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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玄奘照例给道通治伤换药,道通已能坐起来吃药,他恳求道:“师父,弟子的伤快好了,就让弟子继续陪师父上路吧。”
“别说傻话了,”玄奘叹道,“受那么重的伤,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好?再往前行,全是高山雪岭,上上下下,只怕找不到安稳的地方疗伤。这里还算清静,你就好好呆在这里,把伤养好,也免得再让师父挂念。”
“师父你说过,人的身体本来就是一付臭皮囊,又何必执著?”道通嘟哝道。
“可是如果没有了这付臭皮囊,你拿什么学道呢?”玄奘问。
“我……”道通被问住了。
“道通,我问你,你被强盗用刀砍伤了,然后你给伤口涂了药,又用布巾认真地包扎好,是因为你喜爱这个伤口吗?”
道通摇摇头。
“对啊,”玄奘道,“你照顾它,并不是因为你喜爱这个伤口,相反,倒是为了让这个伤口早些消失。一个善于照顾身体的修行者,也并不是因为执着于自己的身体,而是为了早日了生脱死,真正摆脱这付臭皮囊。佛陀当年不也是食过粥之后才得悟的么?”
“师父,弟子懂了,”道通说,“弟子会爱惜自己的身体,直到真正悟道的那一天。”
“这就对了,”玄奘欣慰地笑了,“中原有句话:磨刀不误砍柴工。佛法的学习也是一样。”
“可是师父,你们都走了,这里就剩道通一个人了,”小沙弥有些担心地问,“没有师父的指导,道通何时才能开悟呢?”
玄奘道:“智慧的开启有时非从人得,更多的时候是由缘而得。道通你要记住,在浩渺的宇宙里,无边的虚空中,最大最有力量,或者最小最卑下的,都是自己的心。没有人可以让你更庄严,也没有人可以使你更卑下,除了你自己的心。”
道通年纪虽幼,毕竟跟随玄奘一年多了,听了这话,竟似若有所悟。
“另外,这里并非只有你一个人,”玄奘接着说道,“国王正派人整备戒坛,要在飒秣建国度僧,到时,你便同这里的同修们一起修行,共同参证。还有……”
他顿了一顿,对正在旁边煎药的大弟子说:“道诚,你过来。”
道诚走了过来:“师父有何吩咐?”
玄奘叫他在自己身边坐下,道:“刚出家的僧人只能受沙弥戒,出家满一年且年及弱冠的沙弥,被法师证明品行高洁无破戒行为的,方可受具足戒。为师不可能在这里耽搁一年之久,飒秣建国有了常住沙弥,却无律师传他们大戒,终究不甚圆满。”
“师父的意思,是要道诚去周边某个国家找一个戒律师过来吗?”道诚问。
“不,”玄奘摇头道,“周边国家有很多不是佛国,何况要找到一个合适的戒律师并不容易。”
道诚皱起了眉头:“这倒有些麻烦……”
玄奘看着这个弟子,竟将话题岔开了:“道诚,自打你在高昌剃度出家,跟随为师上路以来,至今也一年有余了。这一路之上,多亏你保护,为师真是感激不尽。”
“师父说哪里话?”道诚赶紧说,“弟子侍奉保护师父,难道不是应该的吗?倒是弟子太过愚鲁,空有一身武艺,却让师父吃了很多的苦,实在是惭愧。”
“你不必惭愧的,”玄奘看着他的眼睛说,“道诚,你跟师父说,愿意受具足戒,做一个真正的比丘吗?”
道诚吃了一惊:“师父,您的意思是说……要我……要我……”
玄奘默默地点头,如星般的目光看着这个弟子,一字一句地说:“为师要你领受具足戒,留下来住持劫布迦那寺。”
道诚看着师父,没有说话。道通半靠在禅床上,一会儿看看师兄,一会儿又看看师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依着他的内心,当然希望大师兄能留下来,自己也有个熟悉的伴儿。可要是那样的话,师父不就剩一个人了吗?
禅房内一片寂静。
“怎么了道诚?”玄奘温和地问道,“你不愿意么?”
“弟子当然愿意,”道诚费力地开口道,“可是师父,弟子和小师弟都留下来,您一个人……”
“你们不必担心为师,”玄奘道,“为师从长安出发,曾孤身独行万余里,穿越沙漠到达西域,不也没事吗?何况现在还有摩咄他们陪伴,你们又有什么不能安心的呢?”
“摩咄就知道吹牛,”道通嘟囔道,“那两个手力还可以,但他们也不如大师兄,他们不会功夫。”
“师父,”道诚抬起头来,目光中闪动着坚定的光,“弟子愿受大戒,愿留在飒秣建国传播佛法!”
“师兄,”道通小声提醒道,“你不保护师父了?”
