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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宗皇帝坐在大殿上,眉头紧皱,听着各地发来的灾情报告。

    “按陛下诏令,这几日关中地区灾民随丰就食,四处离散。有些已前往河西,很可能进入边关地带。”有人上奏道。

    “传令边关,严守关卡,不令灾民出关即可,但也不可为难他们。”皇帝下了命令。

    接着,他又下令准备祭天,起草罪己诏,祈请上天慈悲。同时决定亲率百官去京师重要的道观、寺院礼拜,为百姓祈福。

    “启奏陛下,”有人出来奏道,“陛下体念灾民之心,天日可鉴,况又有先祖老君神力慈护,这场灾祸定可很快过去!实在不必再去拜那些夷邦之神了。”

    此人正是数次上表反佛的傅奕,几位崇佛大臣脸现怒色,尤其是萧瑀,已经准备好踏出来反驳了。

    太宗奇怪地看着傅奕,不明白他为何到这时候了还想着灭佛之事,当下缓缓问道:“佛法微妙,圣迹可师,且报应显然,屡有徵应。卿独不悟是何道理啊?”

    太宗所说的“报应显然,屡有徵应”,显然指的是他童年生病时父亲求佛菩萨保佑的往事,这件事足以让他对佛教产生好感,更何况当年攻打洛阳的时候,他还得到过少林武僧们的帮助,佛教徒对自己夺取天下起了很大的作用,如今自己刚刚登基,怎么可以过河拆桥呢?

    傅奕从太宗平静的问话中听出了几分不悦,但他还是昂然说道:“佛是西方桀黠流入中国,尊尚其教之人,都是邪僻小人。既无补于国家,又有害于百姓。陛下圣明,如果下旨取缔佛教,一来可收得大量寺产存粮以丰国库,二来可令数万僧尼相互婚配,生儿育女,以足民强兵。”

    太宗微微皱起了眉头:“这么做是不是太过分了?佛道二教各有信众,大家各拜各的神,各烧各的香也就是了,何必如此赶尽杀绝呢?”

    “陛下此言差矣,”傅奕道,“夷方之教,误国害民,容之则为害甚大。那些僧人,平日里妄说罪福,其实还不是为了逃役?他们剃发隐中,不事一亲,专行十恶,奸伪逾甚……”

    “傅大人所言,只怕都是妄自猜测吧?”萧瑀再也忍耐不住,出言讥刺道。

    “难道我说得不对吗?”傅奕道,“难道很多人不是为了逃避赋役而出家为僧的吗?”

    萧瑀微微一哂,道:“傅大人的意思是说,道士们都缴纳赋税,参与征役了?”

    “夷方之教,岂可与先圣先贤相比?”傅奕怒道,“萧大人身为中原之人,放着本土的道教不去信,却去信夷方之教,岂非不忠不孝?”

    “好了!都不要再说了!”太宗烦躁地打断了他们的辩论。

    所有的人都不作声了,他们也知道,此时皇帝的精力还在这场天灾以及与东突厥即将爆发的战争上,与这两件事无关的争论只会让他更加烦恼。

    见两位大臣都不再说话,太宗也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他想,眼下的当务之急是,不管采取什么手段,先尽快结束这场灾难,让百姓们安定下来,才好腾出手来准备对东突厥人的战争。至于傅奕所提废佛一事,说来说去不还是佛道之争、夷夏之争吗?且等这段时间过去,再行定夺也不迟啊。

    想到这里,他威严的目光扫视了一下殿中群臣,缓缓说道:“如今天灾频频,不可再起争执,徒惹天怒。佛道二教既各有神祗,何不各自选派仙长高僧,在寺观之中作法,以祈求神灵护佑?”

    “陛下圣明。”阶下群臣一起应道。

    太宗又将目光转向萧瑀:“爱卿上次所说的那个玄奘法师,朕倒是想见见。卿可让他去庄严寺,主持这场佛事。”

    “这……”萧瑀登时呆住了。

    太宗剑眉一挑:“怎么?”

    “回圣上,”萧瑀硬着头皮奏道,“臣刚刚得到消息,玄奘法师……他……已经出长安了。”

    “什么?!”太宗的嗓门顿时大了起来,“出长安?是谁让他走的?!”

    傅奕在一旁冷冷地说道:“大觉寺好像不缺供养啊,一个高僧也需要随丰就食么?”

    萧瑀只得说道:“回圣上,玄奘法师一向喜欢在各地行脚参学,拜访名士高僧,其为人有些……有些……古怪……平日里独来独往,与任何人都无深交。听说他来长安之前,已经走过大半个中原,师从十余位名僧大德,这一点,长安的僧侣居士们都可作证。臣猜想,他一定又去哪里拜师习经去了。”

    “臣倒是听说,这位玄奘法师曾数次上表请求出关,”傅奕接口道,“这会儿,该不会是去了边境了吧?”

    “朕谅他没这个胆子!”太宗厉声喝道,“他的上表已被朕亲手驳回,想他不过是个僧人,还不至于违旨西行吧?”

    “陛下所言极是,”傅奕恭敬地说道,“违旨出关,那可是死罪。微臣也觉得,他没这个胆量。”

    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萧瑀一眼。

    “傅大人,”萧瑀忍不住说道,“大唐有律,私自出关者,也就是课以流放而已。怎么到您这儿,就成死罪了呢?”

