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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一天又要过去了,玄奘和般若羯罗终于来到了猎人说的那座大山山脚,只见满山琼枝玉树,点缀的如同琪花瑶草一般。从积雪的缝隙中可以看出,山上石多土少,而且这些石头大都是黑色的。
玄奘道:“想必这就是此山名为黑岭的缘故了。”
般若羯罗道:“方才听那猎人说,翻过这座山,不远处就有人烟。我看这山也不是很高,现在天又不晚,咱们与其在这里过夜,倒不如一鼓作气翻过去,到山那边找到人家再过夜更好。”
这话说得正中玄奘下怀,于是,两个年轻僧人打起精神,奋力朝山上赶去。
只是这黑岭的路实在是崎岖不堪,小路又窄又陡,石头上沾着冰雪,马走上去经常打滑,人走起来也是跌跌撞撞。两人牵着马,吃力地攀了大半夜,直到天快亮时,才总算到达山顶。
玄奘站在峰顶上,向下望去,但见山下村落城郭已隐隐可见,大雪过后,这些房屋都像是蒙上了一层羊毛被,在清晨的天光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美,不觉精神一振。
这时般若羯罗也呼呼喘息着上来,玄奘指着下面对他说道:“师兄你看,下面那么多村庄,还有座漂亮的城池,想必就是迦毕拭国的都城布路沙布逻了。”
般若羯罗苦笑道:“咱们还是快些下山吧,这山上风实在太大,都快把人变成佛像了。而且我也实在困得厉害。”
玄奘听了这话,赶紧牵马下山,两人直奔最近的村庄而去。
进入村庄后,一眼便看到村子正中那座两丈余高的佛塔。原来,这一带的村民都信奉佛法,民风又极淳朴,村民们集资起了这座塔,在里面供上佛像。
两个僧人早已是筋疲力尽,进塔后简单拜了拜佛,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在佛前倒头就睡。
他们是被一阵剧烈的震动惊醒的,大地震颤,塔顶上的沙尘落在身上,两人都忍不住咳嗽起来。
“怎……怎么回事?”般若羯罗困倦难耐,眼睛都睁不开,只管用手拨着面前的沙尘。
“好像是地震了,”玄奘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拉起般若羯罗就往外跑。
待跑到塔门外,却发觉震动已经停止了,阳光正在他们头顶上照着,身上也被晒得暖暖和和的很受用,而塔内,一尊佛像正半睁着慈目注视着他们。
“大白天的,什么地震呀?”般若羯罗睡眼腥松地甩开了他的手,“师兄你是在做梦吧?”
“你看,村民的房子都塌了。”玄奘指了指几处半塌的房屋和坐在屋前聊天的村民。
般若羯罗揉了揉眼睛,仔细地看了一会儿,笑道:“这房子肯定早就塌了,只不过昨天你没注意罢了。如果刚才真是地震,震塌了房屋,这些村民怎么既不害怕也不着急,只顾慢悠悠地说话聊天呢?”
玄奘也有些糊涂,难道刚才真是在做梦?可是塔上被震下的灰尘还裹在身上呢,再看般若羯罗,满头满脸都是灰,估计自己也是一样。
就在这时,耳边再次传来隆隆的声响,身下的大地也震颤了起来,似有千军万马奔袭而来。
玄奘吃了一惊,牵上马匹朝村外而去,这时般若羯罗也终于清醒过来,一边牵马跟在后面,一边茫然问道:“这……这是兽群吗?”
“听起来像是野马群,”玄奘凝神倾听,“咱们去看看。”
于是两人牵马出塔,却见村民们正各自干着自己的事情,似乎对这声音早已习以为常。
两人走到村口,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却见不远处的山脚下有一座荒城,残垣断壁随处可见,隐隐还可看到人和动物的残骨露于衰草之中。而就在这座荒城的四周,一群雄健的野马正在崇山峻岭间奔驰,看上去足有上千匹!
