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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中风光绝美,气候温暖、瓜果遍地。施主们大都性格温和,开朗率性,无忧无虑。
更为重要的是,这里已是天下文士向往之都——在如今这样的乱世,处处饿殍遍野,唯独成都例外,于是,各地僧侣名士纷至沓来。
众多高僧大德在此大开讲席,传授佛经,此地俨然已成为全国的佛教中心。
玄奘千里迢迢入川求法,当然不会轻易放过这个向诸大德请教的机会,他不仅在多宝寺拜师问疑,还在益州各丛林寺院往来听经,除继续研究早已流行的毗昙、涅槃、成论之学,还研究新兴的法相唯识学。
他本就悟性非凡,兼之又好学深思,很快便开始在巴蜀佛教界展露头角。开坛授业的高僧大德们无不对他交口称赞,同席僧侣更是被他深深折服,并推举他登坛讲经。
时光如梭,转眼到了武德五年(公元622年),玄奘年满二十岁,依佛制可受具足戒了。
所谓具足戒,就是圆满完全的戒,又称“比丘戒”、“大戒”,是佛教中的最高戒律。欲受戒者须是年满二十岁且品行端正的沙弥,由十名以上高僧进行举荐,方可受戒。
这些限制对于玄奘来说完全不是问题,几乎所有在蜀高僧都对这个年轻人印象深刻。这些高僧中,宝暹法师讲授《摄大乘论》久负盛名;道基法师则对《杂阿毗昙心论》深有研究;还有一位道振法师,是研究《阿毗昙八犍度论》及《迦延》的专家。玄奘都曾一一拜师求学,很快便将这几部重要的经典学得烂熟。以至于几位法师坐在一起讨论受戒人选时,竟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了他——
“那孩子是真正的佛子,”慧景法师道,“从洛阳到成都,老衲主持各种法会无数,法会上的僧众常有上千,在一起讨论佛学,辩经问难时,玄奘总是最为出众的一个。”
“景师所言不虚,”道振法师接口道:“蜀地居士都爱听他讲经,很多同修视他为汉代的清流李膺、郭泰。”
“玄奘的才学只怕犹在李、郭之上,”道基法师沉吟道:“老衲数十年来常游于四方讲肆,却从未见过有少年神悟如他这般的!”
宝暹法师也点头附和,他与慧景法师均长于《摄论》,且都是名气极大的高僧大德,蜀中年轻僧侣中,有的喜欢景法师的清新,而认为暹法师过于高傲古怪,不自觉地加以贬抑;也有弟子服膺于暹法师的高论,却认为景法师讲的《摄论》过于平淡细致,时时报以冷潮热讽。而玄奘却是两家并听并学,对这两位法师都极为尊敬,且能将两家学说融会贯通,因而深得二位法师的称许。
就在法师们讨论受戒人选之时,玄奘正在多宝寺山门前的广场上讲经说法。诺大的空地上挤满了前来听经的僧人俗众。
讲经结束后,居士们照例围上前来问东问西,玄奘则一一为他们耐心解答。
突然,他感觉有人用力拉扯了他一把:“嘿,小和尚!”
玄奘吃了一惊,近些年他声名日隆,已经很久没人敢对他这般无礼了。
定睛细看,眼前是一张颇为熟悉的英俊面庞,那笑容既阳光又有几分懒散,一身天蓝色儒袍,显出几分潇洒气质——竟是多年未见的叶丹参!
“阿弥陀佛,原来是你。”
此时的玄奘已不同于年少之时,乍见故人,心中自然欢喜,语气却还是冲和平淡。
“嘿嘿,多年不见,小和尚果然了得啊!”丹参嘻笑道,“我在底下听经时,已经能感受到你身上有佛光闪耀了!”
“是啊,确是多年不见了,”玄奘感叹道,“不过居士倒是一点儿都没变,还是那么喜欢开玩笑。”
回到寮舍,丹参滔滔不绝地说起了自己这几年的经历——
战乱之中,颠沛流离,自然有许多的辛酸往事。好在丹参性格乐观开朗,那些往事到了他的嘴里,便全都成了可值得细细品味的故事了。
“令尊身体还好吧?”玄奘终于找机会插了一句口。
“好!好得很!”丹参道,“昨天他还念叨你呢。”
听了这话,玄奘心中不禁泛起思念的情愫,他感慨地说道:“叶先生当真是君子菩萨,记得在长安时,玄奘使用先生传授的医方配药,治好了很多灾民的病。那段日子,庄严寺里聚集了那么多人,却没有爆发瘟疫,全赖先生的功德。这一次,玄奘定要登门拜望。”
“好哇!”丹参喜道,“父亲一直惦记着你,他常说教你是最划算的事,上回多亏你救命呢。前些日子我们刚到成都时,听这里的居士们说起玄奘法师如何如何。父亲忍不住,跟他们说:‘你们说的玄奘法师啊,那是我的徒弟!’人家不信,说他吹牛,弄得他好没面子。你要是去看望他,他定会欢喜万分。”
“阿弥陀佛。”玄奘心情舒畅地诵了一声佛号。
丹参所说的“救命”一事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还是在洛阳的时候,叶先生突然得了急病,自己开了药方,居然越吃越糟,直至起不了床。
“唉,医不自医啊。”先生躺在榻上,叹息着想。
这是中医里面的一句话,很奇怪——有时候医生自己得病了却不知怎么办才好,自己开的方子用在自己身上,却不灵。
为什么会这样?按照民间的说法,就是医生其实都是在逆天而行。本来人得病就应该死的,医生非给治活了,所以会得罪阎王爷,让你自己生奇怪的病。
这当然是无稽之谈,玄奘说:“这世间既然有医术,有草药,那就意味着这是上天给人的一条活命之路,治病怎么能算是逆天而行呢?”
