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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来到宫中讲经,玄奘意外地发现,第一个到的竟然是乌姆。
“法师早。”乌姆朝他行礼道。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还礼。
乌姆看着玄奘,黯然说道:“大师,乌姆此次早来,是有很多烦恼想请大师为我开示。”
“王妃请讲。”
“我现在每天都很忧虑,”乌姆满面愁苦地说道,“好像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能让我开心起来。我不明白怎样才能使自己变得快乐?”
“不知王妃因何事而忧虑烦恼?”玄奘问道。
乌姆咬牙道:“都是那个龟兹来的荡女!整日里打扮得妖里妖气,见到男人就抛媚眼,好好的宫廷,被她弄得乌七八糟,偏偏大王和太妃还都向着她!”
很显然,她是对昨天讲堂中,太妃对她的呵斥耿耿于怀。
看着乌姆又气又急的样子,玄奘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贫僧不明白,既然大王和太妃都能够容忍阿依那王妃的行为,王妃又何必为此烦恼呢?”
“我偏为此烦恼!”乌姆恨恨地说道,“这也是我的宫廷,我不能允许一个荡妇在这里胡作非为!”
玄奘摇了摇头:“恕贫僧直言,此事是王妃错了。”
“你说什么?是我错了?!”乌姆抬高了声音,“我可没有穿着暴露的衣服,朝宫外的男人抛媚眼!凭什么说是我的错?”
“因为王妃始终以一颗嫉妒心看待别人。”玄奘道。
“我嫉妒她?”乌姆不由得加大了嗓门道,“笑话!我只不过是看她不顺眼,可并没有做错什么!”
玄奘依旧摇头:“一个人犯错,有时是因为自己发现不了,有时则是明明发现了,却又不愿意承认。或者觉得自己改正不了,于是千方百计地替自己辩白,遮掩,甚至不惜为此犯更多的错误。”
“法师的意思是,我在替自己辩白?!”乌姆恼怒地说道,“难道不是阿依那的错吗?难道她身为王妃,就该那般放荡吗?”
玄奘笑了笑,语气平和地说道:“阿依那王妃所作所为是对是错,贫僧以为大王管得,太妃管得,王妃却实在没必要参与其中了。”
乌姆怒道:“法师是在责备我?”
“贫僧不敢,”玄奘道,“只是王妃看上去很不快乐,方才也曾问过贫僧,怎样才能变得快乐起来。贫僧以为,若是王妃心中放了太多不该自己管的事情,忧塞郁闷,又怎么快乐得起来?”
乌姆不禁一愣。
玄奘接着说道:“王妃须知,喜欢寻找别人过失,并且容易发怒的人,苦恼便会越来越多,距离快乐的境界也就越来越远了。”
这时,一个宫女奉上茶来。
“谢谢。”玄奘朝那宫女点了点头,伸手将一杯茶接了过来。
“王妃请看这个茶杯,”他用两根手指拈着这只小小的精致的茶杯,悠悠问道,“如果贫僧现在不想喝茶,而想要喝一点沙枣汁,那么现在能不能再继续往这里面倒入沙枣汁呢?”
乌姆脸现惊奇之色:“当然不能!”
“法师要喝沙枣汁吗?”那位乖巧的宫女立即问道,“奴婢这就去倒。”
“谢谢,不必,”玄奘摆了摆手,手中仍拈着那只茶杯,问乌姆,“为什么不能?”
“因为杯子里的茶水已经满了啊,”乌姆说,“再往里倒别的,不就溢出来了吗?”
“王妃所言甚是,”玄奘点了点头,“那么,依王妃之见,怎样才能让这个杯子里装上沙枣汁呢?”
乌姆有点发蒙,一时竟想不出来,茫然地摇了摇头。
“你说呢?”玄奘问那个站在一旁发呆的宫女。
“换一只杯子。”宫女茫然答道。
玄奘摇摇头:“我只要用这只杯子。”
看着两个女子奇怪的表情,玄奘不禁笑了。
“其实很简单,”他说:“只要把杯子里的茶水倒出来就可以了,杯子空了,不就能再装别的水了吗?”
乌姆惊讶极了,真是该死,这么简单的方法我竟想不到!真不知刚才在想什么?
“奴婢这就去替法师换一些沙枣汁来。”宫女一面说,一面伸手来接这只杯子。
“不要糟蹋东西,”玄奘说着,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然后才将杯子递给宫女,说声“多谢。”
宫女拿着托盘和茶杯退下去了,心里却想:这法师好生奇怪啊!
玄奘转过身来,对那一脸惊奇之色的乌姆说道:“同样的道理,如果一个人心中装满了忧虑烦恼,那还有什么地方来装快乐的东西呢?如果你的心中装满了对他人的敌视和不满意,还有什么空间来装爱呢?让欲望缠身,纵然你每天穿金戴银,你也得不到真正的幸福,感觉不到真正的快乐,是不是?”
乌姆恍然大悟:“法师的意思是说,我只要将心中的忧虑忘却,就可以重新变得快乐起来?”