般若羯罗佩服地说道:“师兄猜得真准,果然是野马群。”
“不是猜的,”玄奘道,“我以前见过比这更大的野马群,银踪便是从那里面挑选出来的。”
“难怪银踪看上去与别的马不同。”般若羯罗由衷地赞叹道。
两个僧人驻足观望了一会儿,看那野马群奔腾而去,蹄声隆隆,震动着江河大地,在山谷间卷起了漫天尘土……
般若羯罗看了一会儿,便笑道:“这群野马,居然让师兄以为发生了地震。”
玄奘困惑地皱了皱眉头,他还是觉得,那把他从睡梦中惊醒的大地震动,与眼前野马跑过的震动声是不一样的。可惜当时太困倦了,以至于现在回想起来,倒真的有点像做梦了。
天近正午,地面渐渐有了温暖的感觉,两人找到一条小溪,捧起清水洗了把脸。抬头凝目细望,眼前的大地烟气蒸腾,犹如无数透明的火舌在燎动。轻风拂面,让人遐想,而那个野马群早已看不见了。
“师兄,咱们走吧。”般若羯罗起身道。
玄奘点点头,两人上了马,顺着村前的小道,一路向南而行。脚下的道路越来越平坦,吹过来的风也越来越轻柔温暖——无论是大雪山,还是黑岭,都被他们甩在身后了。
黑岭是中亚与天竺的分界线,不过现实中的地理分界线并没有那么清楚简单,任何文明之间都会有一片缓冲地带,生活在缓冲地带的人们,身上往往带有两种文明的印记,而玄奘与般若羯罗现在所处的,就是这样一个处在两种文明交汇处的国家——迦毕拭国。
这是位于天竺西北的一个古老的国家,汉代称之为高附国,国周四千余里,北靠大雪山,东、西、南三面则被黑岭环抱,是中亚通向北印度的要冲之地,而西突厥的势力范围最远也延伸至此。
现在,出现在两个行脚僧面前的是一大片相对平坦的原野,茂密的树林遮天蔽日,一片片枣椰林散布路旁,林中还有许多飞禽走兽,像鹧鸪、鹌鹑等物更是随处可见,凉风阵阵,拂面而过,巨大的野驴群在他们眼前从容跑过……
般若羯罗很轻松地骑在马上,边走边告诉玄奘,迦毕拭国之所以能够在中亚游牧民族与天竺诸国间立足,除了地势险要,更重要的是有着一位杰出的国王。
“这位国王乃是北天竺刹利种姓,智勇兼备,统属十几个部落,因而国家很大。更为难得的是,他不仅治国有方,而且敬奉三宝。受他的影响,那些部落也都信奉佛教。”
“如此说来,这是个护法圣王了,”玄奘道,“我在素叶时,对这位迦毕拭王就有所听闻,听说他每年都要造一座一丈八尺高的银佛像,还要设无遮大会,将国库里的钱粮拿出来,周济贫苦百姓和鳏寡孤独者。”
“正是这样,”般若羯罗道,“在中天竺,信奉佛法的圣王都喜欢设无遮大会,这位迦毕拭王不逊于他们。”
两人正说得热闹,前面的野驴群受惊般地奔腾起来,激起浓密的沙尘。透过这些沙尘,玄奘发现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一队人马。
般若羯罗立即住了口,紧张地看着那队人马离他们越来越近。
“不会又是强盗吧?”他喃喃地说。
话音未落,两匹快马已率先飞奔到跟前,马匹喷着热气长嘶一声停了下来。
来人跳下马,边上前施礼边问道:“请问,来的可是玄奘法师吗?”
“正是。”玄奘在马上合掌道。
那人立即跪下道:“我们是迦毕拭国的大臣,大王早已听闻法师之名,亲自带了诸僧,出城门来迎接法师。”
随着他的这番话,后面的大队人马也越来越近,果然看到了国王的车辇。
玄奘忙下马搀起那位大臣,又整理衣服,同般若羯罗一起上前见过国王。
国王见到玄奘,惊喜地说道:“本王很早就听到大唐法师西行取经之事,法师不避艰难,万里求法,普渡众生的壮举,实令本王佩服不已!这回一听说法师万里跋涉来到我国,当真是欢喜感动,说起来这也是我迦毕拭国与法师有缘啊!”
玄奘合掌称谢,又同国王身后的那些僧人见礼,国王笑道:“他们都是我国各个寺院里的高僧,听说法师来到此处,便犹如听到来了世外仙人一般,各各欢喜踊跃,要随本王一同前来瞻仰法师的形象。”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贫僧实不敢当。”
“法师不必客气,”一位老僧说道,“说起来,法师来得也巧,再过几日便要进入雨安居了。”
果真很巧,玄奘想,若是路上再耽搁几日,这里可就一个僧人都见不着了。
迦毕拭国的一年分为六个季节,每年的五月十六日至七月十五日为雨季。按照佛教教义,僧人们必须在这两个月的时间内安居不动,减少出行。
佛教传播到不同地区,僧人的安居期也就不同,有些地区没有雨季,就在酷暑时期安居,称为“坐夏”,也有的地方选择严冬安居,称为“坐腊”,这都是不同地区的特殊风俗。
如今已经进入五月,再有半个月左右,就是迦毕拭国的雨安居期了。玄奘不禁暗自庆幸。
与国王和诸大臣、僧侣见礼后,大家便一起朝布路沙布逻城走去。
迦毕拭国的都城布路沙布逻位于一片冲积平原,四面被雪山包围,地上布满丰沃的土层,富含铁、铜、硫磺以及硇砂。在通过国都的道路上,玄奘看到,郊野之间种植着大量的谷子和麦子,以及各种花果树木,牧场上养着大群的健马,显然,这是一个富裕的地方。