然而那一次叶先生确实病得不轻。一向对背医书不感冒的丹参也着急起来,跑到净土寺,将玄奘请到了父亲的榻前。
搭过脉后,玄奘脸色轻松,只开了一味药:用甘草泡茶。
“这样就行吗?”丹参有些不信,甘草实在是太普通的药了。
“相信贫僧,应该没问题。”玄奘回望了一眼病榻上的先生,微微一笑道。
果然,几天后,叶先生的病渐渐好了起来。
事后,玄奘对丹参解释说:“先生不是病,是中毒了。”
“中毒?!”丹参大吃一惊。
“你不用紧张,”玄奘安抚他道,“叶先生是有德医师,每次配了新药总是自己先尝,天长日久,腹中积药太多,以至慢性中毒。用甘草泡茶,可解百药之毒。”
“原来如此。”丹参这才恍然大悟。
对于这个勤奋聪悟的少年僧侣,叶先生本就十分喜爱,这一次又亏他救命,更觉得是前世的缘法。既然丹参不喜学医,叶先生索性便收了玄奘做学生,悉心教授医术、针灸。而玄奘对这位医师,也是越来越敬重。
给他留下印象最深的,还是叶先生家门上贴着有一副对联:“但愿人皆健,何妨我独贫。”
在玄奘看来,这就是菩萨道了。
玄奘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中,丹参却已换了个话题:“小和尚你知道吗?这些日子,父亲正在家中预备聘礼,要去替我求亲呢。噢对了,我们提的那家姑娘你是认得的。”
“是吗?”玄奘也替他高兴,“那贫僧先恭喜居士了。”
丹参奇怪地看着他:“我说那个姑娘你认识,你就不想问问她是谁么?”
“玄奘不必问,居士若是愿意说,自己便会说的。”
丹参呻吟一声倒在了床上。
“好吧,我跟你说,”丹参今天看起来心情格外的好,直起身子说道,“还记得锦儿吗?”
玄奘一怔:“林先生的女儿?”
“不错,就是她!”丹参兴奋地说道,“来成都也有不少时日了,前些天才见到她。真是女大十八变啊!小和尚你不知道,现在的她真是美极了,跟小时候完全没法比!”
她一直都挺好看的,玄奘想,只不过你小时候不曾注意罢了。
丹参不知道玄奘在想什么,自顾自地往下说:“我一回家就跟父亲说,我要娶她,我非娶她不可!父亲听了很高兴,说我长大了……”
“等等……”玄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居士前些天才见到她,你确定她肯嫁给你吗?”
“为什么不肯?”丹参显然很自信,“我们打小时候起就是好朋友。”
“可玄奘记得那时候,你还嫌她烦呢。”
“那是小孩子家不懂事,当不得真的。”丹参一摆手道。
突然又觉得有些心虚,不禁抓了抓脑袋:“说得也是啊……小和尚,要不,你帮我们念念经怎么样?求佛陀保佑我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玄奘觉得好笑:“贫僧自然可以帮你。不过,若是要诚心诚意的话,最好自己念。”
“是吗?”丹参托着下巴,认真地想了起来,“哎,你说我念什么经好呢?”
送走丹参后,正好碰上要回寮舍的长捷兄长,见面就说:“恭喜四弟要受大戒了,沙弥只有受具足戒之后才可成为真正的比丘僧。”
玄奘趁机向兄长请教关于具足戒的问题,长捷一一回答,又说道:“比丘僧的戒律有二百五十条,受戒之后,可够你学一阵子的了。”
“这么多?”玄奘有些惊讶,进入佛门多年,他竟然从不知道此事,“为什么玄奘以前从未听二哥说起过呢?”
“佛制比丘戒是不可以对沙弥和居士说的,”长捷解释道,“这些戒律极为繁琐,受戒者需历五夏专门研习方可通达。沙弥居士若只是随便看看,很容易断章取义,用僵硬的框架来看待比丘。说不定会因此造下口业,惹出麻烦。再说,沙弥居士也没有必要知道这些,知道了也没什么用,只要守好自己的戒律,管好自己就可以了。”
“可是,比丘戒又为何要制定得如此繁琐呢?”玄奘心中颇为不解。
在成都城南空慧寺的长廊下,道基法师对玄奘说道:“比丘戒条之所以如此之多,就是要僧众藉由戒律的规范,以养成足堪住持佛法,成为人天师范的僧格,使正法得以久住。故而佛陀所制定的戒条内容包括比丘们对一己道德的提升,对教团应负的责任以及微细的威仪行止等,种类很多,计有数百条。”
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原本是东晋慧远之弟慧持入蜀所建之“金渊精舍”,后又名“龙渊寺”,近些年为避唐王李渊之名讳而更名为“空慧寺”。
玄奘之所以从多宝寺移居到这座著名的寺院,暂时结束了有系统的全面从师受学,是因为他要在这里坐禅读经,调适身心,准备受戒。而道基法师正是他受戒的教授师。
“这些戒条在佛陀的时代就已经有了,是吗?”玄奘边走边问道。
“是的,”法师答,“其实,在佛陀成道后的最初十二年内,并未给僧团制定任何戒条,他只是随机宣说他所悟证的佛法。根利之人在听闻佛法时,即闻即悟,当下就能心与道合,达到断恶修善和利益众生的目的,因而也就能获得解脱。
“然而十二年后,等到佛法广大弘传,出家的人越来越多,僧侣中就不免龙蛇混杂,凡圣同居,有人出现了违背修道精神的行为,于是佛陀便因事制戒,告诫弟子们‘以戒为师’。对了玄奘,你可知为何要选择在这空慧寺举行授戒仪式吗?”