“道诚相信,有佛陀的护佑,师父定能够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善哉道诚,”玄奘欣慰地点头,“如此,飒秣建国三宝具足矣。”
其实,如果单单只是度僧,传沙弥戒,固然需要一定时间的准备,却也用不着七七四十九天。玄奘之所以跟国王说,需要那么长时间,完全是因为道诚——劫布迦那寺一下子多了上百名沙弥,没有一个受了大戒的比丘在此住持是不行的。而具足戒不比沙弥戒,一定时间的戒期必须要保证。
随后的日子里,国王忙着叫人整备戒坛,玄奘每天用半天的时间给求度人讲经说法,解释沙弥律仪,其余时间则选择一间小禅房,与道诚相对而坐,将具足戒一一传授给弟子。
他的手中并无戒本,因而采取的是口传心授的方式:“佛陀临入灭时,曾嘱托弟子阿难说:佛涅槃后,汝等以波罗提木叉为师,依之修行,能得出世。波罗提木叉便是‘戒’的意思,由此可知,在无佛的时代,戒律就是我们的导师了。”
道诚点头,表示明白。
玄奘接着说道:“佛陀为什么要讲‘以戒为师’呢?因为戒是佛法的基础,离开了戒就不能成就。从另一个方面讲,比丘以僧宝的身份住持世间,接受信众供养,若是行止没有威仪,没有养成能够住持佛法、成为人天师范的僧格,正法又怎能久住?故而佛陀制定了大量的戒条,希望比丘们能藉由戒律的规范,提升一己道德,对教团负起应负的责任,这些戒条种类繁多,计有二百五十条。”
道诚大吃一惊:“这么多啊!”
玄奘道:“《大智度论》中说:‘大恶病中,戒为良药;大恐怖中,戒为守护;死暗冥中,戒为明灯;于恶道中,戒为桥梁;死海水中,戒为舟船。’是故,戒体清净,妄心不起,狂心息处,自然得定。对于比丘而言,身戒较易,心戒尤难。须知身由心动而有造作;心由身作而生暗昧。因此,戒身尤先戒心,心净则体安,心宁意自定。”
道诚合掌道:“弟子受教。”
玄奘正要继续往下说,忽听门外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一瞥之下,隐约看到有几颗脑袋晃来晃去,他站起身来,过去掀开门帘,果然是道信和朵耶,这对小夫妻自己好奇也就罢了,竟把道通也扶了出来。
“你们也要受具足戒吗?”玄奘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
“不,不是,”看到师父身披袈裟,威仪整肃的样子,道信竟有些紧张,忙不迭地摆手,“师父,弟子只是觉得小师弟这段日子总呆在房间里,太过憋闷,所以带他出来散散心。”
“要散心的话,后院比较凉快。”玄奘平静地说。
“是,是。”道信合掌施了一礼,三个人赶紧开溜。
关上门,回到道诚面前坐下,玄奘轻叹一声,缓缓说道:“受具足戒,严格地说,要经过三师七证,可惜这里只有为师一个人……好在,戒律最重要的是内心的受持,至于外缘,倒不必太过执著。这段日子都是你的受戒期,为师先将戒律教给你,至于‘五篇七聚’之类,则需要你花费多年时间慢慢研读。”
“是,师父。”
除比丘戒外,玄奘还给道诚系统地讲了《俱舍论》、《婆娑经》等西域各国流行的经论,并希望他日后为这里的僧俗界讲经说法。他告诉弟子,飒秣建国佛法之所以这么凋零,固然有很多原因,但这其中,没有真正的法师讲经说法是最重要的一条理由。
道信虽说很想陪师父再行一段,但他毕竟是个商人,为了商队的利益,就不能在这个地方耽搁太久。在其他成员的摧促下,他不得不采买货物,准备打道回府了。
“要是能既陪师父,又陪朵耶,那该有多好!”跟玄奘告别时,道信带着几分遗憾说,“人世间偏有那么多不如意事。”
玄奘叹道:“缺憾有时比圆满更美,就连菩萨还要留一丝有情在人间呢。道信,你要知道,菩萨之所以比声闻缘觉更动人,就因为他们在乎,在乎一切的有情,追求事事圆满反倒不是菩萨的志向,菩萨的志向是恒常保持一个有希望的点,生生不息。”
道信点头道:“要是朵耶也知道这些道理就好了,她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只要自己快乐,别的什么都不管。”
玄奘笑道:“没有人不喜欢快乐,人们都追求快乐,但快乐也不是靠一些表面的形式来获得或者判定的,快乐其实来源于每个人的心底。生活中的情趣是靠心灵去体会的。去掉繁杂,我们的心会更简单,会得到更多的快乐。生命短暂,找到自己的快乐才是本质。”
“可是弟子弃道行商,实在是罪孽深重,只怕日后也很难找到真正的快乐了。”
玄奘道:“你陪着为师走了这一路,又请我做开示,便是没有弃道,何来罪孽之说?其实,在家出家,从修行的意义上说,没有胜劣高下。人有智愚,遂有净浊之分;心有善恶,遂有极乐地狱之别。在家人行善,火宅变红莲;出家人作恶,黄金变秽土。道信,你只须明白,‘息心自如如,寂灭唯常乐。’也就是了。”
道信喜道:“师父,这些道理,我可以向朵耶宣说吗?”
