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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藤坐下来,他也取出一支烟,点着了,然后让人送了一支给黎世杰,说:“非常对不起,黎先生。我个人对你没有成见,我只想搞清楚那天你的报告为什么要撒谎。”
“我没有撒谎。”
“黎先生,没有证据我不会找你核实的。”
“那就把证据拿出来。”
双方就这样来回僵持了几个小时,黎世杰并不怀疑日本人手上掌握着一些证据,他只是想知道他们掌握的是什么,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他们的结论是推断出来的还是有确凿的证据。但佐藤只是反复要求黎世杰承认撒谎,这使得黎世杰越来越怀疑他手上其实并没有什么过硬的材料,只是一种推测。
黎世杰也曾经参与过类似的审讯,他对这一套不算陌生,如果佐藤手上掌握了确定的材料,他根本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黎世杰尽管依旧在发烧并且身体很虚弱,但他很清楚,现在已经骑虎难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对方不拿出证据就死不认,对方拿出来再说,并且他基本也想好了如何应对。毕竟,他在事实上和张放被杀毫无关系,和陈约翰出的事也毫无关系,这就是他最大的本钱。
在争执中黎世杰说:“如果你们不信,可以让陈约翰来对质。”
这句话起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因为当黎世杰第二次这么说的时候,佐藤很生气地随口说:“你明明——”他停住了,话没有说完,但黎世杰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陈约翰已经死了。
审讯或者不如说是争论一直持续到下午三点,最后佐藤无奈地结束了这种无意义的行为,日本人离开了房间,剩下黎世杰一个人坐在房间中央。几分钟后,童海走了进来,他带进来一个硕大的茶壶和一个茶杯,先给黎世杰倒了杯茶,黎世杰接过来一饮而尽。
“世杰,你确信你没记错?”童海又倒了一杯。
“当然。”黎世杰接过茶杯,再次一饮而尽。
“我是相信你的。”童海第三次给黎世杰倒茶,说。
“无所谓。”黎世杰说,这回他没有喝完,只是喝了一小口。
“其实也没什么,他们从租界巡捕房那里得到了陈约翰的一本通讯录,上面记载了一些电话,在调查中的过程中一个法国人说他曾经把房子租给陈约翰一天,租用时间就是那天晚上七点开始,房子的地点——”童海没把话说完,他也用不着说完。
原来如此,黎世杰明白了。
他冷笑说:“那本通讯录上大概还有很多女人,很多租房子给他的人,你们为什么不去看看我的其他报告。”
“当然看了,该核实的也都尽可能核实了。”
“你认为呢?”
“他租了房子但那晚没去,或者说很晚才去的所以你没看见,至于张放的事情,是个巧合,和陈约翰无关。”
黎世杰看着童海,童海笑了笑,说:“我一直都是这么对他们说的,是他们非要和你搞这么一出。”
“那现在——”
“你当然没问题,世杰,我说过只是常规的调查,你现在没事了,他们会作结论,我就是接你回去的。”
黎世杰不太相信这件事情就这么解决,这似乎和刚才日本人的郑重其事不太相符。童海接着说:“整个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陈约翰常在外面租房,他有好几个情人,我们掌握的就有六个,已经找到了五个。凡是你的报告涉及的都核实过了,时间、地点都没出入,只有一个犹太女人我们还没找到,不过问题不大。”
黎世杰没有说话,他喝完了茶杯里最后一点茶水。
童海搀着他站起来,说:“世杰,我看你身体——实在不行就歇一段,好好看看医生。”
两人走到大门口时,遇到了川崎正男。
“为什么要急着走,怎么不到我那儿坐坐。”川崎用责备的语气说,他坚持要黎世杰到他办公室休息一下,并挽起了黎世杰的手。