“大概是因为这里是慧持法师的栖止之地吧。”玄奘答道。
道基法师点了点头:“很多人都知道在庐山结社念佛一心想要往生极乐净土的慧远法师,却不知其弟慧持大师也是龙天师表。他们兄弟二人都曾师从于东晋的道安法师。”
玄奘恍然大悟:“道安法师乃东晋名僧佛图澄的大弟子,是第一位为中原佛寺制定戒规的人。”
“不错,”道基点头道,“慧持大师一生精严持戒,从无懈怠之时。晋安帝义熙八年,大师对弟子们说:持戒犹如踩在平坦的大地上,各种善事善因才可能由此生长,你们无论是行、住、坐、卧,都应该严谨奉行。言罢坐化,春秋八十六岁。”
说罢看着玄奘:“现在你明白为何要在这座寺院里授戒了?”
玄奘合掌道:“多谢师尊开释,弟子明白了。”
来到叶家,一股熟悉而又亲切的药草味儿扑鼻而来,熏得他都要醉了。更让他心中生敬的是,门上依然贴着那副旧对联:
“但愿人皆健,何妨我独贫。”
再次见到玄奘,叶先生自是欢喜异常,当即跟他讨论起有关医术方面的问题来了。
“这次决定来蜀中,可真是来对了!”先生满面红光,兴奋地说道,“好地方啊!你来看看,这是什么?”
说罢递过来一株翠绿的小苗。
玄奘接过看了看,道:“这是枸杞。”
“想不到吧?”叶先生笑道,“这东西在咱关中是宝贝,平常难得一见,这里却满山都是!你再看看这个。”
他又递过来一株看上去颇为奇特的植物。
“这是何物?”玄奘惊讶地问道,“玄奘来蜀地已有三载,竟从未见过此物。”
“没见过?”叶先生立即得意起来,“这叫做‘七叶一枝花’!主要生长在楚地,蜀中确实不多见的。楚人都说,此物治痈疽便如用手拿一样!我在山上转了好几天才发现了几株。”
听了这话,玄奘不禁感动:“先生真乃良医也!却需注意身体。”
“无妨!”叶先生笑道,“我身体还好着呐,还能看着孙子长大!”
说到这里他又颇有意味地看了看玄奘,爽朗地说道:“孩子,还俗吧!等我给你和林家姑娘红红火火地办上一场婚事,再给丹参说上一门好亲事。然后,咱爷儿几个就一块儿行医济世!”
玄奘大吃一惊:“叶先生……您……您说什么?”
“别不好意思了,”叶先生呵呵一笑道,“我都知道了!林家姑娘喜欢你,这没什么。所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嘛,再说还俗娶亲的和尚多着呢,只要真心真意,想来佛祖也不会怪罪的。你不用在乎丹参,他也就是心血来潮。等过几日,我再请人给他说上一个漂亮姑娘,他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玄奘越听越晕,不明白叶先生何以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他小心翼翼地说道:“叶先生,玄奘相信您是一片好意。只是,玄奘自幼出家,虔心向佛,再过几个月,就要受具足戒了,先生这时候提还俗娶妻之事,莫不是在拿玄奘开玩笑吗?”
听了这话,叶先生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
原来,自打丹参随父到林家参拜林居士时见到锦儿,就被她所倾倒。得知已经十七岁的锦儿依然待字闺中,丹参更是欣喜若狂,回到家中就对父亲说,此生定要娶她为妻为可。
叶家与林家原本就是世交,丹参想娶林家姑娘,这对叶先生来说正是求之不得之事,于是立即备下聘礼,向林家正式求亲。本以为林家也定会顺水推舟,玉成这一美事,谁知林先生却是一脸的唉声叹气。
理由无他,林家小姐不愿意嫁人,逼急了,就以出家为尼相威胁。
两位父亲谁也不知这姑娘犯了什么邪,倒是母亲了解闺中女儿的心思,她告诉丈夫,锦儿已经心有所属,她喜欢的竟然是那个少年法师玄奘。
林居士顿时大怒,这等既得罪佛祖又耽误女儿的事,不是胡闹吗?
而叶先生却有些误会了,尤其是听林夫人说起在汉川之事时,便误以为两个年轻人已经暗中相恋多年,只不过摄于戒律而不敢说出口罢了。
“我早说陈祎不该出家的,”叶先生心想,“年轻人就是面皮嫩,这有什么不敢说的呢?和尚还俗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何况他只是个沙弥,并非受过大戒的比丘。”
他一来生性坦荡,二来对玄奘本就十分偏爱,三来又觉得自己的儿子与锦儿已经多年未见,就那一面之缘实在无法与人家的两情相悦相比,若是勉强娶来,人家女娃娃成天价郁郁不乐,自己的儿子也不开心不是?倒不如索性成全了那对有情人,也是一桩美事。
这样一想,当即爽快地说道:“二位不必为此烦心,此事包在老夫身上!”
说罢,大笑着出门而去。
可是如今看来,玄奘压根儿就没有还俗娶妻之意。叶先生这才明白过味儿来,感情这林家女娃同自己的宝贝儿子一样,都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嘛。
这样想来,叶先生竟又觉得,丹参和锦儿才真是天生的一对儿啊。
玄奘刚走出空慧寺,迎面就碰到了锦儿,看来,她已在此守候多时了。
“我想出家!”她红着眼圈儿,直截了当地说道。
玄奘心中暗暗叹气,不禁想起了一句话——缘是注定的,谁和谁见面也是注定的。
只是,我的心魔真的就这么强吗?
略略定了定神,他斟酌着对锦儿说道:“出家是件大事,岂能凭一时的意气而为?这样就算出了家,道心也不会坚固的。”
“我不管!”锦儿执拗地说道,“你道心坚固,我怎么就不坚固了?你瞧不起人啊?”
玄奘被噎了一下,但他想,这女孩儿很明显不是真心想出家,自己还是尽量劝她回头的好。
当下耐着性子说道:“施主,出家也须随缘,强求不得。你若果真与佛有缘,自然会有结果。”
“那你出家是随缘吗?”锦儿不客气地反问道,“你敢说这不是你硬要做的选择?有些事情不努力是得不到的,就像你不念经能成佛吗?”