    “连圣上的手诏都不放在眼里,难道还不是死罪吗?”傅奕冷笑道,“再说,现在是什么时候?边关重兵集结,大战一触即发。此时出关,只怕还不只是死罪那么简单吧?”

    “私自出关该定什么罪,理应由圣上说了算,傅大人岂可越诅代疱?”萧瑀不觉提高了声音。

    “你我做臣子的,于国家之事发表意见难道不是份内之事吗?再说——”

    傅奕停顿了一下,再次用颇有意味的眼神注视着萧瑀:“那位玄奘法师如果没有违令出关,死罪之说自然无从谈起,萧大人又紧张什么?”

    萧瑀心中忐忑,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却听太宗已经下令:

    “宣道岳法师来见!”

    太阳已从地平线上升起,为天边的云层涂抹上了一层亮色。周遭连绵的山林树丛都一一显露出轮廓,远处,茫茫晨雾若卷若舒,如梦如幻。

    玄奘牵着心爱的白龙马,默默地站在一座土坡上,回望长安。

    时值深秋,正是落叶飘飘、万木凋零之时,到处都呈现出一片寂寥的景色。大风从北方席卷而来,在满目萧瑟的五陵原上奔走呼啸。

    然而玄奘并未觉得寒冷,他的心里装着一团火。

    没有人告诉他,那个诞生了佛陀的神奇国度究竟在什么地方,离这儿有多远。前方等待他的,是一条布满荆棘与未知的道路,是完完全全不可预测的凶险征程。

    年轻使他无所畏惧,无论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他都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

    晨雾散去,长安城伟岸高大的城墙在他眼中渐渐清晰起来,城头闪耀着星星点点的光亮,那是守城士兵枪尖上冰冷的寒光。

    玄奘虔诚地跪了下来,面向长安,深深一拜。

    别了,关中之地,繁华之都。如果佛祖让我见到真经,我会为你祈祷,祈祷我的故国家园,祈祷我的同胞……

    他从怀里取出一小块深褐色的麻布,放在地上展平,俯身捧起一捧黄土,放在布包上,小心翼翼地包好,扎紧后揣在怀里。

    此一去,关山万里,渺渺茫茫,就让这捧关中的泥土伴随我孤独的旅程吧。

    小白龙将脑袋凑了过来,很亲昵地摩娑着他的肩膀,大大的眼睛里闪动着天真的光。

    玄奘终于回过神来——我这是怎么了?还没有上路就这么多的感慨,这么多的挂碍。这岂是一个佛弟子所该有的?

    苦笑着摇了摇头后,他一个翻身,很轻盈地上了马背。

    小白龙明白主人的意思,机灵地转过身,便将他带上了西行的道路——那片当今世上最繁华的都市,就这样被他毅然决然地抛在了身后……

    道宣法师很快来到殿上,他知道陛下为什么宣他,一路都在提醒自己要处处小心。

    “大师可知沙门玄奘出关一事?”太宗对这位高僧颇有好感,因而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温和一些。

    “回陛下,”道岳法师合掌道,“玄奘法师确实曾跟老衲说过,他要出关西行,老衲也曾反复地劝他放弃。怎奈年轻人性喜冲动,前日留下一纸书笺便不知所踪,连老衲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那书笺在何处?”太宗问。

    “老衲已经带来。”道岳法师说着,从袖中取出玄奘的那纸书笺。

    太宗说:“呈上来。”

    早有内官过来,从道岳手中接过书笺,呈给皇帝。

    书笺是一张一尺来长的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

    固是经来未尽,吾当求所未闻。

    “吾当求所未闻……”李世民喃喃自语。

    仅仅为了“求所未闻”就留书出走,这样的想法,这样的胸怀,即便是皇帝看了,也是佩服不已。

    这时傅奕冷冷地说道:“玄奘既是你寺中僧人,你明知他要违旨出关,却是既不阻拦,也不报官,是何道理?”

    道岳法师合掌诵道:“阿弥陀佛!傅大人又怎知玄奘就一定是违旨出关了呢?”

    “那么大师说他去了哪里?”傅奕反问道。

    “老衲确实不知,”道岳法师合掌答道,“玄奘只是一个行脚僧,临时来我大觉寺里挂单罢了。他一向独来独往,要去哪里,老衲也不好过问。至于说到报官,玄奘持有汉阳王的过所文书在国内游方,天经地义,老衲又凭什么报官呢?”

    “一年前的那场佛道辩论,大师不是亲口跟太上皇说,他是你新收的弟子吗?怎么现在又说是挂单僧了?”傅奕冷笑着问。

    道岳法师道:“不瞒大人说,玄奘法师拜了老衲为师不假,只是似老衲这等便宜师父,法师于游方参学途中,不知拜了多少!仅京师一地,就有法常、僧辩、玄会等数位大德,皆被他以师礼相待。说来惭愧,玄奘法师的佛学造诣实不在老衲之下,他称我一声‘师父’,不过是敬我年长几岁罢了,似这等临时的师徒关系,老衲又怎好厚着脸皮当真?”

    这番辩白倒让傅奕无法可想,只得换个话题:“你说他在国内游方?那么这纸留书又是怎么回事?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他要出关西行吗?”

    “老衲愚钝,实在没有看出,”道岳法师道,“玄奘只是想求所未闻,在国内游方想必也能做到这一点。老衲怎么敢因为一个没有根据的猜测而惊动官府和朝廷呢?”