“当然可以,”玄奘道,“人以亲缘为爱,爱便为系缚之本;若以法缘为亲,则现无我大慈。对于你来说,朵耶既是亲缘,又是法缘。”
“多谢师父开示!”道信合掌道,“弟子谨记于心。”
到了正式度僧的日子,已是秋高气爽。那一天,撒马尔罕一大半的居民都赶到了劫布迦那寺,观看多年未见的度僧仪式。寺院内外幡幢飘扬,钟鼓齐鸣,人流如潮。
国王也带着他的卫队,浩浩荡荡赶来观礼。他先依佛制上殿拜佛散花,然后便在戒坛的一边坐了下来。
围观的人群静静地肃立着,等候法师的到来。
随着几声钟响,玄奘出现在众人面前,人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依旧是象牙般皎洁的脸,依旧是被一袭宽大僧袍包裹着的颀长的身材。民众们在那条通往戒坛的小径上洒满了鲜花,玄奘赤足从这些浸满朝露的鲜花上缓缓通过,一步步地踏上戒坛。
头一天刚刚受了具足戒的道诚,站立在师父身旁,手中托着一个漆盘,里面是一把崭新的剃刀,协助师父度僧传戒。
求度者依次走上戒坛,玄奘从漆盘上拿起剃刀,替他们一一除去三千烦恼丝。他的动作熟练而又庄严,他的目光高贵而又疏离,每个人心中都不由得生发出无限的温暖和慈悲。
人们屏息静气,诺大的会场一时鸦雀无声,秋日温暖的阳光洒在法师的肩上,使他看上去仿佛包裹在一层金色的佛光之中。
“自今日起,你们便是飒秣建国劫布迦那寺的常住僧人,”玄奘对这些新戒沙弥们说,“飒秣建国这些年来佛法凋零,你们要以戒为师,精进修行,帮助人们重建信心。须知人身难得,六道苦轮回。智慧学佛,是唯一的解脱之道。”
“弟子谨尊师命。”沙弥们一起顶礼道。
一个新戒沙弥突然问道:“师父,佛法到底应该如何去学?我如何才可以做到一心不乱,战胜火神和死屋呢?”
玄奘道:“这个问题佛陀早在经典中就为我们指出来了,《楞严经》中说:所谓摄心为戒。因戒生定。因定发慧。是则名为三无漏学。学习佛法的原则很简单,就是‘戒、定、慧’这三个字,‘因戒生定,因定发慧’,摄心为戒,不犯恶业,这是戒律,有了戒律就会出生禅定,由禅定就可以产生智慧。”
“但是,总要有个方式吧?”这沙弥道,“是念佛比较好,还是持咒、坐禅?要坐多久?”
玄奘默默注视着这个年轻人:“我来问你,你要到一个地方去,是首先考虑骑马、坐车、步行这种方式呢,还是首先考虑行进的方向?”
“呃,应该是方向吧。”那个沙弥说道。
“这就是了,”玄奘道,“你所问的这些都是修行的方法,不是修行的原则。我们根本没有必要在这些问题上困扰。修行的原则是‘以戒为师’,只要把握住这一条,你总有一天可以成就。而如果你忘记了这条原则,却过于关注那些细枝末节,就如同忽略了你要行进的方向,很难真正到达目的地。”
看到这沙弥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玄奘又接着说道:“你用什么方式来学佛,那是你个人的因缘。念佛、持咒、坐禅,这些都只是方法。事实上,我们不可能一天到晚地去念佛、持咒,也不大可能整天都闭关打坐。摄心为戒是要我们把自己修正到一个正常的状态,远离恶业痛苦。我们学佛的基础和基石就是这一条,没有了这一条,你用什么样的方法也不可能有所成就。”
说到这里,他把目光投向所有新戒沙弥:“我要告诉大家的是,学佛的第一步不是去琢磨着怎样得定,怎样得到神通感应,然后去战胜什么火神。因为福报也好,智慧也罢,无不是由戒产生的。一心不乱是定,定由戒而生,如果身口意的恶业不断,想要一心不乱,那只能是缘木求鱼。
“佛陀把这个‘因戒生定,因定发慧’的原则称为三无漏学,也就是没有缺憾的、圆满的佛法。学佛无不是通过‘戒、定、慧’这个阶梯而成就。佛陀是大医王,以持戒治贪欲,以禅定治散乱,以智慧治愚痴。乃至种种染净邪正,生死涅槃对治之法,皆悉明了通达。我们不要想着去走捷径,应该踏踏实实按照佛陀指出的这个原则来修学佛法,也唯有如此,才会得到真实的佛法利益,获得安乐受用。”
听了这话,沙弥弟子们合掌礼拜:“谨依师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