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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焦虑如锅上蚂蚁,却见其他大臣脸色亦不好,林海心里微微一动,难不成大家竟都听到了?熙成帝还要问话,宋芝山忙躬身出列奏对:“陛下,此乃大朝会,不宜言神鬼之事。”熙成帝恰似被浇了一盆冷水,眯了眯眼道:“罢了,众位爱卿还有何事启奏?”又有几位朝臣出来启奏了一些政事,诸如官员升降、军功赏罚、宗庙修缮云云,君臣融洽地商议完朝政。
甫一退朝,熙成帝便在乾清宫的小书房召见众位有涉昨日神仙显身之事的官员并几位心腹肱骨。有小太监引着他们往乾清宫而去,众位大臣皆分成三三两两走在一起说话。这内阁首辅宋芝山正是林海的座师,二人素来投契,亦师亦友,虽往来不甚密切,但也时常互通声气。
宋芝山低声问道:“昨日之事,甚是奇异。”林海叹道:“确实如此,但此事再难瞒住,纵是余清今日不上奏,终究会上达天听。学生也甚觉蹊跷,若不是亲耳所闻,再难以置信。”宋芝山叹道:“我担心圣上若查核此事属真,必会为其敕封立庙,这到也无妨,只怕到时起了寻仙访道的心思就为难了。”林海有些烦难道:“此事有些棘手。”他好歹有些对策,到时面圣时且便宜行事。
等进了小书房,又是些跪拜行礼赐平身的套语。等诸位大臣分两排依次站定,熙成帝方开口垂询:“哪位爱卿将昨日所见的情形细细奏来,一字也不许漏”。余清便出来躬身应答:“陛下,请容臣细禀。臣其时正独自一人在家中书房作画,因臣有个癖性儿,写字作画时一概不许人靠近。起初臣只听到一丝极细的筝声,本以为是家中小儿女游戏,也不以为意。却不想那乐声渐渐起来,竟像是几百人在一起弹奏一般,抑扬顿挫,动心入耳,竟由不得人不听,连手中的画笔何时搁下也不知了。”熙成帝笑道:“有趣。讲下去罢。”
“原先耳朵还分得清筝声、埙声、琴声、箫声、笛声、鼓声、笙声、风声、雨声、鸟声、流水声、钟磬声、琵琶声、箜篌声、春花凋落声、白云舒展声,到后头臣也糊涂了,任什么声也辩不出来,只觉入耳有说不出的妙境:五脏六腑里,像是熨斗熨过的,无一处不服帖,浑身上下,像吃了人参果一般,无一处不畅快无一处不舒坦,只觉年少了十来岁,脸上的皱纹都放出光来了。”余清一番手舞足蹈、巧舌如簧,把熙成帝乐得放声大笑。
余清见熙成帝龙颜大悦,便也放着胆儿往下说:“微臣见识鄙薄,当这已是‘洋洋乎盈耳’,不想这其他乐声渐渐弱了下去,只听见那渐渐急促的琵琶声,越来越高,忽然拔了一个尖儿,像是崩紧的弓弦豁啦一声断裂,直叫人精神一抖。那乐声在极高处尚能盘旋转折,几啭之后再高了一层,接连三四叠,节节拔起,恍若从傲来峰西面攀登泰山的光景;初来看傲来峰壁立千仞,便觉上与天通,谁知翻上了傲来峰,更有扇子峰高上一层,这扇子峰上尚只能仰望南天门,真是愈高愈险,愈险愈奇,直教人将心也随着愈拔愈高,由不得屏气凝神忘乎所以,直至喘不过气来。”
熙成帝笑着抚掌道:“好,真个绝妙。”底下有位老大臣低声撇嘴说道:“这张嘴直是八角鼓儿,一番好词。”余清听见了,脸上羞得紫涨起来,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吐不出来。熙成帝恐其羞臊太过,忙望了那位老大臣一眼,温言抚慰道:“爱卿所言绝是一篇好赋,何不续之?”