    傅奕见这老和尚强词夺理,正要再讥刺几句,太宗却已不耐烦,将手一摆道:“好了!传朕旨意,命边关各地,严加防范,将那个胆大包天的和尚给我抓回来!”

    深秋的渭水坦荡而沉静,让人分不清它从哪里流来,又向哪里流去。

    西汉时,渭水上架有三座桥梁,直通长安。一曰东渭桥,为汉景帝所建,接起了长安与栎阳;二曰中渭桥,为秦始皇所造,以通渭北咸阳宫与渭南兴乐宫;三曰西渭桥,汉武帝时为通茂陵而设的,后被称为咸阳桥。

    玄奘此时就行走在渭水河畔,极目所见是遍地的风尘,呼啸的西风,干裂的土地,还有饥饿的人群。荒野中时时可见横陈的尸首,不少是饿死的,腐臭阵阵传来,令人做呕。

    每见一具尸身,他都动手将其掩埋,入土为安,然后诵念《往生咒》为其超度。

    他幼逢乱世,见过太多的灾难和死亡,然而这种事情,无论眼见多少次,也总是无法视若无睹。

    从长安及附近城镇出来的逃荒大军,潮水般地从他身旁经过。他随身携带着银针和一些应急的草药,一路为灾民们治病。

    快到中午了,他似乎并没有走出多远,却已经筋疲力竭,便在渭水河畔找了块平坦的地方坐下,从行李中取出些干草喂马。

    接着,他又取出一块干粮,正要吃,一个瘦骨粼粼的孩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泛着绿光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手中的干粮。

    玄奘心中叹了口气,将干粮递给孩子,那孩子几乎是一把夺了过去,就往嘴里塞,干粮的粉沫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玄奘赶紧又递上水袋。

    七八个孩子见状,立即围了上来,黑瘦的小手一起伸到面前。玄奘手忙脚乱地打开包袱,将干粮分给他们。

    接着,又有更多的孩子前来……

    本就不多的干粮很快便分发一空,玄奘只得又将盘缠拿了出来……

    人越聚越多,很多人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终于,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布施了,玄奘望着这些衣衫褴褛,面呈菜色的灾民,不知所措。

    一个年轻人跪在他的面前不停的叩头:“大师慈悲,救救我的妻子和孩子吧。”

    玄奘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个脸色灰白的孕妇,挺着大肚子躺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在她身边,还有两个骨瘦如柴的小姑娘。

    玄奘走上前,将两根手指搭在那妇人的手腕处,只觉得脉息微弱——很显然,这不是病,只是饥饿所致。

    现在,只需要一口粥就可以救回她的性命。

    “可是,贫僧真的什么都没有了。”玄奘难过地说道。

    在众人饿狼般的目光中,他打开了自己的干粮袋,袋口向下,里面确实已经空空如也。

    一位精瘦的老人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了过来:“大师慈悲,你的这匹马,就可以救活很多人。”

    “它?能救人?”玄奘有些惊讶地看着小白龙,这匹漂亮的马儿已随他走过大半个中原,却从未用来耕种过。

    再说,就算它有这本事,以现在这情况也来不及啊。

    当玄奘把困惑的目光再度转向灾民时,不禁大吃一惊!

    很多人都在看着小白龙,原本已被饥饿折磨得有些呆滞的眼睛又重新焕发了光彩,那是一种绿色的饿狼般的光彩!这光彩令他感到恐惧,甚至有些心虚。

    “这么大的一匹马,够吃好几天的了。”他听到有人小声地议论着。

    “是啊,好久没沾过油腥了……”

    接着是更多的咽口水的声音。

    玄奘呆住了,恐惧像梦魇一般攥住了他的心,令他透不过气来!

    他从来就没有想过小白龙也是可以吃的东西,对他来说,那是一个充满灵气的生命,是能够用充满温情的眼神同他进行交流的朋友。

    “不……”他搂住他的马,无力地说道,“你们不能吃它!它,它没有做错什么,它不该死……”

    老人欲言又止,那个年轻人还在不停地磕头,额头已被他磕出了血。在他的身后,更多的人加入了磕头的队伍。

    玄奘无助地望着灾民们,他们拖儿带女,面黄肌瘦。放眼望去,还真是一只牲畜都没有,显然,能吃的都被吃了。

    他又转身望望小白龙,这匹跟随他从汉川到益州,从益州到长安,又从长安西行至此的漂亮的马儿,此刻也正安详地看着他,目光温暖而又柔和,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即将大难临头。

    八年的相处,人与马之间早已建立起了牢固的相互信任。

    玄奘心中一酸,他知道,马的生命力比人要强得多,而小白龙在这方面更强过一般的马。它还不到十岁,这个年龄就如同二十八九岁的人一样,体力、精力、智力都在顶峰,是最黄金的时期。靠吃干草和谷糠,它一定能在这场灾荒中活下去!

    人可就不一定了,如果找不到稳定的食物来源,就算吃了这匹马,也顶多再维持三两天的生命,最终还是难逃一死。

    佛说众生平等,为什么一定要小白龙去死,去救那些或许根本就救不活的人呢?

    可是,面对这些灾民,他又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原本流畅的语言变得结结巴巴,好像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错:“它,它是我的……朋友……求求你们,别吃它……你……你们……吃我吧。”

    昔日佛陀可以舍身饲虎、割肉喂鹰,自己这副臭皮囊又有什么舍不下的呢?

    那老人摇摇头,道:“法师是个修行者,吃了你岂不造了莫大的罪孽?”