听了这话,玄奘一时竟无话可说,他不想为此多生事端,只得说道:“好吧,檀越若真想出家,成都倒是有几间女众寺庵,你可前去问问。”
往前走出几步后,他又回过头来,对着身后一脸谔然的锦儿说道:“若真的出家了,就好好修行吧。”
说罢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锦儿不禁泪流满面,伤心得啜泣起来……
玄奘走到大殿门口,却见景法师正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开弓没有回头箭,”老法师声音徐缓地说道,“玄奘,你真的决定领受具足戒吗?”
“这是弟子多年的夙愿。”玄奘平静地说道。
“善哉……”长老垂目合掌,不再多说。
寂静的夜晚,一盏灯火,在古老的禅房内静静燃烧,室内飘荡着一股淡淡的檀香气。
玄奘独自静坐在蒲团上,从暮色初起到现在,一动不动。却发觉自己怎么也定不下心来,锦儿那双晶亮的泪眼时不时地在他的眼前晃动,晃得他心烦意乱,难以安定。
“阿弥陀佛,”他对自己说道,“这是我的心魔啊,魔由心生,亦由心灭……”
可是要灭魔并不容易,山寺的夜晚静得可以听到烛火晃动的声音,至于那不平静的心跳声就更是挡都挡不住了。
既然无法入定,那就诵经吧。
打开面前的《楞严经》,那里面有七处证心,八还辩见,有佛陀的微笑和智慧,也有阿难的困惑与伤泣……
心海之中云起鸟腾,见动尘起,虚构的意境还原出生命本来的真实。
经卷始终无法将一颗纷乱的心定下来,玄奘喃喃自语:“念起即觉,不动不随……”
他索性起身起座,来到窗前。
这才发觉,窗外的天空中不知何时已飘满了蒙蒙细雨,暮春的雨看上去诡秘而美丽,那有节奏的“沙沙”声就像佛祖慈悲的开示……
“你这小和尚!”门“咣当”一声被撞开,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响声打断了玄奘的沉思,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是谁冲进来了。
“平常口口声声说什么慈悲为怀,却原来都是假腥腥的!对一个女孩子也如此的残忍!”丹参气愤难当,声音都有些变了。
玄奘回过头来:“我如何残忍?”
“锦儿一个花朵般的女孩子,你却要她出家为尼,这难道不是残忍吗?”
玄奘摇了摇头:“居士搞错了,第一,玄奘从未要她出家,是她自己要这么做的;第二,出家为尼是功德事,如若真是她本人自愿,此事对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本人自愿?”丹参气极道,“你别跟我说,你不知道她这么做的用意!你居然忍心这般堵她的话!你,你……你太残忍了!”
“居士,”玄奘平静地望着他,“你不是早就跟我说过,想要娶她为妻吗?”
“我是有这个想法!”丹参一屁股坐了下来,端起案上的茶碗就喝,“因为我喜欢她。可这是我自己的感情,与她无关!我知道她喜欢的是你,这没什么,只要她开心,我怎么样都行!”
玄奘心里升起一种感动:“阿弥陀佛,居士一片真心,上天都会感动的,她又岂会不明白?玄奘觉得,你们两个才是真的有缘。”
“你拉倒吧!”丹参对这样的话并不领情,不屑地说道,“说什么随缘啊?她喜欢你,这难道不是缘?她对你的爱,难道上天就不会被感动?你为什么要抛下爱你的女孩子而独自一人念经参禅悠闲自在?这是随缘吗?你不认为你这样做很自私很残忍吗?”
“我与她并没有缘,”玄奘耐心地解释道,“如果我们两个真有缘的话,我也会喜欢上她的,我会为了她不顾一切地还俗,那样才是缘。”
“你没有爱上她,是因为你的脑筋出了问题!”丹参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就是不明白,这和尚有什么好当的?倘若全世界的人都出家当了和尚,人人都没了子嗣,这人类世界岂不是要灭亡了?”
“居士会去当和尚吗?”玄奘反问道。
“我?当然不会!我想都不会想!”丹参愤愤地说道。
“那不就得了?”玄奘微笑道,“这就说明全世界的人不会都当和尚,至少还会剩下一个。”
丹参被他这句话噎得哭笑不得。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玄奘站在窗口处,望着从房檐上垂挂下来的雨帘,缓缓说道:“再过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弥勒菩萨下生凡间,成为弥勒尊佛,渡生无数。那时娑婆世界所有众生都修持十善业;那时人寿八万四千岁;那时山河大地一马平川,自然谷物应时而生,世界变得极为庄严殊胜……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众生修持十善的共业所致。”
说到这里,玄奘回过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丹参:“居士你想想看,只是修持十善业都会导致世界如此变化,如果大家都出家,修持沙弥戒乃至比丘戒,又会怎样?”
丹参不禁一呆。
玄奘自己回答:“我来告诉你,那时这个世界就是娑婆净土,是一个以你目前的知识无法理解的,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涅槃世界!一个不生不灭的世界,一个不垢不净的世界,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一个没有轮回的世界!你还担心没有子嗣?你很喜欢六道轮回吗?”
“你说的这些都是想象,我不信,”丹参打断他道,“除非你证明给我看!”
“你所说的人类会灭亡的场景,难道就不是想象么?”玄奘道,“你又能否证明给我看?”
看到丹参被噎住的样子,玄奘又道:“其实,想要证明我们谁说得对倒也不难,你可以叫全世界的人都出家试试。”
“这还不难?”丹参瞪着眼睛道,“这我怎么能办得到?”
“你既然办不到,还问什么呢?”玄奘道,“你自己都知道让所有人出家是办不到的事情,那你的担心岂不是屺人忧天吗?”