“童,你先回去,等会我派人送黎先生。”川崎对童海说,童海无奈地放开了手,对黎世杰说:“世杰,那我就——”
黎世杰点点头,童海对川崎做了个立正的姿势。
川崎很关切地询问了黎世杰的身体状况,并对他生病时没去看望表示了道歉。
“世杰,我确实不知道你病了,不然即便我不去我也会让美惠子去看看你的。”川崎称呼他“世杰”,使黎世杰感到不自在,但他也没有提出异议,并且他也不清楚他们之间是什么时候亲密到这一步的。
两人闲聊了一会,川崎发现黎世杰在冒虚汗,就说:“你没看医生吗?有没有熟悉的医生。”
“我认识公共租界的克林德医生,需要的话我会去看他。”
“这样吧,你抽时间去虹口找木村博士,他是我的好朋友,我给他打电话让他给你看看。”
“这个——”
“请不要推辞。”川崎站起来走到办公桌边,在一张纸上写了个地址,然后交给黎世杰。
“请一定去看看,他做过军医,看枪伤很有经验,我今晚就给他打电话,你随时可以去找他。”
黎世杰一直搞不清川崎对他的真实想法,他看不出他的虚伪,尽管他确实曾经这样认为,也竭力想验证这种虚伪。有时候他也会想,是不是川崎正男也感到很孤独,需要一个真正的朋友呢?虽然作为一个远在异乡的外国人这种情况是可能的,但他总是很快地否决掉这个想法。
木村的诊所在虹口一个日本人常年居住的地区,距离黎世杰去过的川崎家很近。黎世杰犹豫了两天,还是决定去看看,主要原因是黎世杰感觉身体状况实在不好,和所有病人一样,他不愿意错过任何可能的治愈机会。诊所里的医护人员包括进出的都是日本人,黎世杰在里面显得很特别。
木村博士是一个接近六十岁的老人,早年曾在英国留学,回到日本恰好遇到日俄战争爆发,应征入伍成了军医,后来在朝鲜负伤退役,辗转来上海开了这个诊所。尽管他在上海的时间很长,但他的中国话讲得不是很好,只会简单的几句,黎世杰很难听懂,而他也几乎听不懂黎世杰讲的话,两人之间形不成任何交流。当他需要问黎世杰一些问题时,两人都显得很尴尬。
“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做翻译。”有个女人的声音说,说的是中国话,声音黎世杰非常熟。
黎世杰扭过头,看见了川崎美惠子,她站在诊室门里,见黎世杰转过头来,微微鞠了一躬。
“木村医生一直在给我看病,我们很熟。”美惠子对黎世杰说,也回应了黎世杰疑问的目光。随后她用日语和木村打了招呼并低声说了几句话,木村笑了笑,示意她坐在黎世杰旁边的一把椅子上。
木村看得非常仔细,黎世杰认为这是川崎预先交代过的,他也就很配合。一个多小时后,木村结束了工作,他叹了口气,摇摇头,对着美惠子说了很长的一段话,这使得黎世杰有种不祥的预感。
“木村医生说,你的两次受伤都伤到了脊椎,尤其是第二次的枪伤,需要重新动手术,但目前在上海没有相关的条件,需要到日本去做。木村医生说,他可以介绍东京的一家医院,做这类手术很有经验。”
黎世杰问:“如果不做手术会怎么样?用药物不能治疗吗?”
“木村医生说,如果不做手术的话,假如伤情进一步恶化,会有各种并发症,最坏结果也许会导致瘫痪。目前只用药物很难治愈这种伤,只能暂时控制。”
黎世杰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木村开了一些药给黎世杰并请美惠子详细解释了用法,最后表示如果他需要去东京做手术的话,他很乐意帮忙。
美惠子送黎世杰出来,黎世杰真诚而礼貌地对她表示了感谢。
“黎先生,您打算什么时候去东京?”
黎世杰楞了楞,说:“我考虑下。”
“如果是经济上的原因使黎先生为难的话——”美惠子低声说。
“不不,谢谢,不是这个原因。”
美惠子把一张小纸片递给黎世杰,说:“这是我家里的电话,黎先生下次如果来看医生需要翻译,请一定打电话给我。”
去东京治疗对于黎世杰来说甚至连梦想都不是,完全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一个普通中国人到日本去做手术,暂时超越了黎世杰的认知水平。他认为这不过是木村的客套话,一个医生在不能解决问题时,往往就会有此类客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