    “贫僧是自愿的,”玄奘从老人的口气中听出,此事似乎可行,不禁松了一口气,“贫僧愿替你们承担罪责,就算要下地狱,也是贫僧前去!”

    老人看着玄奘道:“法师心地慈悲,愿效佛祖舍身,当真可敬。只是,不知法师有多少肉身可以舍弃?难道法师真的以为,舍弃了肉身就能保住这匹马吗?”

    玄奘被问住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老人叹了口气:“小老儿这一生不知经历了多少灾荒,灾荒年头人吃人,实在没什么稀奇,我当年就是个‘菜人’,也差点被人吃掉。”

    “菜人?”玄奘心中一抖。

    “那可有些年头了,”老人抬着头回忆道,“莫说本朝,就是前朝都还没有建立呢。到处都在征伐打仗,偏偏关中又连年大旱,赤地千里。很多人实在没法子了,只好易子而食,他们把被吃的孩子叫做‘菜人’……”

    玄奘想起那年的洛阳,也曾有过易子而食的惨剧,一颗心揪得更紧,曾经以为早已愈合的伤口又开始滴血……

    老人倒是很平静,声音舒缓,像是在讲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小老儿那年也就十一二岁吧,父亲拉着我的手,走了很远,然后把我交给了一个陌生人,而那个人也把一个孩子交给我父亲……”

    说到这里,老人停顿了一下,看着玄奘愕然的眼神,惨然一笑:“师父是想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

    玄奘没有说话。

    老人道:“其实很简单,那人把我带到了一间小茅草房,捆在一根木桩上,回头就要取刀来杀我……”

    他抬起头,回想着当时的情景:“可他已经饿得没有力气了,捆得一点儿都不结实,而且举起刀就倒下了,再也没有起来……”

    说到这里,老人凄然一笑,饱经苍桑的目光中满是悲哀的神色:“说来也真奇怪,我当时明明知道自己就要被当做菜人吃了,竟然一点儿都不害怕,是真的不怕。好像,那就是我的命运一般……那个被交到我父亲手中的孩子也是一样,眼中只有茫然,没有恐惧,我们都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那孩子后来怎么样了?”玄奘费了很大力气,终于问出了一句话。

    “还能怎么样?”老人惨然一笑,“他没我那么好运,回家后,我还吃到了他的肉……”

    玄奘只觉得一阵晕眩,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法师觉得不好受?”望着这位年轻僧人苍白的面容,老人轻轻问道。

    玄奘紧紧闭着嘴,没有回答。幸亏现在是空腹,否则他一定会吐出来。

    老人惨然一笑:“其实,吃人的人心中更不好受,永远也不会好受的。那段日子,我们一家都精神恍惚,觉得自己是罪人,睡梦中看到地狱之门已经为我们打开了……唉,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吃人呢?”

    “万不得已又怎样?!”玄奘痛苦地质问道,“难道万不得已就可以吃人了吗?”

    “如果不吃人,大家都会死,”老人平静地说道,“吃人至少可以活下来一部分。”

    “活下来又怎样?”玄奘仍觉得不可理喻,当年净土寺也曾断粮多日,可没有谁想过要去吃那些因饥饿而死去的师兄弟,更不用说吃活着的人了。

    就算俗家人的想法与出家人不同,可毕竟都是人,是同类,怎么吃得下去?

    “活下来,不还是行尸走肉吗?”玄奘忍不住问道,“老施主说过,吃过人的人,一辈子都不会好受的!”

    “是啊,是真的不好受,”老人道,“可是,既然有机会活着,谁又愿意死呢?”

    玄奘一时无语,在他看来,用一生精神上的痛苦去换取肉体短暂的几十年生存,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但他实在不想去反驳了。

    老人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小白龙身上:“吃人不好受,吃马就不同了……法师啊,你说你愿意舍身,可是那样的话,我们心中会永远背负着罪孽啊!”

    “是啊,”旁边有人小声地说道,“马毕竟是畜生啊……”

    是啊,玄奘悲凉地想,到了所谓迫不得已的时候,吃人都没了罪恶感,何况吃马呢?

    其实,以玄奘的辩才,完全可以同这位饱经风霜又颇懂佛法的老人就此问题展开一番讨论,但此时的他已经完全没有了这份心情,人间的苦难早已将他的心压得无法呼吸了。

    已经在河边喝过水的小白龙慢慢走过来,它看上去极为安详,用天真的大眼睛与主人对视着。

    玄奘默默地抱住马儿的脸,轻轻抚摸着,他的手在发抖,心中便如被千万根钢锥刺中一般,痛得他眼前发黑,恨不能立即死去。

    他知道,如果自己拒绝这些灾民的要求,灾民们当然不会强迫。可是看眼下这情形,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吃人,那些骨瘦如柴的孩子们,那些不幸失去父母的孤儿,将会是第一批牺牲者;

    如果他答应这些灾民的要求,交出小白龙,不管最终能不能救得了他们,至少可以使他们吃人的时间向后拖延几天。小白龙高大健壮,不管是吃还是卖,都能顶几十个小孩子……

    或许再过几天,情况就会好转,他们可以捱到河西,找到食物,度过这个难关……

    想到这里,玄奘抬起头,看着那个老人,惨然一笑:“贫僧可以把马给你们,你们不要吃它。我刚刚经过一个市集,就在东边不远的地方,你们可以到那里去把它给卖了,换些粮食。”

