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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成帝淡淡一笑,颌首示意那太监退下。这林家倒还中规中矩,前头有些大臣接旨时情不自禁,至于站立不稳、痛哭流涕,在熙成帝眼中,这大臣固然是在表忠心显赤诚,剖白一段感激涕零的心思,但未免太浮夸虚假了些。他再不信这些宦海浮沉、颇有心胸的臣子们,会轻易失态至此。相较而言,他还是较为欣赏林海这般的克制情态。
他冷眼看了几年林海的行事,能为任繁剧,为人虽正直忠毅,手腕儿却是平和圆润。满腹才学、胸罗珠玑,文章做的又好,独占天下七分风流,还写了一手好字,教皇子皇孙们尽够了。前些年还有些浮躁,如今越发老成稳重,他又尚年轻,留与下任帝皇做个肱骨大臣正好。本想着再多历练他二三年,只是目今风雨欲来,时局微妙之际,最能瞧出人的品性来。
想及此处,熙成帝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但腹中还留有一肚皮块垒,颇是不快。原想着自个尚且年富力强,便是再掌十年江山也是能够的。谁知那日去祭拜那“灵感昭圣天王”,倒引出了一段神仙故典来。
说来还是旧年十二月的事了,那一日,工部递了奏章上来,说是那灵感昭圣天王庙已经落成告竣,他还愣了一息,方才想起是八月里闹出的那段神仙显灵公案引起的。当时自己还琢磨了许久,甚觉不平,本来自个是坐拥四海富有天下的天子,乃是真龙下凡,为何那仙人不在自己左右显灵,偏要跑到文臣武勋云集的玉梨巷去?难不成那玉梨巷有什么人有什么了不得的造化,比帝皇还要得上天的青眼不成?
他耿耿于怀良久,也派了探子仔细查探了几个月,但也总没听见谁有些灵验之事,才将这事轻轻放过。他看了工部的奏章,想起自个曾说要去拈香之事,便命钦天监择定吉日开光献戏,礼部、内府、龙禁尉、銮仪卫安排出行事宜。因着这庙便建在玉梨巷,离内宫倒是不远,安排起来倒也不甚费事。
那日去参拜,倒是哄动了满城军民百姓扶老携幼、契男抱女沿路前来跪拜,倒也热闹。这庙规模宏敞、铺设雅净,倒如同金阙瑶宫、琼楼玉宇一般,令人有飘飘欲仙之感。庙中并不树立神像,因着众人皆没见过那仙人的模样,因此只在正堂悬挂一副御笔手书“灵感昭圣天王”的条幅。
熙成帝主祭,命宋芝山等老臣陪祭,林海祷念祝文,行礼完毕,便开场演戏。熙成帝看了一会子戏,甚觉无味,便离席到庙中各处景致赏玩了一番,才回到正堂。熙成帝望着那条幅前袅袅不断升腾的烟雾,暗暗祷道:“仙人若是有灵,何不瞧在我为你建庙祭祀的、永垂不朽的份上,也显回神通与我瞧瞧?”
正如此想着,忽然听到有人在耳边轻轻说道:“承蒙明君青眼,让我享些香火奉祀,于我确有益处。感君深情,无以为报,只好为你解一段冤孽、烦难。鄙陋之言,聊奉一闻:‘该放手时须放手,合撒手时且撒手’。”熙成帝甚是惊疑,左右环顾,殿中空空并无他人,只有垂手侍立在他身后的吴辰光。熙成帝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眼,问道:“吴辰光,方才可有听见什么声响?”
那吴辰光半抬起头来回话:“圣人问的可是外头的丝竹声,老奴听了,这会子正唱着《万载回春》呢?”熙成帝仔细打量了他面上神色,确实不似作伪,他似乎并没有听见刚刚有人说话。熙成帝淡淡地吩咐道:“命人把正堂搜查一遍。朕恍惚听见什么响动。”心绪却是激动难平,凭着做了五十几年帝王的城府,才在面上丝毫不露。吴辰光立时紧张起来,抢一步拦在熙成帝身前,一面拍拍手招了外头侍立的小黄门、侍卫们进来。
熙成帝轻声笑道:“何必如临大敌?许是庙里不甚洁净,有鼠蚁出没也不定。”吴辰光白着脸儿,哆嗦答道:“还是圣人安危要紧。”那些侍卫、黄门挑开帷帐,翻倒案桌、爬上梁柱,却一个人影也没找着。一会子,有个侍卫头领手里托着一轴画卷上前来回话:“启禀圣上,微臣四下搜寻了一番,并没有瞧见什么人儿。只在那供案上找到一轴贴上封条的画卷。”
熙成帝要伸手去接,吴辰光抢着上前一步,接在手里,才回头告罪道:“圣上,此物不知是何来处,还是由老奴拿着罢。”熙成帝笑了笑,随着他去了,两只眼睛只盯着那画轴上的贴条看,黄纸朱笔,上面游龙走蛇,虽知是个字儿,却不知是甚意思。熙成帝示意吴辰光揭开那贴条,展开画卷,展开的画卷足有一人高。熙成帝愣怔一般盯着那画上的紫袍道士目不转睛,但无论怎么看,只觉那画上烟雾笼罩,并看不清那人的眉目,只觉他是极清俊极飘逸极丰采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是他,是他。”突然瞧见那画中道士掐了个法诀,似是与他问好。
