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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黄包车拐进了某某街,这是紧靠法租界的一条街,两边的建筑带有明显的法式风格。黎世杰这对这样的街区不算陌生,这里住的都是华界的有钱人。在这样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早晨,这条街显得很宁静,街上几乎没什么人。
黄包车跑得很慢,黎世杰在心里默默地数着门牌号,计算着距离。已经很接近109号了。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他决不能冒然行事,也许现在有很多双眼睛正在盯着109号,包括这条街上所有的人,当然也包括这辆黄包车。前面是88号,是一个刚开门的诊所,他已经大致知道了109号的位置,他不想进一步冒险,车停到了诊所门口。
车夫扶着他下来,他掏出一张纸币给车夫。
“先生,我——”
“不用找,你等我一会。”黎世杰说。
他缓慢地走进诊所,诊所很小,有两张病床,一个50多岁的医生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子后专心地看一张报纸。黎世杰很满意,他要坐的位置正好能看见109号。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八点四十,还有二十分钟,他马上就会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这仅仅是个恶作剧。
黎世杰坐下来,他给医生的所有印象都可以归结为一个需要立刻治疗的患者,事实其实也正是如此。
“您这是——”医生放下报纸,问。
“对不起,能不能先给我一杯水。”黎世杰问。
医生点点头,他拉了拉办公桌旁的一个铃绳,一个年轻的护士走出来。
“给这位先生倒杯水。”
“我身体不太舒服,想先休息一会,您可以先忙您的事。”黎世杰对医生说。
医生惊奇地看着他,但没有多说什么,慢慢地拿起了报纸。
黎世杰端起水喝了半杯,平复了一下心情,也恢复了一点体力。他眼睛盯着109号,他已经大致确定了位置,从窗子看过去,刚好在视线之内。这是一间带着临街花园的法式洋房,看得出住在这里的人很有钱。正常来说,这样的人家很少会参与到与战争或政治相关的各类纷争中,他们会本能地远离一切危险,小心地经营自己的事业。他们自私自利,但又乐善好施,他们刻薄寡恩,但又逆来顺受,他们欺炎附势,但又温顺善良,他们并不强大,但总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人类一切矛盾的性格都可以在他们身上得到体现。在上海这个城市,黎世杰并不认为住在这样一幢房子中的人会有动力参与什么危险的事业。
墙上的挂钟敲响了九点的钟声,黎世杰看了一眼表,九点正。
远处的小巷走出一个人,是一个女人,她穿着一件灰色的对襟衫,手腕上挎着一个布包,她走得很慢,显得很疲惫,她走到109号门前,停下来,伸手按响了门铃。
也就是在此时,她进入了黎世杰的视线,黎世杰对将要发生的事情预设了无数的可能,但没有想到会她,是周枫。
“怎么回事。”黎世杰并不清楚该做什么,他在一瞬间感觉失去了正常的思维能力。
事情也就在此时发生了,从109号对面的房子里突然冲出几个人,他们冲上去扭住周枫的胳膊,把她摔倒在地上死死按住,几乎在同时,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悄然停到109号前,几个人架着周枫上了车,车迅速离开。全部过程不到十秒钟,但黎世杰看清了,是特工总部的人。
这一切发生得是如此的迅速而突然,黎世杰甚至没有来得及体验到那种震惊的感觉。这一刻,他显得异乎寻常地冷静,他知道他现在不能有任何的轻举妄动,周围还会有特工总部的人,他们还在盯着这条街上的一切。
他慢慢地站起来,医生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他拿开报纸,看着黎世杰。
“对不起,我得走了。”他说,取出一张纸币放到桌子上,“这是诊费。”
他坐上了黄包车,在回去的路上他以前所未有的细致回想了和这件事有关的一切,但得不出答案。事实上,他对周枫被抓并不觉得特别意外,只是对发生在眼前的一系列事件感到疑惑不解。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冷静,冷静地对待已经发生的一切,以及将要发生的一切,他知道他不能失去理智。
他回到了特工总部,他看见那辆黑色的福特车,周枫就在这里,这也许是一个好消息。
他没有时间考虑更多,他知道他必须去做一件事。他想起了一个人,他并不十分了解这个人,但他有一种感觉,这个人是唯一能帮助他的。这也许需要冒一些风险,他准备接受这些风险,至于更多的厉害关系,他来不及去考虑。
黎世杰推开了童海办公室的门,他正在和两个人说着什么,看见黎世杰,他似乎并不感到惊奇。
“世杰,有事么?”
