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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王竹书何惧死社稷,李汝鱼也不愿意让这位大凉重臣轻易涉险。
第二日,把秀气青年来臣俊也带上前往云雾山。
若段道星不在云雾山,那么极有可能是恶战,来臣俊的剔骨刀可以保护王竹书,自己的剑能断后,如此,可全身而退。
为了保险,更让徐骁带了一百穿云军铁骑远远随后。
云雾山距离矩州约有百里,骑马奔行也需半日,好在王竹书虽是读书人,但在云州待过多年,骑术之精湛,更在李汝鱼之上。
三骑如箭,直奔云雾山群峰之巅的斗篷山。
徐骁带着百骑远随。
既要防止被蚁象门的人发现行踪,又要确保在出事后能以最短的时间抵达接应,毕竟关于云雾山的所有事情都是根据情报推测。
无人知晓云雾山中是否有高手。
想那大理在彩云之南,一国之力岂非没有高手,大凉疆域之中的武道节节拔高,大理难道就不会,都是同一片天下,没有道理的事。
眼看斗篷山在望,已是崎岖山路。
李汝鱼三人便下马,牵马前行,又行数十里,骏马已无法上山,三人索性便将马儿留在道旁,绑在树上,信步上山。
秀气青年来臣俊话不多。
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少说多做,虽然看着李汝鱼从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走到如今现在的身份地位,让来臣俊有些不爽。
但那有如何。
酷吏来臣俊,本就以杀人为乐,不以为官至上。
为官,入北镇抚司,仅为正大光明满足自己那颗畸形的心理欲求耳。
王竹书也不是话多之人,但今日话多。
“李大人,不知道你对当今天下大势如何看待,又对未来天下大势如何看待?”
李汝鱼会心一笑,知道王竹书的意思,道:“未来大势么,不就是王大人所见、所闻、所猜那般,莫非王大人觉得如此不妥?”
笑里藏刀。
王竹书心中一惊,隐然感觉到了李汝鱼的锋芒,虽然知道这位天子宠臣不是睚眦必报的小人,但也明白,若是李汝鱼有心,今日自己难以活着离开云雾山。
但王竹书何曾惧怕过死亡。
稳定心绪,笑道:“妥与不妥,皆是未知,是以王某才想知李大人之观之念之想耳,还请包涵王某之无礼。”
李汝鱼哦了一声,顿足,负手看着这位比自己爬得还快的读书人,想了想,又笑了笑,最后身后从旁边树上摘下一片青叶,“王大人,窥此叶也知此树耳。”
王竹书苦笑。
我倒是看见了你李汝鱼过往与今时,但哪知未来。
李汝鱼心中一动。
王竹书若是能完成定国大理的事情,将来必然是朝堂重臣,且其不营党结私,和那魏禧一样,必然是大凉鼎国之才。
笑道:“南北大战,天下若一统,女帝远去东土,则赵祯登基为帝,然赵祯年幼,朝政必然落入赵室把持,但问王大人一句,赵室之中,谁可续女帝手绘之惶惶盛世?”
王竹书闻言愕然,嗫嚅着竟然说不出一个人来。
李汝鱼弹指,手中青叶如箭,射入一颗参天大树里,笑道:“我李汝鱼,少孤,受教于夫子,夫子曾说我读书不如陈郡晚溪,但也曾读过史诗书百卷。出扇面村,历经磨难,行过大凉天下,虽以剑走人间,杀戮居多,但也见过人间百态黎民悲欢。”
王竹书听得入神。
秀气青年来臣俊放下了手中剔骨刀,倾耳以闻。
李汝鱼继续道:“高宗南渡,大凉偏安半壁江山,但给仁宗留下了岳精忠,仁宗中兴,借兵神岳精忠之神威光复半壁江山,打造出了中兴盛世之光,顺宗承继仁宗之遗泽,昭理政事光耀神州,再至女帝陛下登基为帝,以前所未有之手段,绘造出古往今来未有之煌煌盛世,今天下,万民安康,盛世祥和,国力昌盛,将筑未有之一统天下的光景,若此,天下无战乱,世人无忧生、老、病、死,人间祥和,当为大兴、大同之世。”
王竹书颔首。
秀气青年来臣俊叹气,不得不服女帝。
李汝鱼顿得一顿,话锋一转,“女帝远走,赵室章国,则必然兴矫正之策,废女帝之政,以正大凉赵室之尊,如此,王大人以为这煌煌盛世将若何?”