玄奘微笑点头:“王妃果然深具慧根。其实,所有的境界都是以心做为导引的。心是一个人的主人,假如你怀着一颗烦恼的心去言谈举止,那么烦恼便会紧紧跟随着你,一刻也不会让你安宁;相反,当一个人的言谈和举止怀着良善动机时,快乐也便如影随行了。”
“法师说得或许不错,”乌姆垂下眼睛,黯然道,“可是,佛家是讲因缘的,如果是前生的孽缘,想躲都躲不开,即使我想空,又怎么空得掉?”
“所谓孽缘难逃,只是针对凡夫来说的,”玄奘道,“比如某甲前生欠了某乙,某乙今生便要加倍讨还;而到了来生,某甲又从某乙身上更加倍地讨还……就这样,恶意的传递越来越大,没完没了,这便是孽缘。凡夫难以摆脱这种孽缘,所以身处轮回之中,苦恼不断。”
“难道我们不是凡夫?”乌姆奇道。
“当然不是,”玄奘道,“王妃怎么忘了?你是菩萨戒弟子,便是补处菩萨。菩萨讲的是‘无缘大慈,同体大悲’,对于菩萨来说,所谓孽缘根本就是不存在的,所有的恶意到自己这里为止,不再继续传递。而从菩萨这里传递出去的,永远都是爱与善意。”
这时,先前的那位宫女果然又奉上了一杯沙枣汁,用的还是那只精巧的茶杯,玄奘冲她点头致谢,伸手接过。
那宫女见法师满意,心中自是欢喜,施了一礼后便心满意足地退了下去。
“补处菩萨……我也是菩萨……”乌姆喃喃自语着。
“正是,”玄奘呷了一口清凉的沙枣汁,道,“佛家信命不认命,在真正的菩萨心中,孽缘也会变成善缘。”
“可是,”乌姆想了想,泄气地说道,“我跟菩萨相比,差得实在是太远了!很多事情,我根本就做不到的!”
“这没有关系,”玄奘道,“王妃只须记住,以后时时警醒自己也就是了。如果能让今天的烦恼比昨天少,那便是更接近菩萨的境界一步。”
看乌姆还有些茫然的样子,玄奘接着说道:“王妃须知,圣人比的是绝对,俗人活的是相对!”
乌姆立时恍然,当即站了起来,双手合掌道:“多谢法师开示!乌姆从今往后,绝不再自寻烦恼了。”
讲经的时候到了,所有女眷们都规规矩矩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在她们的后面,则是数十个有身份的宫女,她们也获准来听法师讲经。
“今天,玄奘来给大家讲个故事。”玄奘趺坐在金色的讲席上,缓缓说道。
“太好了!”纭姝欢呼起来。
“纭姝,”宇文王妃提醒她道,“你就不能安安静静地听法师讲经吗?”
纭姝吐了吐舌头,乖乖地坐好了。
“有一位妇人,特别喜欢为一些琐碎的小事而生气。她也知道自己这样不好,便去求一位僧人,希望他能够开导自己,为自己谈禅说道,开阔心胸……”
玄奘娓娓道来,女眷们很快便沉浸到他的故事里去了。
“僧人听了她的讲述,一言不发地把她领到一座禅房里,落锁而去。”
女眷们听到这里,惊讶地交换着神色,阿依那更是笑道:“嘻嘻,这僧人有意思,他想干什么?”
乌姆不屑地瞪了她一眼,心想:这荡妇,就会想歪的!
不过她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没有说什么。
“你瞪我干什么?”阿依那对于乌姆今天没接她的话茬感到很意外,“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乌姆没说话,坐在一旁的纭姝却有些不高兴了:“阿依那,你怎么那么多废话?到底听不听法师讲故事啊?”
“听,当然听了。”阿依那又惊奇地看了乌姆一眼,便把目光转了过去。
玄奘摇了摇头,接着说道:“那妇人被关在室内,气得跳脚大骂,骂了许久,僧人也不理会,于是,妇人又开始哀求,僧人仍是置若罔闻。”
“这僧人不该如此。”纭姝也有点忍不住了,看到母后在朝她瞪眼,赶紧住了口。
“妇人终于沉默了,过了一个时辰,僧人来到门外,问她:‘你还生气吗?’
“妇人说:‘我只生我自己的气,没来由的,我干嘛要跑到这个鬼地方,来找这份罪受?’
“僧人摇了摇头:‘连自己都不肯原谅的人,又怎么能够心如止水?’说罢拂袖而去。”
听到这里,女眷们开始回过点味儿来了。
感情这僧人的确是位大医师,只是,用这样的方法,真的能够治疗对方的“病”吗?
玄奘轻轻泯了一口沙枣汁,气定神闲地往下讲——
“又过了一个时辰,僧人又来问她:‘还生气吗?’