丹参先是语塞,但随即又反应过来:“那么你来!小和尚,你让所有的人都出家,或者都修持十善业,以证明佛没有打妄语!”
玄奘摇头道:“我也做不到,因为我只是一介凡夫而已。我知道娑婆世界的众生还没有这份福气,所以我压根就不会问这种根本不存在的问题。”
说到这里,他将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越下越大的雨,沉声说道:“在这个世界上,玄奘唯一能掌控的就是自己。我希望命终之时能够得生弥勒菩萨的都史罗天,听佛说法,将来随佛下生,普渡众生,让所有的人都能够离苦得乐……”
“你还是先渡一渡你身边的人吧!”叶先生一步踏了进来,身上的蓑衣还在滴水,“锦儿不见了!”
“什么?!”丹参“呼”地一声站了起来,“不见了?她到哪里去了?!”
“我若是知道,还用得着上这里来吗?”叶先生慢悠悠地说道。一转身,却见玄奘已经快速披上了蓑衣,忙问:“你干什么?”
“找她去。”玄奘简短地回答,便一头扎入雨中。
“等等,我也去!”丹参也冲了出去。
锦儿是在白天踏入这个山谷的,原本她只是出去散散心,也顺便了解一下修行人在山间的感受。如果说,早晨她对玄奘说自己要出家只不过是一时赌气的话,那么现在,她已经开始认真考虑这个问题了。
“哼!”她一边走一边踢着路上的小石子,心中忿忿不平,“小和尚,别以为你看透了我,你以为我真不敢出家吗?”
傍晚时分,一直阴沉的老天突然下起雨来,气温骤降,锦儿浑身冰冷,心中不由得害怕起来,又想这样的天气,父母定然会为自己担心,赶紧折回。
谁知雨越下越大,冰冷的雨水顺着脸颊滑进衣领,有一种刺骨的感觉。她的心也变得阴冷阴冷,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为她难过似的。她自伤自怜,边走边落下泪来。
雨一阵紧似一阵,山路也变得越来越泥泞,群山被一团湿重的雾气笼罩着,人在地上行走,如同云中漫步一样。锦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地上,心中不住地抱怨——这雨为何下个不停?莫非老天爷也在跟我作对吗?
她全身都被雨水浇透了,前方还有那么远的路,而天色正在迅速地暗下来……她以前从未独自外出过,何况是这样的雨夜,心中越来越不安,可眼下除了埋头走路外,又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呢?
路边的杂树随着霹雳与闪电摇来晃去,她尽量走在小路的正中央,以防止路边某棵被雷劈断的树会砸到自己身上。其实,这山间小路宽不过一尺,如果真的有一棵树砸过来,她哪里躲得掉?
终于,在雨中苦行了一个时辰之后,她不得不诅丧地承认,她迷路了。
天已经很晚了,四野一片漆黑,脚下的水漫到了小腿上,锦儿又冷又怕又委屈,精神已到了崩溃的边缘,终于支持不住坐在了地上,伤心地痛哭起来……
仿佛是为了配合她的哭声,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狼嗥,在这雨夜中显然凄厉而又萧远。
“菩……菩萨……”她把头埋在两腿间,抽抽搭搭地哭道,“是我错了吗?是我不该……喜欢……他,所以才要……才要受到……惩罚吗?”
玄奘与丹参进入这片山谷后就决定分开来寻找,临走前,丹参狠狠地甩出一句:“要是锦儿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就一把火烧了你那座破庙!下地狱我也不怕!”
玄奘知道他是在说气话,也不跟他多说什么。事实上,他自己也是心急如焚。
凭感觉,他径直朝着刚到此地的来路上走去。
雨越下越大,蓑衣已经完全不起作用,反而因蓄积了过多的雨水而显得沉重不堪、碍手碍脚,玄奘索性将它扔在了地上。
他浑身早已湿透,却一点儿都没有感到冷,只觉得有一团火苗在胸中燃烧着,头上氤氲着丝丝的雾气。
那个小姑娘的模样总在他眼前浮动——
她坐在偏殿的蒲团上听他讲经,大大的眼睛闪动着兴奋的光芒;
她挥舞着手臂,天真地说:“我最喜欢听故事啦!”
她在河边望着小白龙,喜滋滋地对它说:“小白龙,你的名字可是我给你取的,以后可不许再吓我了,更不许你再摔法师!”
她在空慧寺门前,含着眼泪质问他:“你出家是随缘吗?你敢说这不是你硬要做出的选择?”