“急事。”
“你先坐——”
“就现在。”黎世杰说。
正在和童海说话的两个人默默地走出了房间,黎世杰关上门。
“什么事?”童海问。
“我想请你帮个忙。”黎世杰说。
“你说。”
“我有个朋友被扣了,我想把她弄出来。”黎世杰直截了当地说,他不想绕弯子,也没时间绕弯子。
“什么时候被扣的?”
“今天早上。”
童海沉默了。
“今早上只抓了一个女人。”童海慢慢地说。
“就是她。”黎世杰很快地说。
“你是怎么知道——”
“我想请你帮忙把她弄出来。”黎世杰打断他的话。
童海盯着黎世杰,好像今天才认识他。
“我做不到。”他说。
“你没做怎么知道做不到。”黎世杰说。
“世杰,我做不到,我的职责——”
“见鬼,你又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黎世杰毫不客气地说,他突然有种冲动,一旦他拒绝的话,就掏出枪来打死他。
“世杰,你冷静点。”
“别跟我说这些,你没有什么职责,这场战争和你没有关系,这个人的生死和你也没有关系,她是死是活和战争的胜负无关。你不需要履行什么职责,这个鬼地方也根本没有什么职责。你应该马上照我说的做,你明白吗?”黎世杰几乎是怒吼着对他说,他突然厌倦了那种所谓的冷静,他爆发了,敲着童海的办公桌,眼里仿佛要喷出火来。
童海感受到了他的愤怒,他的焦虑,他的坚决,他知道,这个女人一定和他有着不一般的关系。他不清楚这是一种什么关系,他只知道黎世杰做这件事的时候没有去考虑任何和他个人利益有关的环节,这意味着他准备为做这件事付出任何代价。黎世杰的态度使他感到一些畏惧,也感到一丝感动。
“给我二十分钟。”他说,“你在这儿等我。”
黎世杰点点头,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童海出了门,黎世杰这才觉得胸口钻心地痛,他用衣袖擦了擦汗,慢慢地坐下来,点着了一支烟。他不知道童海会做出什么选择,也许他会帮忙,也许,他会出卖自己,一切都不确定。黎世杰不愿意去想,任何结果他都能接受,他把手伸进西装里,摸了摸手枪柄,他做好了一切准备,因此并不担心结局。
不到二十分钟,门开了,童海走了进来,他没有任何异常,手里多了一份卷宗。
“这个女人姓周,外地人,24岁,人们都叫她阿兰。公开的职业是女佣,但没有固定的人家,常去不同的人家帮忙,今早的那家人也是,她每周会去他们家三次。抓她是因为前天我们破获了他们的一个联络点,去抓人的时候遇到抵抗,打死了他们两个人,这边也死了一个。有一个人看见一个拿着枪的女人跑掉,应该就是她。”
“怎么知道是她?”
童海看了看卷宗,说:“刚才那个人已经来确认过了。在现场发现了一些电话号码,其中就有这一家人的,他们说她今早会来。”
“前天的行动是什么时间?”
“下午三点。”
黎世杰站起来,他默默地回想了一遍童海说的话,确认不会有遗漏。
“目前我们掌握的就这么多,日本人大概一个小时后会来,在日本人来之前,我已经交代不要碰她。”童海合上卷宗,说,“世杰,我只能帮到这一步,剩下的你要自己想办法。”
黎世杰朝他点点头,他没有说感激的话。
黎世杰出门时,童海对他说:“世杰,有句话你错了,这场战争和每个人都有关系,不仅仅是你我。无论你是怎么选择的,你都无法逃脱。”
“是我们无法逃脱,不是每个人。”黎世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