抱在怀里,劝慰道:“我的儿,这是怎么了?哭成这样。快别哭了,仔细把嗓子哭坏了。有什么委屈,只管跟我说。”
宝玉见贾母来,犹如有了主心骨,更是哭得越发使劲,贾母搂着亲着劝了半晌,才渐渐歇了哭声。小孩子人小力弱,哭了这些个时候,早就乏了,一面抽抽噎噎地在贾母怀中睡了过去。奶娘们赶紧上来抱到里间元春卧室去睡,又是打水洗脸又是脱衣裳。贾母进去看了一回,见宝玉乖乖巧巧地卧在床上,身上盖着银红纱夹被,沉沉睡去,眉间却还是皱着的。
命奶娘丫头们好生伺候,嘱咐了几句,才同元春一道出来外间坐下。贾母眉头紧锁,悄悄问道:“这是怎么了?”元春面染红霞,吞吞吐吐道:“宝玉今儿来我这里,硬是要我用胭脂水粉给他打扮了,我一时生气……”贾母已是心知肚明,叹了叹气道:“唉,他还小,慢慢教罢。”
元春满面通红,低声认错道:“是孙女急躁了。”贾母拍了拍她的手,怜爱道:“你也还小呢。快别多心了。”再要多劝两句,只见邢夫人找了过来:“老太太在这儿,叫我找了半日。林家打发两个女儿来接外甥女家去。”贾母懊恼道:“这才住了几日,怎么林家又巴巴打发人来接?”邢夫人笑意盈盈,打趣道:“老太太的记性果真平常,头晌儿不是还说过两日便是中秋了么?想来林家也是为了这个缘故打发人来接。”
贾母笑道:“我的记性果真平常。料想留是留不住人了,咱们一道去前头瞧瞧。”说着便站起身来,邢夫人和元春忙过来左右扶着贾母出去。黛玉的行礼早就收拾完了,因着王奶娘和田嬷嬷估量家里不是今儿便是明儿来接,早早收拾好行礼,免得临行时,丢了这样落了那样,让人看了不成样子。
贾母抱着黛玉不舍了好一会子,黛玉也很是伤感,娘俩儿抱着哭了一会儿。邢夫人忙笑着上来劝道:“老太太莫要伤心,姑娘也不要流泪。横竖大家都在京里,相见的日子长着呢?老太太若是舍不得,过了节,只管打发人去接来家里住几日便是。”说的贾母和黛玉皆破涕为笑。黛玉又到王夫人那里去辞过行,元春与邢夫人一道送她到垂花门口上了车,方才回来。
车疾马速,不多时便回到林家。黛玉在垂花门口下车时,正巧碰着了林珩送了友人回来,正好也走到垂花门口。黛玉方才沮丧的心情一扫而空,笑逐颜开道:“大哥哥,你是来接我的么?”林珩也不意在这里碰见黛玉,忙掩饰好满脸的愁意,笑道:“妹妹回来了。在外祖母家玩得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