    这是他为小白龙的生存所做的最后的努力了。

    老人沉默不语。

    玄奘说:“它虽不是人,却有人的情谊。贫僧只求你们,饶它一命。”

    老人看着他,终于点了点头:“好,我答应法师。”

    玄奘又将目光转向其他灾民,那些人也都忙不迭地点头。

    玄奘默默地转身,从马背上取下行李,用颤抖的手把缰绳递到了那老人的手里。

    小白龙一点儿也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它依然很平静、很高贵地站在那里。

    玄奘感觉到自己快要虚脱了,他费力地背起行囊,最后看了一眼心爱的马,又冲着那老人微微欠身施了一礼,便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朝西走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或许仅仅是因为他也是个人,物伤其类罢了……

    灾民们跪成一片,异口同声地喊着:“多谢大师慈悲……”

    他抬起衣袖,轻轻擦去眼中涌出的泪水。

    孤独地行走在黄土高原上,玄奘觉得自己越来越麻木了,苍白的脸上满是倦色,那是因饥饿才有的倦色。

    离开渭水之后,他已经三天没有进食,头晕眼花,身上也没有了丝毫的力气,原本应该很坚实的黄土地,在他踉跄的脚下却有了一种棉花般虚浮的感觉……

    灾民们真会信守诺言将小白龙带到市集上卖了换粮吗?他不知道,他只能选择相信,也拼命地强迫自己相信。

    或许小白龙现在还活着吧?

    当初促成他西行求法的因素,除了对佛教经典的疑惑外,潜意识里还有试图借助佛教,来寻求医治唐初社会创伤的良药这样一个动机。

    波颇大师曾经跟他说过,《瑜伽师地论》可以解除一切众生的苦难,这也是让玄奘怦然心动的地方。

    他一心想要普渡众生,却想不到刚出长安,就有一个生灵为他而死。

    整整三天,他一直都在拼命地赶路,可是小白龙那温和而又充满信任的眼神,仍时不时地冒出来,深深折磨着他,令他痛不欲生。

    每当脑海里闪现出那个安详的眼神,他的内心就会被深深的愧疚和巨大的负罪感塞得透不过气来,就仿佛有人拿着一把钝刀对准了他的心,一刀一刀,残忍地分弑着。

    那个老人说得可真实在啊!人吃马是绝不会有负罪感的。小白龙就是在这种意识下,被它最信任的主人送给了那些摆明了要吃它的饥民,还自欺欺人地以为他们会把它卖掉!现在,它怕是早已被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了吧?

    玄奘一直不敢想这样事,一想起来心就痛得发抖。

    他知道这是他的罪,对一个无辜生灵犯下的罪,罪无可赦。

    但他并不后悔,如果可以重来,让他重新再选择一次,他还是会那么做的。

    或许人生就是这样,当你面临一种选择的时候,你实际上已经错了,无论怎么选择你都是错,都需要背负罪责。

    罪责……他在心里默默地咀嚼着这个词——是啊,有的时候,罪也是一种责任,必须把它背负起来……

    佛陀昔为尸毗王时,一日在林中静坐,却见一只鸽子,被饥饿的老鹰追逐。鸽子飞入他的怀中,向他求救,于是尸毗王将鸽子藏入袖中。

    老鹰飞来,向他讨要鸽子,尸毗王自然不能给它。

    老鹰说:“你爱惜鸽子的生命,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没有食物也同样会丧命的。”

    尸毗王想想也对,但又不能放弃鸽子,于是和老鹰商量,用自己身上的肉来换取鸽子的生命。

    老鹰同意了这个建议,但要求尸毗王割下的肉必须与鸽子等重。

    尸毗王取来一只天平,将鸽子放在天平的一端,然后从自己身上割取同等大小的肉放在另一端,但是天平并没有平衡,他再割一块肉添加进去,天平依然没有平衡……无论他割下多少肉,天平始终一动不动。小小的鸽子似乎有千斤重,直到他把股肉臂肉全部割尽,天平竟然还是没有移动分毫。

    最后,尸毗王起身,将自己整个身体投入到天平的一端,天平终于平衡了。

    每当想起这个故事,玄奘都不禁为佛陀的大悲心所感动。他知道,这只天平所称量的,不是肉的分量,而是生命的分量。

    生命是平等的,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呈现于世,都是不可替代的。

    所以,像这样的舍身,佛陀在过去无数生中一直都在做。

    可是,为什么佛陀就能够如此轻易自在地舍身,没有任何思虑上的负担,而我却不得不牺牲无辜的小白龙呢?是因为我的业力太过沉重,以至于连舍身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玄奘感到自己的头剧烈地痛了起来,这算一种惩罚吗?也太轻了吧?

    黄昏时分,空中突然飘起了小雨,狂风吹起冰冷的雨水,洒在旅者消瘦的身体上,寒气森然。

    雨是天的泪,这道理玄奘早就知道了,他抬头看着漫天的雨,漫天的雨也在看着他。

    雨越下越大,上天已经在嚎淘大哭了。

    玄奘全身早已湿透,但他没有去取行李中的雨伞。就让上苍的泪水来冲刷我的罪业吧,不管能不能冲刷得掉。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路上行人几近绝迹,途经的村庄甚至连一声犬吠都听不到,除了呼啸着扫过大地的凄厉的风雨声,周围全都是死一般的寂静。

    天地越来越广阔,行走其间的旅者便显得越来越渺小,路远得望不到边……

    “这就对了,”玄奘边走边自嘲地想,“人自大得也太久了,只有到了这里,方知天地之大,自己同蝼蚁又有多大差别呢?”