……
“菩萨保佑啊,”玄奘喃喃自语,“说到底,玄奘不过是一介凡夫,业障深重,难以自渡,只盼这些业力不要伤及无辜才好……”
蜀中的雨一旦下起来便是酣畅淋漓,仿佛有个巨人在从天上往下倒水,玄奘也不知道自己在泥泞的山林间走了多久,他看不清脚下的路,事实上有些地方根本就没有路。
接连摔了几跤后,他终于听到了锦儿的声音——那么柔弱无助的哭泣声,在这暴雨之夜中显得若断若续,但还是让他给捕捉到了。
他心中一喜,默念一声:“感谢佛祖!”便循着哭声摸了过去。
终于,他看到了锦儿,这小姑娘半卧半靠在一块山石上,雨水已没过她的半个身子。她头发篷乱,浑身发抖,瘦瘦的肩膀一下一下地抽动着,嘴里还在轻轻地叫着:“法师……陈祎哥哥……”
玄奘急急地来到她的身边,将她扶了起来。
可能是连冻带吓,锦儿面色青紫,整个人已处于半昏迷状态。玄奘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只觉烫得吓人。
还好!他想,如果是冷得吓人,情况只会更糟。
这里距离住处已经很远,也不知道附近有没有避雨的山洞。他站起身,焦急地朝四周山上望了望,可除了浓浓的夜幕和密密的雨帘外,他什么都看不见。
默念了一声佛号后,玄奘俯身背起锦儿。
这女孩儿可真轻啊!他有些心酸地想着。
锦儿伏在玄奘背上,迷迷糊糊,又发出了几声呓语:“陈祎哥哥……”
她低声呢喃着,玄奘只管往山上走,没有理会。
“是……菩萨吗?”这女孩儿看来烧得不轻,嘴巴里不停地说着胡话,“你别……别怪我……我就是……想要……陈祎哥哥……陪我……我……我错了吗……”
玄奘心中一痛,滚烫的泪水滚落下来,和雨水混杂在一起,滴在他的胸前。
感谢佛祖!他终于在山腰处找到一个干燥一点的山洞,里面还有些干草和树枝。
玄奘钻进去,将锦儿放在干草上,让她半靠在自己胸前,然后轻轻提起她的一只手腕,替她搭脉……
还好,将手指从她的腕上拿开,玄奘轻轻舒了一口气——只是受了些惊吓和雨淋……
锦儿闭着眼睛,嘴里喃喃自语:“菩萨……是锦儿……错了吗……”
他抱着她,用自己的体温替她暖着,心就像被人捅了一刀似的,痛苦、憋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雨还在不知疼痛地下着,他感觉到怀里的女孩子实在是太轻、太弱、太冷了……她那冻得淡紫的嘴唇微微翕动着,令人情不自禁地有一种想要温暖她、保护她的欲望。
好在自己的身体还很热,胸膛中的那团火苗还在剧烈地燃烧着,灼热的体温将她湿冷的身体慢慢蒸干……他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呼吸也平稳了许多,长长的捷毛颤动着……
“再过一会儿,她就会醒过来,我该不该把她放下呢?”望着怀中少女那几近透明的绝美面庞,玄奘问自己。
“放下她吧,”一个轻柔悲悯的声音对他说,“就算你现在可以温暖她,也只能温暖她一时,你温暖不了她一世啊!”
是的,我温暖不了她一世。
玄奘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发抖,他紧紧咬住牙,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将锦儿轻轻放在了草铺上。
这附近应该没什么毒虫野物吧?他站起身,在山洞内外小心地转了一圈,每一个角落都细细检查了一遍,直到确定没什么不安全因素了,便又轻诵佛号,一头钻回到大雨之中……
“怎么样怎么样?找到锦儿了吗?”丹参疯了一般地到处乱蹿,一见到玄奘,就忍不住急吼吼地问道。
玄奘摇摇头:“方才我听到了她的声音……”
“在哪里?!”丹参眼中露出惊喜又焦急的神色。
“就在前面。”玄奘说着,便径直朝那个方向走去。
他不能再耽误时间了,锦儿还在那个山洞里,没人跟她在一起,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丹参赶紧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
玄奘心急如焚,在雨中走得飞快,完全顾不上看一眼身后那个狼狈跟随的小书生。丹参跟着他一溜小跑,脚下水花四溅,却怎么也追赶不上。
“我说小……小和尚……”他呼呼地喘着粗气,脚下磕磕绊绊的,不知摔了多少跤,“你……你慢点!怎么,怎么走……走得……这么快啊……呼……呼……”
玄奘没有理他,他的心中在不住地祈求——佛祖保佑!菩萨保佑!在我刚刚离去的这段时间里,可千万不要出什么事情啊!
地上泥泞湿滑,水深过膝,丹参早已走得筋疲力尽,几乎是连滚带爬了。
“小和尚……你……你这是……要去哪儿……我……我走不动了……你等等……慢……慢走……”
快到山洞口了,玄奘骤然停住了脚步。
佛祖垂怜!他再次听到锦儿伤心的哭声,看来,她醒了,她没事了!
平复了一下心情,玄奘暗暗松了一口气。
丹参显然也听到了哭声,陡然来了精神,也顾不得一路疲劳,高喊一声“锦儿!”便连滚带爬地冲进山洞。
听到这一熟悉的叫声,已经哭得没了力气的锦儿呆呆地回过头来。
本来就已经很累,再加上过于心急没注意脚下,丹参竟一下子被洞口的石块拌倒在地,他抬起头,沾满泥水的脸上带着欣喜的笑容。
“锦儿,真的是你!”丹参激动得都要哭了,“谢天谢地,我总算找到你了!你可真把我给急坏了!”
“丹参哥——”锦儿“哇”地一声痛哭起来,扑到了丹参的怀里。
经过一个晚上的孤独与惊吓,骤然出现的丹参,简直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了!
丹参手忙脚乱地脱下满是泥水的长衫,想要裹在锦儿的身上,这才发觉她的身体是干的,赶紧又将湿衣服抛在了地上。
“你真聪明,锦儿!”丹参抱住她,惊喜连连地说道,“居然能找到这么一个淋不到雨的好地方!我先前还一直在为你担心呢。”
锦儿茫然道:“是……是菩萨……带我来的……”
此情此景,玄奘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知道,对锦儿来说,这一刹那以前和一刹那以后便是天壤之别,是梦与现实的分别,是佛与红尘的分别。
怀着深深的感恩,他双手合什,低低地诵上一句:“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接着,便默默转身,在已经变小了的细雨中,悄然离去……
锦儿静静地躺在床上,眉头紧皱,脸色苍白,叶先生坐在她的旁边,为她把脉开方。
“她没事吧?”丹参紧张地问道。
自从昨夜把她背回来,她就一直在发高烧,昏迷不醒,只是偶尔说上几句胡话,丹参在旁边猜了半天,也没整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别担心,她只是受了些风寒和惊吓,吃上几服药就好了。”叶先生道。
丹参松了一口气,忽听到院外有人叩门,忙跑过去开门。
是玄奘,他浑身湿透,背着一只竹筐走了进来,筐里装满了草药。
“你昨晚上哪里去了?”丹参一见到他就兴师问罪,“锦儿冻得走不动路,偏偏你又不在,害得我只好一个人把她背回来,你知道昨晚雨大,路又不好走,我累得腰都快断了!”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开心得要命——这个笨笨的小和尚,关键时刻怎么跑了?