“妇人说:‘不生气了。’
“‘为什么?’僧人问。
“‘因为气也没有办法呀。’妇人无奈地说道。
“僧人叹道:‘看来,你的气并未消逝,还压在心里,爆发后将会更加剧烈。’说罢,僧人又离开了。”
“唉——”阿依那又有些忍不住了,叹息道,“这个和尚,也太多事了。”
“当僧人第三次来到门前时,妇人告诉他:‘我不生气了,因为不值得。’”
“这下好了!她不生气了!”纭姝开心地说道。
玄奘微微一笑:“那僧人说:‘还知道值不值得,可见心中还有衡量,还有气根’。”
阿依那撅起了小嘴,要是有人这么对她,她肯定早就不耐烦了。不过想想,在那种情况下,不耐烦又有什么用呢?除非她有本事把锁砸了。
“傍晚的时候,当僧人的身影迎着夕阳立在门外时,妇人问他:‘大师,什么是气?’
“僧人将手中茶水倾洒于地,妇人视之良久,顿悟,叩谢而去。”
故事讲完了,出乎意料的是,女眷们谁都没有搭话,她们还沉浸在故事之中,没有出来。
“法师之意,我明白了,”乌姆首先说道,“气是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的愚行。”
“是啊,夕阳如金,皎月如银,人生的幸福和快乐尚且享受不尽,又哪有时间来生气呢?”阿依那道。
“二位檀越说得都不错,”玄奘欣慰地说道,“其实细想想,所谓气,便是别人吐出而你却要接到口里的东西,你吞下便会反胃,你不看它时,它便会消散了。”
“哎呀,法师可别这么说,想想都恶心死啦!”纭姝夸张地说道。
看到她的样子,女眷们都笑了起来。
在这种轻松的氛围中,玄奘站起身来:“玄奘奉王命为诸位檀越讲经,今日已经圆满,不日就将上路西行,在此先向大家告辞了。”
说罢合掌,合掌深施一礼,算作辞行。
女眷们立时都不作声了,她们眼巴巴地望着法师,神色间皆有恋恋不舍之意。
沉寂了一会儿,纭姝先开了口:“干嘛那么急着走啊?天气这么热,石头都要被晒化了啊!”
“是啊,”张太妃也说道,“法师就住在这里,把这个夏天过完再走吧。”
玄奘摇摇头:“太妃好意,贫僧心领了。只是现在才四月,夏天还没有到来,正是赶路的时节。”
“才不是赶路的时候呢,”阿依那赶紧说道,“夏天还没到就已经这么热了,再过一两个月会更热,路上根本就无法行走。”
“阿依那说得对,”乌姆道,“法师就算要西行,也不必急于一时,就在高昌把夏天过完,再走也不迟啊。”
玄奘苦笑,他不想在这里多做纠缠,于是说道:“此事,贫僧还要同大王再做商议,现在,告辞了。”
玄奘走后,女眷们也各自回自己的寝宫。
沿着长长的回廊,走在玉石垒砌的道路上,宇文王妃悄悄对太妃说道:“母后有没有发觉,今日法师讲经时,秩序竟是出奇地好?”
“那有什么?”太妃不以为然地说道,“大师讲经殊胜至极,若是乱七八糟的没个秩序,就听不清了。”
“可我还是觉得有些奇怪,”王妃道,“乌姆同往常不一样了,难道是因为听了法师的开示?”
“当然了!”纭姝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她们身边,像只兴奋的小鸟一般接口道,“玄奘大师的开示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听到的,对我们来说,这可是不知多少世修来的难得的佛缘啊!”
“对于你来说,可能还是孽缘。”王妃点了点女儿的鼻子说。
纭姝明媚的脸色立即黯淡下来。
王妃依然沉浸在自己的困惑之中:“你们难道都没发觉吗?乌姆和阿依那不再互相找麻烦了。”
“是啊,”纭姝也回过味来,“不仅不找麻烦,而且乌姆还主动附和阿依那的话呢,以前她可从来没这样过。”
“是有些奇怪,”太妃点点头,感叹地说道,“这就叫做‘能者无所不能’啊。”
“可惜他要走了。”纭姝嘟着嘴,小声地说道。
“纭姝,”太妃转过头,望着这个她所疼爱的孙女,缓缓说道,“汉人有句话,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说的就是,人与人之间,有聚就有离。你又何必难过呢?”
“可是,纭姝希望聚的时间长一些啊。”纭姝委屈地说道,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
太妃摇摇头,叹道:“这世间的事情啊,没有几件是完全遂了心愿的。其实,就算遂心又怎么样?时间流逝,无常转瞬即至,一切不还是空的?”
纭姝一愣,想不到,祖母听了法师这几次讲经后,竟有了这么多的感悟。
其实她不知道,这主要是因为祖母年纪大了,经历的事情多了,因而对佛家经典中关于“苦”、“空”的描述更加感同身受罢了。
年轻的时候,她也曾有过一张颠倒众生的容颜,即使是现在,已经刻上了岁月的痕迹,却丝毫无损她的清丽绝俗和那股几乎是与生俱来的高贵之气。
但是那又有什么用呢?太妃无奈地摇了摇头,如今的她依旧高贵,可那被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双鬓上毕竟泛起了霜花,皱纹也在不知不觉间爬上了原本秀丽绝伦的面庞,曾经的绝代风华就这样被淹没在岁月的沙尘之中,只留下些许踪迹可供追寻。
看来,佛家所说的“无常”丝毫不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