    仿佛是为了映衬这句话,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狼嗥,如同一声凄厉的哭喊划破夜空,那极富穿透力的声音,充满了苍凉与野性的力量。

    玄奘在风雨中喘息着,这几天他的体力实在消耗得太大,感觉比当年在围城洛阳消耗得还要大,已经累得迈不动双脚了,只得找了块石头坐下来。

    无孔不入的寒风从四面八方向他发起围攻,他闭上眼睛,只觉得身上又冷又痛,头像灌了铅般沉重,身体似乎正在慢慢变得僵硬……

    狼嗥声再次传来,而且,离他越来越近了……

    “如果我就此倒下,很可能就在这个夜晚喂了狼……”他迷迷糊糊地想着,“也好,小白龙被人吃,我被狼吃,因缘果报虽然残酷,却是多么的公平合理……”

    眼前依稀出现了一片柔和的光明,仿佛峨眉山金顶上的佛光,透着慑人的庄严。

    是了,我是个佛门弟子,自幼修行,有善神护持。这定是他们在干预,不让我被狼吃掉……

    然而这确实是我的错,我的罪业,不能光让小白龙受惩罚啊。

    他在心里默默忏悔,诚心发愿道:“弟子玄奘,祈请十方三世一切诸佛,慈悲护持,令小白龙业障消除,脱离恶道,得升净土;令诸灾民平安度过这场天灾,离苦得乐。一切罪责,皆在玄奘一人,玄奘甘愿为此承受一切果报!”

    “没有用的,玄奘,”一个轻柔的声音突然响起,“你不记得因果定律了吗?”

    玄奘登时呆住了:“菩萨,是你吗?”

    抬眼四望,但见衰草茫茫,并无一个人影,刚才那个声音竟像是从他的心底发出的一般。

    可是,这声音是如此的熟悉,玄奘完全可以肯定,这正是那天他在大觉寺里听到的声音——菩萨的声音,母亲的声音!

    他静静地闭上双眼,声音果然再次响起,宁静而又充满慈悲的力量:“一切众生都在六道中轮回,都有因缘果报,今生你吃我,来生我便吃你,如同欠债还钱一般天经地义。”

    天经地义?玄奘苦笑,这一切真是天经地义的吗?如果我欠了别人的,我当然不能不还;可如果是别人欠我的,我有没有选择不要对方还债的权利?

    “你有这个权利,”菩萨仿佛能深入他的心灵,知道他的所思所想,“可是玄奘,你应该知道,这并不容易。六道轮回就如同一个巨大的涡旋,众生身处其中,被业网紧紧包裹,如水中一片叶子般身不由己。如果你没有脱离这个涡旋的智慧,就将永远在里面轮转。你说你不要对方还债,可以的,但你见过哪只老虎宁愿把自己饿死也不去杀生吗?”

    “弟子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玄奘悲哀地说道,“这便是《道德经》中所说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上天故意不给众生摆脱业网的机会。”

    讲到这里,玄奘心中伤感更甚,他自幼痴迷佛学,并不像长捷兄长那样对老、庄也涉入极深,道家的经典他仅仅是在闲暇时翻翻,甚至只是在与道士们辩论前夕看上一看,平常并不怎么在意。可是现在,当脑海里闪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第一次感到了本土先贤的智慧,以及说这句话时的沉重与无奈……

    “你真的认为天地不仁吗?”菩萨温和地问道,“人生于天地之间,便承天盖地载,日月照临,土地生苗,雪山流泉……天地给予众生的已经够多,众生又给予天地什么了呢?”

    玄奘苦笑,是啊,众生给予天地什么?恐怕只有污秽与破坏吧?

    “菩萨责备的是,”他无力地说道,“众生确实没有资格说什么‘天地不仁’,但与众生相比,天地是那么的强大,既然生养万物,又为何要屠灭万物?”

    “玄奘,”菩萨惊讶地说道,“你是一个佛弟子,怎么开始用外道的思维来理解天地众生了?”

    玄奘无语,可能从小到大,见到的苦难太多,心中的压抑实在无处宣泄,只能责备上天了。

    “菩萨,玄奘心中有太多的疑惑,为什么这世间的生灵要相互为食,否则便不能生存?难道生命的存在和延续就非要用这种残忍的方式来平衡?真的就不能有更好的方式了吗?这一切究竟是谁的安排?难道不是天地不仁吗?”

    “玄奘啊,”菩萨柔和地说道,“你应当知道,这不是天地不仁,是众生自身被贪、嗔、痴三毒所迷,失去了智慧,也就失去了左右自己命运的能力。众生常为一些细小事而生嗔心,恨不能食肉寝皮,依业力的牵引,当然会生在虎豹群中了。而今生被其所食之物,愤闷难消,自然希望其生生世世为自己为食……因小果大,恶意层层递增,众生于轮回中轮转不息,又怎么能说是天地不仁呢?”

    “那么菩萨,如果玄奘不起嗔恨之心,并以宽容之心对待今生的伤害,就可以解开这张业网了吗?”

    “至少,可以使恶意的传递到你这里终止,”菩萨平静地说道,“玄奘,你说是天地不给众生解脱业网的机会,这不是佛弟子该有的想法。真正的佛弟子不应指望天地帮你,而应靠自己的智慧去帮助自己和众生解脱。”

    “但众生是弱小的,身处涡旋之中,想要脱离,谈何容易?”