王竹书蹙眉,脸有隐忧。
只怕大凉将乱。
李汝鱼轻笑了一声,忽然轻笑了一声,“我啊,本是女帝一柄剑,女帝走后,赵室断然会折剑,我还想活着,因为我很喜欢这世间,因为我有喜欢的人,我想守着她一辈子。”
王竹书一阵无语。
这个理由,是不是太有点儿戏了,就因为喜欢陈郡谢氏的谢晚溪,将来就要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
哪知李汝鱼话锋一转,沉声道:“此为我赤子之情,今生不变。然我李汝鱼,已从一介弱少年,蜕为一腔青气在胸怀之男儿。男儿有志乎?”
王竹书击节而叹:“当有!”
来臣俊没来由的激荡起胸怀中那沉睡了一世的热血,“必有!”
李汝鱼看了两人一眼,“曾经有位读书人,手捧瑚琏匣,为我何谓春秋,说我李汝鱼的春秋,在仕途之上,说我李汝鱼的春秋,在天下江山。”
李汝鱼话音落地,远处那颗被青叶射中的参天大树,轰然倒地。
李汝鱼朗声道:“此言差矣。”
“我李汝鱼的春秋,不在仕途,不在天下江山,而在——”
一字一句:“万——民——安——康!”
“如此,我李汝鱼纵然背负万世骂名,也要延续女帝手绘之盛世,此身在世一日,则愿为天下万民之安康,永沦地狱。”
“地狱不空,此身不折,此剑不断。”
“这,是我李汝鱼行走大凉多年后,看遍天下,哪怕有了一日扶摇起,乘风上天九万里的壮志之后,依然甘愿为女帝之剑的初心!”
“这,才是我李汝鱼的春秋!”
话落,晴空起惊雷。
大道和音隐隐。
天穹之上,紫鲲翻滚,如鱼入海,鲸吞千万青气,隐见龙鳞。
偌大的云雾山山脉,常年云遮雾绕,在这一刻,倏然间清风徐来,涤荡清明一空,再无丝毫云雾遮掩,显出那秀美绝伦的山峦起伏的大好风光。
人间有剑,为人间。
王竹书已是热泪盈眶,对着李汝鱼,以读书人礼节一拜到底,“王某,愿见此日!”
至于李汝鱼是否会取赵祯而代之……
王竹书不关心。
我王竹书本不是大凉人,心中无赵室,仅有天下万民。
秀气青年那张永远挂着随和笑容的脸再无笑意,手捧剔骨刀,亦拜:“可追贞观!”
由衷而叹。
若李汝鱼能达成此壮举,当不输自己心中那位古今君王第一人的太宗。
李汝鱼所愿之世,当追贞观!
临安众安桥的春秋书铺里,胡莲先生倏然起身。
来到颤抖不止的瑚琏匣前,震惊不语,良久,才喜极而泣,望天而拜:“先生,这天下,已有人悟您之春秋,天下幸甚,万民幸甚!”
胡莲先生泪流满面。
儒衫如花。
……
……
斗篷山巅,段道星腰间长剑颤鸣不止。
看着忽然间云雾涤荡一空的云雾山,脸上涌出惊诧,“这是何等的手笔。”
一旁的白愁飞笑了笑,“只怕女帝之剑到了。”
段道星颔首,“杀?!”
白愁飞唔了一声,斜眼看着这位王爷,“杀?”
段道星没有言语,目光越过重重山林,没了云雾遮掩,依然看不见身影,但他作为大理国剑道第一人,自不输剜目的聂政多少。
看不见,却能感受到山腰处的那团恢弘青气。
白愁飞无奈的叹了口气,这位王爷啊……还真的斗不过段道隆,太上皇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说道:“早有人来报,只有三人登山。”
明明可以问自己,他非要自己看。
能看见李汝鱼,但你看得见李汝鱼身后是否有大凉铁骑吗?
看不见。
这就是痴于剑者的天生缺陷。
不过……
这正是自己所希望的大理国主,而不是段道隆那种大理之虎。
段道星唔了一声,“没有铁骑?”