“檀越辛苦了,”玄奘只是淡淡地说道:“贫僧去山上采了些草药,看看能不能用得上。”
说着,将背上的竹筐解下,放在地上。
“太好了!”叶先生走到院子里,看着这些药草道,“我这里正闹药荒呢。”
玄奘蹲下来整理着筐中的药草:“这里主要是些柴胡、麦冬,祛痰清热的。”
“嗯,蜀地湿热,祛痰清热用黄芩更佳……”叶先生说。
丹参见锦儿没什么大碍了,心里一阵轻松,看着玄奘,嘲笑道:“我说小和尚,你可真够笨的!昨天晚上明明都听到她的哭声了,却愣是没找到她!我怎么一过去就发现她了呢?”
“这就是缘,”玄奘平静地说道,“两位居士有缘。”
他又远远地望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锦儿。她还在昏睡着,像一只受伤的小猫。不过,从叶先生特别是从丹参的表情中可以看出,应该没什么大碍了。
“她能够平安无事,也多亏了菩萨的慈悲护佑。居士昨晚情急之下犯了口业,可千万别忘了忏悔。”玄奘对丹参道。
“菩萨慈悲,不会怪罪的。”丹参大大咧咧地笑道。
“菩萨当然不会怪罪你,菩萨只会帮你。但是你自身的藏识却会收藏你的业力,不管它是善还是恶。”
“菩萨会帮我……”丹参沉吟着,“是了,我记得昨晚锦儿亲口跟我说,是菩萨把她带到那个山洞里的!这样看来,菩萨还真是慈悲!”
玄奘没说什么——什么都不说,是不能算打妄语的。再说了,他真心认为,如果没有菩萨的慈悲护持,仅凭他自己,是不会那么快就找到一个避雨的山洞的,菩萨当然是慈悲的!
丹参毕竟受佛教熏陶多年,又因爱屋及乌,对锦儿的话深信不疑,想起昨夜的一时失言,心中竟深为后悔。
“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忏悔的!对了玄奘法师,有空帮我们读几卷经啊,请佛菩萨保佑我和锦儿平平安安……嗯,主要是保佑锦儿。”
他心情舒畅,竟一改往日“小和尚”的称呼,叫起了“玄奘法师”。
“我知道,”玄奘微微一笑,起身道,“叶先生,这里若没什么事,玄奘先告辞了。”
“你不留下来,看看她的病情再走吗?”叶先生起身问道。
“不用了,”玄奘看了一眼丹参道,“只需看叶小居士的样子,就知道她的病不碍事。玄奘这几天就要受大戒了,必须回寺院去习律,总在外面待着也太不精进。”
叶先生意味深长地看了玄奘一眼:“你何时受戒?”
“后天。”玄奘答道。
美丽的蜀地,庄严的佛寺,神圣的戒坛。
主持授戒仪式的道基法师身披紫金袈裟,表情安祥地站在汉白玉雕成的戒坛上,诸大德们也都站在各自的位置上。在幡幢飘扬,香烟缕缕,钟鼓齐鸣中,静静地等待着前来受戒的沙弥。
正对戒坛的,是一条幽暗不明的长长的甬道,几百年来,不知有多少高僧大德曾经从这里走过,反复地叩问过自己的内心。
年轻的玄奘身着一袭深色僧袍,步履稳健地穿行在其中。
他的目光如月华般清澈,不染一丝尘埃。
进入甬道前,法师只问了他一个问题:你真的是全心皈依佛陀吗?
从踏进甬道的第一步起,他便在反复地叩问自己:我真的是全心皈依佛陀么?
往事如潮水一般,在他的脑海中奔涌而过——
家乡的灵岩寺里第一次听到有如天籁般的钟声和诵经声,年幼的他不觉听得痴了;
他平举着两只小手,从僧人手中接过第一部佛经;
他问寂空长老:“众生也包括那个被太子晋杀害的妃子吗?”
寂空长老对他说:“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菩萨就是觉悟了的有情人。”
他读到《百喻经》里的有趣故事,天真地笑出声来;
他诵念着《阿弥陀经》为母亲和父亲送行;
他跟随二哥来到净土寺,成为一名行者和抄经生,一笔一划地抄写着那流传千年的殊胜的经论;
佛法抚平了他心中的伤痕,他渴望做一名真正的僧人,他开始登上狮子座和辩经台,开始就经论中的某些问题与法师们对论;
“童子出家,意欲何为?”大理卿郑善果的问话恍如就在昨日。
“意欲远绍如来,近光遗法。”少年清净无染的嗓音分明传入耳中;
他在古都洛阳的各大道场往复听讲,飞速地积累着自己的佛学修养,同时也积累了越来越多的困惑和疑情;
他热烈求实、探寻真知,正是这谨严求精的治学态度使他发现了佛典中的许多抵牾,年少的他在老法师面前发出诘问:“难道菩萨在打妄语?”
他学习医术为人治病;他向西域商人们请教各国语言,期望有朝一日能去往佛国,一睹真正的佛法;
乱离之世,人命如草,他痛心于佛法对现世的苍白为力。他在庄严寺的观音像前发下大愿,愿以一身之力,为众生承担一切苦难和罪责;
他对困惑的老僧说:“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来到这未受战争滋扰的蜀地,听全国各地逃难至此的高僧们讲经说法,收获难得的机缘,也曾遭遇心魔的侵扰。所幸菩萨慈悲,助他挥慧剑斩情丝,没有让这心魔伤及无辜;
一念及此,他的心中便万分感激……
前方渐渐明亮起来,出口近在眼前。
他反复思量自己读过的经文,反复叩问自己的内心:我真的是全心皈依佛陀么?我真能践行当初发下的“远绍如来,近光遗法”的宏愿么?