    “不,玄奘,众生并不弱小,只不过没有发现自己的能力罢了。”

    见他沉默不语,菩萨缓缓说道:“即便真的很难,也不是完全不能做到。玄奘,你不顾艰险,违抗皇命,执意西行寻求佛法,不也困难重重吗?”

    玄奘惨然一笑:“或许弟子真的是自不量力,未出国门,就造下这无边罪业。”

    “这不是你的罪业,”菩萨安抚他道,“是灾民们为求活命而起杀生之心,才做出此等饮鸠止渴之举,此之所以他们无法跳出轮回之道,业力的牵引就是这样。”

    “是我让他们做下罪业的!”玄奘大声喊道。

    他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连菩萨都未想到他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以至于四周一片沉寂。

    玄奘冷静下来,再次合掌,诚心发愿道:“菩萨,如若灾民们因吃了小白龙而造下恶业,玄奘愿以此一报之身,尽无始劫,全力荷担。不全此愿,誓不解脱!”

    “阿弥陀佛,”菩萨轻轻叹息了一声,“玄奘,你一身之力是无法替众生荷担罪业的。佛陀告诉过你应该如何解开这个结,只有获得般若智慧,登上彼岸,才能彻底脱离这个巨大的涡旋,也才可以帮助众生离开这个涡旋。到那时,无论是你,还是那些灾民,抑或是小白龙,都可以真真正正地成为自己的主人!”

    真真正正地成为自己的主人!玄奘的心被震憾了——是啊!我究竟是怎么了?我自幼学佛,不正是为了获得脱离业网,摆脱轮回的智慧吗?我现在去天竺求法,不也正是为众生找到出离涡旋,踏上坚实彼岸的方法吗?

    我们现在都不是自己的主人,只有离开苦海,不再被身体束缚,不再被三毒左右,不再被业力牵引,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自由人,也才能真正属于自己!我应该朝这个方向不停地努力才对,又为何要在这里苦苦抱怨什么“天地不仁”呢?

    他抬起头,想谢过菩萨的点化,却只感到大地一片沉寂,空气中呢喃着轻轻的佛音,风一吹就散了,菩萨轻柔的声音似乎已经去得很远了……

    “菩萨……”他刚刚唤了一声,意识便跌落下去,沉入浓浓的黑暗之中……

    好清凉啊,是什么东西进入了他的口中,还带着几分甜香?难道,我到了极乐世界?是菩萨带我来的吗?

    不对,这好像是伴了水的馕饼!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自己饥饿的脏腑都争抢着涌到了咽喉——极乐世界里也有这种东西么?我怎么从来不知?

    耳边传来轻轻的呼唤声:“奘师……奘师……”这声音时而近在眼前,时而又远在天边……是谁在叫我?

    他费力地睁开眼睛,迷朦中,一个僧侣正坐在自己身边,一脸担忧地望着他。

    “菩萨……”他喃喃地说道。

    “阿弥陀佛,你总算醒过来了!”一个如释重负的声音喟然长叹道,“可真得感谢菩萨保佑,要是我再晚来一点儿,你就喂了狼了!”

    他终于听出,这是秦州僧人孝达的声音。紧接着,对方的形象在他眼前渐渐清晰起来,敦厚的眼中闪露出欣喜的光泽,说出的话又快又急——

    “你居然会饿昏在这里!离开长安的时候没带干粮吗?真是个书呆子!我跟你说,走长路一定要带足干粮的,就算你是高僧大德,也不见得总能化到缘……”

    玄奘的头脑依旧懵懂,他听不清孝达后面的话,也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天亮了吗?我饿昏在这里?我怎么不知道?对了,菩萨呢?他到底有没有来过?难道我一直都在做梦?……那么,小白龙呢?

    他猛然坐了起来:“小白龙……”

    刚说了一句,就觉头脑一阵晕眩,眼前发黑,身体像嫩苗一样,摇摇晃晃的又要倒下。

    “奘师,你怎么了?”孝达赶紧扶住了他。

    “小白龙……”玄奘虚弱地说道,“你看到小白龙了吗?就是那匹白马,在长安……你见过的……”

    “没有啊,”孝达莫名其妙地四下看着,“这附近没有马。”

    玄奘痛苦地闭上眼睛,出城后的这段经历在他的头脑中简直就像是一场噩梦。

    孝达扶着他,安慰道:“奘师,你别担心,马丢了就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人活着就好!”

    玄奘勉力点头:“多谢师兄搭救……”

    “没什么,”孝达舒了口气,憨憨地笑了,“怎么说你也是个经常走路的,我才不信你会不带干粮出城!嗯,你定是路上碰到了灾民,把干粮盘缠什么的,全都布施出去了,是也不是?”

    玄奘依旧没有说话,眼前尽是小白龙的目光,心痛得都快要麻木了。

    “我就知道是这样,”孝达絮絮叨叨地说着,“你这个活菩萨啊,可真是没药医了。也不想想,这么多的灾民,连朝廷都无能为力,就算你把性命搭进去又能救几个人?”

    “我知道……”他低低地说,“我的能力太小,救不了几个人,可救一个是一个……”

    “可是,你不打算去天竺求取佛法了吗?”

    他没见说什么,只是伤感地想,取经求法,不也是为了普渡众生吗?