白愁飞苦笑,“有,不多,想来是为了护住三人之中的那位读书人,不至于让那位读书人死在云雾山罢,如此说来,那位读书人的身份只怕不比女帝之剑轻。”
这是好消息。
如果段道星真的燃烧起了男儿壮志的话。
若是段道星依然只想做段道隆的麾下王爷,欲要成为大理十万雄师的钉子,钉在云雾山接应,那这就不是好消息。
段道星沉吟半晌,看了一眼白愁飞,“你去准备一下迎客罢。”
白愁飞转身便去。
段道星看着白愁飞的身影消失在远处,才冷笑了一声,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野心,这大理就算再变,也轮不到你姓白的来说话。
就算我心中舍弃了大理蚁吞象之野望,意欲取三弟而代之,守成大理在彩云之南,功成之日,你白愁飞若是听话,还能做个富贵之人。
若是依然如此野心勃勃,彩云之南埋骨之处极多。
不少你一处。
旋即望向山腰,轻笑一声,“客自远方来,不亦说乎?”
终究是痴于剑之人。
见猎心喜。
拇指轻弹,腰间长剑出鞘,锵然起剑吟,直上九天。
斗篷山之巅,一道秋泓凛冽。
落向山腰。
山腰,李汝鱼和王竹书、来臣俊三人,正顺着山势前行,三人并不知蚁象门在何处,先前得到的线报,只知在斗篷山附近。
也没打算去找。
反正自己出现在这里,蚁象门的人自然会出现。
有了先前那一番交心之谈,王竹书对李汝鱼的态度少了一丝拘束,多了一份随和,岂不知这份随和,来源于尊重和期待。
来臣俊脸上又挂着笑容。
只是笑意忽然凝滞。
耳畔,响起了一人的轻笑声,如低空行雷,缭绕不绝。
有人语:客自远方来,不亦说乎。
话音尚在耳畔,便有秋泓起于山巅,凛冽寒光,破空而来,剑吟呼啸阵阵如龙吟,卷荡起狂风,林木侧伏为开。
山巅至山腰间,骤显一道林木之峡谷。
三人见状,不仅反喜。
这剑极强,就算是放在大凉天下,也是罕见的剑道高手,应是女帝定规矩之后的万象境。
若是此剑来自大理,只有一人。
段道星!
段道星真的在云雾山?
大事可期!
来臣俊上前一步,欲要以手中剔骨刀接下这一剑。
王竹书轻笑了一声,制止了来臣俊,又示意李汝鱼不用出手,上前两步,挺胸而立,一身儒衫迎风飘摆,长发飞舞之中傲然道了一句:“剑迎客,客不来,客来,则剑不迎客。”
很简单的一句话。
然而那柄破空而至的长剑,能以剑势压倒山林如峡谷,俨然无坚不摧的长剑,如闪电一般刺到王竹书胸前三尺之处时,便似刺在了金石之上。
锵的一声。
火星四溅。
王竹书身前三尺处,如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
那柄长剑剧烈颤抖,虚空之中凭生火星,然而无论剑势何等强大,依然无法前进哪怕一寸,王竹书便如金身不败的圣人。
王竹书大袖一挥,“请回。”
长剑发出了一声呜咽,竟然倒弹而起,落回山巅。
山巅,手握长剑的段道星面目凝重,他真心没料到,那个读书人竟然能一语成谶,言出法随,感情至少是一位儒道圣贤?
大凉女帝还真看得起云雾山。
不仅让女帝之剑李汝鱼,这位可斩圣人的剑道高手带了铁骑前来,甚至还请出了一位儒道圣贤,端的是强势至极。
不过……
这正是自己希望看见的局面,如此,这场博弈才显得重要。
段道星笑了。
站在山巅,看了一眼临安方向,轻声道:“你能说服我吗?”
又转身,向往彩云之南,“三弟,非王兄不信你,实在不忍大理十万男儿埋骨他乡,更不忍见彩云之南沦为烽烟地狱,且容王兄为大理多留一线生机。”
一切,皆看来人之意再做定夺。
李汝鱼和来臣俊面面相觑。
两人怎么也没想到,身旁这位一直不显山露水的读书人,这位朝堂重臣,竟然是一位儒道圣贤,这和当年魏禧梦中斩龙一样,太过于出人意料。
王竹书回首,笑了一声道:“倒是叫两位见笑了。”
李汝鱼行礼,“哪里,不曾想先生竟是一位儒道圣贤,先前多有冒犯,更是在先生面前班门弄斧,贻笑大方,着实惭愧。”
王竹书愣了下,旋即恍然,哈哈道:“哪是什么圣贤。”
圣贤?
圣贤,是学识德行为天下表率之人。
自己还不够格。
但不巧的是,自己军功尚可。武力、文才都不出众。
唯一自恃处,三寸舌耳。
在大凉这片天下,自己这三寸舌,确有可媲美圣贤一语成谶之风姿。
竹书者,策也。
王竹书,本是大唐王玄策,无兵借兵定一国。
舌可绽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