进入布路沙布逻城后,玄奘更是看到城中到处开满了郁金香,花香馥郁。
“这些花大都是用来供佛的,”国王向玄奘解释道,“我这大都城中有寺院一百多所,僧侣六千多人,且大多信奉大乘佛法。”
“善哉!”玄奘感叹道。他知道国王没有夸大其辞,自进城后,这一路之上,房舍之间随处可见高大轩敞的窣堵波,广博严净的僧伽蓝,阳光斜照着捧经苦读的僧侣;而在不远处的外道神祠,徘徊着露形和涂灰的教徒,还有的人头顶佩戴着用死人头骨缀连在一起的花环状颅饰。
迦毕拭国不仅是佛教和各种外道齐集,同时,这里也是个贸易的好地方,马车行驶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随处可见来自四方的奇珍异货——揭职国的坚豆、胡实健国的天马、高昌国的丝织品、缚喝罗国的水中奇花、滥波国的白毛布、那揭罗曷国的七宝小塔,还有一些他一路上从未见过的东西,比如精美的塑像以及雕刻着神秘花纹的盒子。国王告诉玄奘,这些东西附近的国家是没有的,它们来自遥远的极西之地。
“真是异方奇货啊。”玄奘合掌感叹道。
到达王宫时,天色已晚,国王给了两位远来的法师隆重的礼遇,并热情地邀请二位共进晚宴。
玄奘婉言谢绝,称出家人过午不食,不敢破戒。国王倒也并不勉强,同大臣及高僧们一起,陪着玄奘和般若羯罗聊天,又问他们途中情形。
般若羯罗便将这一路上的经历讲了一些,说起在黑岭失散迷路的事情,自己心中都后怕不已。天竺僧侣自幼接受因明学的训练,大都拥有极好的口才,何况般若羯罗又是他们中的优秀者,所说之事又是亲历,印象深刻,因而颇具感染力。
围在一边的僧俗二众越听越惊,他们之中有许多人常在高原行走,深知雪地露宿的寒冷,也知道在大雪飘飞、浓雾迷漫时行路的危险,更能够想象得到在这种情况下迷路时的绝望,一时都不禁惊佩万分。
玄奘却只是淡淡一笑,合掌谢过。
般若羯罗又讲到他们在城外村庄里夜宿宝塔,村外野马跑过,被玄奘误认为是地震的趣事,国王惊讶地说道:“玄奘法师并没有猜错,今晨大地震动,王宫之中也感觉到了。”
“哦?”般若羯罗惊道,“原来真是地震!”
“想来是因为圣贤到来,所以大地震动,也是有的。”一个大臣道。
周围人听了这话,俱都点头,赞叹不已。
接着,国王又问了几个佛法方面的问题,玄奘与般若羯罗一一为其解答,众僧也将心中所疑拿出来,同远来的客僧讨论,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已经快半夜了。
这时,一个中年僧人站起来说:“时辰已经不早,二位法师一路劳累,也该早些歇息才是。贫僧乃萨婆多部寺院的僧侣,就请二位法师到我寺中驻锡吧。”
话音刚落,另一位白头僧人便站了起来:“不妥不妥,你寺离王宫太远,我寺就在近旁,僧徒们一向修习弥沙塞部,应该叫二位法师到我寺中驻锡才好。”
中年僧人摇头道:“我寺虽远一些,却更适合远来求法的沙门。玄奘法师可曾听说阿梨耶伐摩法师之名?他便住在我寺。”
玄奘点点头:“就是一百八十二岁的圣胄法师吗?”
“正是,”那中年僧人高兴地说道,“圣胄法师年轻时便修习禅定,又擅瑜伽之术,乃是这一带的法匠。”
玄奘早听说圣胄法师之名,正欲答应,却见那白头僧人不以为然地说道:“圣胄法师固然是难得的法匠,但不要忘了,大唐法师并非专习禅定,更多的是修大乘入世佛法,而在这方面的翘楚,非我寺高僧求那跋陀法师莫属。”
玄奘愣了一下,对于他这个求法僧来说,求那跋陀的名字同样如雷贯耳,此人的法名汉译为德贤,不仅是位高僧,且在迦毕拭国办学数十载,是人人敬重的大乘法师。
该去哪所寺院呢?玄奘不由得朝般若羯罗望了一眼,而这个北天竺沙门此时也有几分犹豫。
这时,坐在他们旁边的一个老僧笑着摇头道:“依老衲所见,这两座伽蓝都不合适。二位法师乃龙天之表,理应到最大最庄严的寺院驻锡,而迦毕拭国最大最庄严的寺院当然是我大乘寺。”
怎么又来了一位?玄奘起身合掌道:“多谢这位大师好意。只是贫僧远离故土,不是为了住高广庄严的寺院,而是要到佛地寻访圣贤问学求法。只要有圣贤,即使是茅草窝,也是难得而又殊胜的道场。”
“圣贤当然有,”那老僧笑道,“大乘三藏僧秣奴若瞿沙法师,他曾是屈露多国的国王,后来放弃王位到雪山上修行多年,不知可算圣贤吗?”
玄奘大为惊讶:“大师所说的秣奴若瞿沙,便是如意声法师吗?”
那老僧哈哈大笑道:“正是正是!想不到玄奘法师虽来自边地,却知道这许多圣贤之人。”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赞叹。
这时,三位僧人又争论起来,能够邀请一位大唐高僧前往自己的庙里居住,对当地任何一所寺院来说,都是件非常有面子的事,何况这三所寺院都是国中大寺,平时就不分伯仲,此时更是谁都不肯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