    孝达见他神情凄然,不禁摇头叹息:“依我看,像法师这样的人,再往西去,一准死在路上!不如——”

    他突然冒出一个主意:“跟我去秦州吧!我们南廓寺现在正需要人。法师从京师来,又是人人敬重的高僧,到了那里必定万人皈依!咱们一起去光大秦州的佛法,你看如何?”

    他为自己的这一想法感到兴奋,热切地望着玄奘。

    玄奘摇头:“师兄好意,玄奘心领了……”

    “法师,你这样是到不了佛国的!”孝达急道。

    “不管到得了到不了,玄奘都不会放弃。除非死在路上。”

    他的声音有气无力,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孝达不禁叹道:“我就知道说服不了你这个大菩萨!也罢,前面再走五十里就到秦州了,法师先去那里挂单,歇歇脚再走。我告诉你啊,我们秦州可是伏羲诞生的地方,你去了保准喜欢。跟我走吧。”

    说罢不由分说,一把抓起玄奘的行囊,放在自己的马上。

    孝达所说的南廓寺并不在秦州城内,而是在城西十里处的一座山上。

    途中果然有一座伏羲庙,这是最早的皇帝庙宇,代天称王的伏羲,是其母毕胥踩了巨人的脚印后孕育而生的。他结网制弓,教人渔猎和畜牧业,创造文字和琴瑟,教人知书达理;他通晓天文地理,阴阳八卦,著述《易经》,制订历法,揭开了中华文明的第一页。

    瞻仰过伏羲大帝之后,两人沿着弯曲盘旋的山道登上山巅,便看到一座小小的寺庙。

    虽然有些破败,但那疏朗大气的布局却显出几分古朴。再看四周苍翠的松柏槐杨,玄奘不禁有些羡慕,常住于此修行的大德们,想必禅心也会比常人更加坚固吧?

    不过,这座寺院此时已没有了静寂和安宁,它更像一座难民窟,山门前挤满了衣衫褴褛的灾民,手里拿着各种家什,一位老僧正带着几个小沙弥在向他们施粥。

    一看到那个老僧,孝达顿时兴奋起来,忙不迭地跑了过去,高声喊道:“师父,师父!”

    一个小沙弥看见他,高兴地说道:“师父,是孝达师兄!”

    老僧停下手中的活,慈祥的眼中露出欣喜的目光:“是孝达回来了?”

    “师父!”孝达跑上前去跪倒在地,“咚”地一声磕了个响头:“徒儿回来了!”

    “好,好哇,回来就好……”老僧激动万分,忙着伸手搀扶,一迭声地说道,“快起来,这位法师是——”

    他看着孝达身后的玄奘问道。

    “哦,这就是徒儿跟您说的玄奘法师,在长安时,徒儿多次蒙奘师教导,获益非浅。”孝达赶紧介绍道。

    玄奘走上前去,合掌问讯:“弟子玄奘,见过大师。”

    老僧眼中闪过奇异的神采:“老衲智辛,久闻玄奘法师盛名,想不到今日有缘相见。”

    “不敢,”玄奘道,“大师乃前辈大德,玄奘不过是一后生晚辈,哪里有什么盛名?”

    “老衲听说,去岁长安的那场大辩,法师一人连胜六场,从京师到河西,无论道俗皆交口称颂,都说法师实乃释门之伟器也!”

    “这都是佛陀遗法的殊胜,玄奘不过是在鹦鹉学舌罢了。”

    智辛大师哈哈一笑:“法师真乃谦谦君子。也罢,一路辛苦,请先去客寮歇息,待老衲忙完此间俗事,再去与法师共同参禅论道。”

    玄奘道:“大师不必客气,玄奘与孝达师兄同在京城习经,都是您的弟子晚辈。师父有什么事情,弟子自当服其劳。岂有师父在此劳碌,弟子自在安坐之理?”

    说罢便与孝达一起拿起大铁勺,继续为灾民们施粥了。

    望着这两个忙碌的年轻人,智辛心中一阵欣慰,合掌诵道:“阿弥陀佛……”

    秦州虽是座商旅云集的热闹城镇,佛教盛行,南廓寺却只是一座山间小庙,平常只有七八个僧侣在此清苦修行,香火自然稀少得很。若不是这场天灾引来一群饥民,平日里简直可以说是门庭冷落。

    正因如此,玄奘的到来令智辛大师喜出望外,当晚便来到客寮,与其对谈佛法,颇为投机。

    智辛长老的面前摆放着两套佛经,都是孝达从长安带回来的。一部是法显大师翻译的六卷本《佛说大般泥洹经》,另一部则是昙无讖大师翻译的大本《大般涅槃经》四十卷。

    “孝达说,多亏了玄奘法师,他才找全了这两部经书。”智辛长老缓缓说道,“法师对这两部经中所说的佛性问题怎么看?”

    看来长老也注意到这个问题了。

    玄奘讲了自己对此的一些看法和理解,智辛大师叹服道:“法师精通佛法三藏,老衲实在佩服。如今老衲有个请求,不知法师可否答应?”

    “不敢,大师请讲。”

    智辛叹道:“法师也看到了,南廓寺是座小庙,佛藏经典所藏不多,平日里前来挂单的僧侣也少,寺中僧众难得有机会听受高深佛法。今日法师前来,实乃我寺之大幸,故而老衲想请法师不辞辛劳,为寺中僧众和居士们讲经说法,不知法师意下如何?”

    玄奘合掌道:“大师过奖了,玄奘恭听大师安排。”

    智辛大喜,当即决定,法会在明日一早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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