熙成帝半晌失神,良久才敛容吩咐道:“取了那悬着的条幅下来,把这幅画挂上去。”吴辰光见他脸色淡淡的,虽觉此事甚奇,但也不敢问缘由,亲自监看那些小黄门办事。熙成帝看着他们挂好那神仙影像,亲自拈了三柱香,凑到红烛前点燃了,诚心祷祝一番,再插到案上香炉中。
心里默道,我已隐约知道仙人言外之意,只是此事关乎社稷江山,须徐徐而图之。熙成帝徐徐吐出一口浊气道:“为此庙另添五百亩上好祭田,按大护国寺之例,添烧香内官二十名伺候庙宇,并添太常寺博士一名,主管春秋祭祀。”吴辰光应了,记下此旨不提。
熙成帝回来这几月间,总是将那仙人玉音放在心头仔细参证再三。自己已是极天下之尊贵,天下莫不听吾号令而行,难道还有什么不顺心?仙人所言之烦难,大约不离兄弟相残、父子反目。但大昭朝立国百多年,皇位从来是贤者得之。太祖遗训,皇位若是嫡子继承,未免得之太过容易,易生骄奢自矜之心,也容易叫庸才权掌天下,轻易间糟蹋了祖宗基业。
到他这一辈,原是因为他父亲只有两子。他为长子,他登基时不过冲龄,他幼弟才在襁褓间。如今到了他儿子这辈,他自然要遵祖训。让他的儿子们彼此冲杀、争斗一番,择出最合他心意的人来继承皇位。
他向来最是尊崇太祖,处处以太祖为瞻范,哪里肯违背太祖的意思?太祖以十四幼龄举义兵于姑苏,征战天下二十年,才挣下这份家业,其间艰苦卓绝、耗尽血汗自是不必提了。因此才分外心疼,决不肯为了不肖子孙便葬送了这份基业。他们每位皇子自三四岁还未启蒙时,就必得先背诵《太祖圣训》,及至识字时,也是从《太祖圣训》《太祖治军志》《太祖征战录》认起。等认完了字,太祖训示也就牢记心中,片刻都不敢忘记。
先帝每逢他朔望休学,必要叫去考查一番,若是背诵有不甚流利之处,少不得一顿板子伺候。他还记得当日先帝将他置于膝上与他一同背诵《太祖圣训》的事儿,先帝曾提起一桩旧事,前朝有位皇子便是因为背诵圣训不甚用心,而被当朝皇上当堂训斥,从而失去继承大宝的机缘。此后,各代皇子学习圣训时,俱不敢轻慢大意,必得倍加用心。前朝还有位皇子因注解《圣训》颇切,而得帝王青眼,才荣登大宝。
先帝早逝,他是从《圣训》中学会如何治国、如何理政、如何驾驭臣下、如何为人处事。他所赖《圣训》良多,及至他长成有了皇子后,他更是细心教导诸位皇子学习《圣训》。因此他才在今年开年转变了态度,以器重义忠亲王试探诸位皇子,挑起一场夺嫡风波,把满朝文武俱都挟卷进来。
帝皇本是孤家寡人,若是最后自个落个凄凉晚景也是不怕,只要能为这天下择出一个英明神武、雄才大略的共主也就能含笑九泉、无愧先祖。横竖自己这一生也还算得上勤政亲贤,不至于辜负了天下臣民。熙成帝虽是作如此想,心中始终是郁郁难以排遣。罢了,且行且看,横竖这也不是能草率塞责的事,自己总有功夫品评诸位皇子品性,慢慢斟酌。
且不说熙成帝这一番复杂心思,在朝野掀起多大的风波,无形中改变了众人已定之命,短命的反而福寿绵长,长寿的反而断送自身,得意的登高跌重,权卑的志得意满,演出一场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热闹大戏。且说如今林府门口已是点灯时分,前来贺喜的亲友宾客已渐渐散去,只留几家特别亲近的至交说话。
林府大门高悬着十来盏明角灯,照得此处亮如白昼,门上几个衣冠华丽的管事正在说着闲话,忽见远远一架清油马车驶了过来。众人不敢像从前那般散漫、自尊自大,早就立起身来,看着那车上灯笼写着“长宁知县”,后面还跟着几辆车轿行礼并随从走马,忙皆垂手侍立。待车马停在跟前,青色车帘掀开,下来一位中年官员,身上穿着一件青袍绣杂花公服,头上戴着顶乌纱帽,腰间围着素银玉带。
王彬上前一步,恭敬问道:“不知尊驾何人?”那官员笑吟吟道:“尊府可是兰台寺大夫林公如海府上?”王彬赔笑道:“正是。只是我家老爷今日刚升了左都御史。”那官员吃了一惊,继而喜道:“大喜。我今日才进城,竟不知此事。天缘凑巧,可巧叫我碰上了。”王彬愣到,这大人是谁,竟从未见过,听其口气与府上似还相熟,正要询问,却听见那官员说道:“劳烦管事为我投上此封拜帖,我明日再来拜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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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妹子们看看我有木有把本文英明神武的熙成帝陛下写走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