踏出甬道的一瞬间,眼前豁然开朗,汉白玉的戒坛上,佛陀的金身塑像似在朝他颔首微笑。
面对佛陀,他的内心已然清明如镜,明澈的黑眸无垢无染,一如天空。
一辆马车停在戒坛不远处,车上走下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女,虽略带病容,却难掩其天生的清丽。一袭素色长裙在风中飘荡,更衬得她如弱柳扶风一般。
此刻,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远处的戒坛,极力寻找那个熟悉的年轻身影。她的身旁,是一个身着轻便儒服的翩翩少年。
“丹参哥,那便是接受具足戒的戒坛吗?”少女轻声问道。
“不错,”少年答道,“那就是戒坛。”
“我想去看看……”
“不可以的!”丹参忙说道,“佛制白衣与沙弥不得观看比丘受戒。”
少女轻轻地叹息一声……
丹参并没有骗她,以严格的三师七证程序来进行的具足戒仪式,是不允许沙弥和俗人观看的。
玄奘站在戒坛前,羯磨师以相对基础的问题向他提问:“玄奘,汝可知何为入道之门?”
玄奘合掌答道:“佛门无论何宗何派,皆以戒律为入道之门。”
“那么,何为戒,何为律呢?”
“戒是有所不为,律是有所当为。”玄奘简捷地回答。
羯磨师点点头,又问:“那么,何为戒法、戒体、戒行、戒相?”
玄奘答道:“戒法是佛陀所制的各种戒律;戒体是弟子从师受戒时领受于自心的法体;戒行是受戒后随顺戒体防止三业罪恶的如法行为;戒相是由于戒行坚固而形于外的相状。一切诸戒均由戒法、戒体、戒行、戒相四科组成。”
羯磨师默默颔首,面对这个沙弥年轻而又庄严的面容,再次发问:“玄奘,汝因何要受具足戒?”
玄奘答道:“佛说:好学戒律者,佛法得久传。临入灭时,更是嘱托弟子阿难说:佛涅槃后,汝等以戒为师,依之修行,能得出世。又说:一切众生,皆有佛性,虽有佛性,要因持戒,然后乃见,因见佛性,得成正觉。由此可知,在无佛的时代,戒律便是我们的导师。”
看到羯磨师微微颔首,玄奘停顿片刻,接着说道:“古德有云:戒者,乃定慧之宏基,圣贤之妙趾,穷八正之道,尽七觉之源。弟子玄奘,福薄业重,不幸生于像季,无法亲聆佛之教诲,每思至此,常深以为憾。唯有遵佛遗训,以戒为师,潜心修行,方可断尽无明烦恼,普渡一切众生,成就无上菩提。”
羯磨师颔首道:“善哉玄奘,汝今可登戒坛。”
玄奘庄严合掌,向羯磨师深深一礼,然后便一步步登上戒坛。他清秀的面容显得平静安详,这是多年修行带给他的安详。
虽然看不到玄奘,也听不到各位法师的声音,更听不到玄奘的声音,但锦儿还是执著地不肯离去。她默默地站立着,等待着……
“锦儿,外面风寒,还是回去吧,”丹参有些心痛地劝说道,“比丘戒律可多了,有二百五十条!光是将这么多戒条从头至尾读上一遍,就不知得用多长时间!”
锦儿固执地摇了摇头,一滴晶莹的泪水从她美丽的大眼睛里流了出来。
在道基法师宏亮庄严的嗓音中,二百五十条戒律被一条条地高声宣读,玄奘逐一领受。
当诵到最后一条时,夕阳已将戒坛笼罩在一片红光之中,也将坛上那长身玉立的年轻僧侣凝成一个透明的剪影。
只听那僧侣朗声说道:“弟子玄奘信受奉行!”
说罢深深地叩拜下去。
我相信你,我接受你,我怀着恭敬虔诚的心,照你说的去做。
这,就是信受奉行。
成都的四月已经颇有些暑意,何况又在阳光下站了那么久,然而玄奘非但不觉得燥热,反而感到一股无比的清凉之意,如同沐浴在故乡的莲花池中,心中充满了无量法喜……
“锦儿,你怎么了?”丹参看到锦儿脸上的泪水,有些担心地问道。
“没什么。”锦儿摇了摇头,她的腿已经站麻了,却似毫无知觉一般。
丹参轻轻揽住了她。
“其实……”锦儿忍不住轻声抽泣起来:“世人只要守住五戒,就可算得上是个好人了,为什么比丘戒条那么多?”
“这个,我也不知道,”丹参老老实实地说道,“所有受了大戒的比丘都是一样的。”
女孩儿的目光又望向了戒坛——难道说,修行人只有对身心进行如此严苛的约束,才能够走向觉悟之路吗?
在周围的一片梵唱声中,授戒师为玄奘披上了一条紫黑色法衣。
玄奘站在戒坛上,合掌礼拜十方诸佛。
一声悠然钟鸣,袅袅奏响。
空山钟鸣,远播四野,这钟声淡远醇厚,直抵人心。就连那身在远处的丹参和锦儿,也沐浴在一片庄严的佛光之中。
“也许,他原本就是佛,”锦儿此时已停止了抽泣,喃喃地说道,“他是属于众生的,而我却非要把他拉到自己身边,真是罪过……也幸好菩萨慈悲,没有怪罪……”
说到这里,声音又有些哽咽。
“不错,他是属于众生的,”丹参说着,伸手将锦儿揽入怀中,“但我是属于锦儿的,我会永远呆在你的身边,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一丁点儿伤害……”
锦儿静静地靠在丹参怀里,脸上露出幸福而又有些苦涩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