余清勉强开口,只神色已大不如前,言语上也稍显平淡:“这乐声陡然一落,像是源头摔落下来的瀑布中途碰见峭壁上罗列的群松,声势陡然一消,从此以后愈来愈低,愈低愈细,那乐声就渐渐听不见了。臣突闻此仙籁天音,只觉尽善尽美如痴如梦,忽而浑然忘我击案叫绝,曲中似有仙人低语,只是臣当时已熏熏然醉矣翩翩然梦矣,因而并不曾留心仙人话语。”
熙成帝皱眉道:“这仙人宣了什么纶音?”众大臣面面相觑,皆有些碍难,个个如泥雕木塑一般,只垂手肃立。殿内一阵惊心沉默,唯有越岚挺身而出,应答如流。这越岚可是实打实的今上宠臣,年轻俊秀、极富才干。熙成帝素来十分爱重信任越岚,不过因其博闻强识、雅谑解颐、敏于应答、才略过人,又工于书画、精于品评鉴赏,常伴君侧,君臣之间可谓是琴瑟和鸣、融洽无间。
越岚应答道:“仙人玉音未同凡俗,臣只听闻‘忠孝义慈行方便,不须求我自然真。’臣母却说有人向她耳边说道‘惜福先从善事始,立善尤须礼道诚’,臣妻却说分明是‘求子不须向观音,只向三清坐下求’,臣家幼女犹说是‘好将护花人,深向远山眠’,更可笑的是家中煎药小婢,竟说是‘瞌睡煎糊药,爆栗打上头’。千人千言,因人而异,好似所有人听到的仙人话儿都是不大相同,阖家大为惊异,纷纷议论,倒像是说中人人的心事一般。臣也不解这是什么理儿。”
熙成帝微微笑道:“果真是仙人玉音,精妙之至,不同凡响,竟是人人都有见解了。倒是显出仙凡之别来了。”宋芝山听到此处,又想咳嗽了,他望了眼玻璃窗外的天色道:“陛下也该进午膳了,龙体最为要紧。”熙成帝想着瞪他一眼,但又想起他素来的好处,到底是跟了他三十年的老臣子了,他不过也是忠心为主,虽然有些可厌,但也不好太下他脸子。
只好应道:“传午膳吧。吴辰光给众位爱卿设座赐膳吧!只内阁事多又急,须得宋爱卿前去主持才好。”竟是变相将宋芝山请走了。虽这话说得宋芝山十分体面,忙跟着众人磕头谢恩,又连连谦逊,倒是叫他哭笑不得。这熙成帝可真是朝纲独断、圣心独运,眼里揉不下一颗沙子。宋芝山素来也知他的脾性儿,不然也不会有明君贤臣的佳话儿传出来。他也知这熙成帝现在兴头上,容不得人忤逆劝谏,只得怏怏作罢,令择他时再说罢。
午膳摆在乾清宫西侧殿,这皇家用膳的体统规矩又不同一般,排场豪奢、气派非凡,仅来往传菜、上菜的太监们有数十个。人人各就各位、肃然站立、鸦雀无声。上菜就像钟表一般,该走的走,该停的停,一个一个向里传,井井有条,偏又一点子声响也无,叫人叹为观止。
众人偏坐在绣墩上,对着满桌山珍海错却是食之无味,战战兢兢用了一餐,也不敢多用,时时觑着帝王的举动,只恐御前失仪,端的是谨慎克己。唯有宋芝山、越岚等熙成帝的心腹肱骨,不同旁人、举止自若,这几人是常常面圣,俱是经过场面的,甚至还有人与熙成帝有几分私谊,便更安稳自在了。
寂然饭毕,众人在小太监们的服侍下净手漱口后,又端上茶了,众人且吃了一口。宋芝山便起身向熙成帝禀明要去内阁料理公务。熙成帝点点头允了,宋芝山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熙成帝端坐在宝座上,望着底下众位大臣,懒懒道:“众位爱卿且直言上奏便是。”众人应了。前头有余清、越岚二人的铺叙,这时众人倒不忐忑了,直说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