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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两边看看,只见这一带的丛林更加浓密,河道变得异常狭窄,密林内部挤满了各种果木,其中大叶花朵与杂生的多刺毛荚果交错而列,在它们的外围,是大片的剑麻丛与芦苇丛,还有其它一些不知名的高杆灌木。尤其引人注目的是浅滩处那片浓密的阿输迦林,被热雾笼罩着,显得葱郁、幽深。那些树的大部分枝干都长在了水里,且异常繁茂,一望便知是虎豹纵横、盗贼出没的地方。
显然,这些强盗同他们的船只一起,事先就藏在这片水中密林里,一待发现猎物,便立即窜了出来。
看着贼船们逐渐靠近,大船上的桨手全都慌乱起来,他们用力划桨,试图掉转船头,然而那些贼船毕竟小而灵活,又带着铁钩和长绳,大船的边缘很快便被数十只铁钩挂住,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最前面的十多条小船迎流鼓棹,靠了上来。
数十名强盗一部分敲着锣,另外一些呐喊着强行跳上大船,他们的手里握着短刀、三股叉、弓箭、长矛、木棍……商船上一片混乱,几个胆小的客商竟然在恐慌中跳河而逃,但他们不是被水中的铁网挂住,就是被船上的强盗用带钩的长矛刺死。
两名船工和大部分乘客显然都被吓得不轻,他们低着头跪伏在船上,恨不得将整个身体融入船板。
几个强盗走过去,提起两名船工,要他们赶紧将船靠岸。其余众贼则大声吆喝着,用刀棍逼令他们见到的每一位乘客,不管男女老幼,都将外面的衣衫除去,搜劫身上财物。
玄奘始终以一个观望者的眼光面对这一切,这是他西行以来第一次在水上遭遇强盗,心中隐隐感到有些麻烦,却也不是特别担忧。
强盗们将搜罗到的珍宝财物堆放到一条小船上,那只巨大的象牙难以运上小船,便留下几个人在一旁守着。
玄奘偶然间一回头,却发现坐在身边的般若羯罗脸色苍白,身体微微颤抖,不觉有些奇怪。
“师兄莫怕,”他小声安慰道,“强盗拦船,无非是求财。身外之物不足挂怀,给他们就是了。”
“师兄你有所不知啊,”般若羯罗咽了一口唾沫,有些紧张地说道,“他们可不是普通的强盗……”
“哦?”
这一点,其实玄奘也看出来了,长途跋涉和丰富的阅历早已使他拥有了超乎常人的直觉和观察力。他知道这些人都是典型的中印度人,同以往所见的那些面形枯瘦、肌肤肮脏、衣着零乱的强盗不同,这些水贼看上去大都胖乎乎的,而且很明显,他们的一言一行都在按照一种既定的流程行进。
玄奘刚进入印度半岛时便与这样的人打过交道——他们把衣服撮成褶子用丝绳捆上,赤着足,露出涂黑的牙齿;他们吃饭前一定要先洗一洗手,隔夜的剩饭菜不再食用,吃饭器皿不相传递,瓦和木头器皿用过了就丢弃;他们吃完饭喜欢口嚼杨枝,洗澡漱口没有完就不会进行接触;他们认为,那些在辩论中失败的人都是愚昧得不可救药的家伙,他们给那些人的脸上涂满红白粘土,身上撒遍灰尘,放逐到旷野沟壑;他们中间那些触犯律条的人,那些不勤勉学习的人,轻者被当众斥责,其次无人同他说话,重则大家不与他同住,一旦被摈弃出去便无处可居,或不得已而还俗。
一句话,他们并不属于婆罗门种姓,但却是虔诚的婆罗门教徒,没有任何外来压力会迫使他们改变意愿。
“那又怎样呢?”玄奘不解地问道,“不管他们是什么,做了强盗,不都是干着杀人劫财的勾当?”
听他说得如此轻松,般若羯罗不禁长叹一声:“看这些强盗的言行规矩,他们是婆罗门教性力派的,一向敬奉难近母,这个教派的祭祀仪式很特别,印度各国的人都知道,怎么师兄反而不知?”
“难近母是何人?”玄奘小声问道。
“法师居然连难近母都不知道,”锻金的驮背老人不知何时又走了过来,声音迟缓而又沉重,“她便是大名鼎鼎的突伽天啊!”
玄奘怔了一下,突伽天是婆罗门教诸神之一,名号的确响亮。此外,她还有一个更加鼎鼎大名的丈夫——毁灭之神湿婆。
“你们说的,是湿婆的妻子雪山神女吗?”他沉声问道。
“正是,”般若羯罗道,“难近母就是雪山神女,也就是突伽天。”
这个女神的名号倒还真是不少。
玄奘心中更加困惑,两道弯眉拧在了一起:“玄奘听说过雪山神女,似乎是个美丽的女神,师兄您不也很尊敬她吗?”
般若羯罗轻轻叹了口气,并未说话。
“她确实很美,”阿萨摩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他身边,插口道,“就像雪山一样,美丽但却不易接近,要不怎么叫难近母呢?她有八条手臂,持带蛇的长矛,骑着老虎或狮子,曾经打败过凶恶的水牛王阿修罗。她发起怒来面目狰狞,又酷爱血祭。师父你想想看,这样的女子,就算她再美,你敢靠近吗?”
玄奘苦笑:“这样的女子,纯属恐怖的死神。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很多人崇拜她?”
“人们崇拜她,是因为她超凡的神力,”锻金老人严肃地说道,“其实,这位小兄弟还少说了一条,这突伽天还是一个淫荡之神,其性力不在她的丈夫湿婆之下。教徒们每年都要杀死一个漂亮男子,献祭给她……”
“原来还真是要以人做牺牲……”玄奘不禁皱起了眉,“那样岂不成了邪神?”
“法师可不能说她是邪神,”船上显然也有女神的拥护者,站出来说道,“她是湿婆大神的妻子,是正神。我们不能用人的善恶标准来要求神。再说,你又怎知那些牺牲不是高高兴兴地去女神那里呢?毕竟,不是谁都有这个资格的。”
玄奘没有反驳,但心中颇不以为然。在他看来,杀人为祭的称之为“邪神”已经很客气,应该称其为魔才对。
婆罗门教各个派别都极重祭祀,凡祭祀必定杀生,其中杀牲畜的还算仁慈,有相当一部分教派是以人为牲。以人为牲也就罢了,有的祭祀方式极度残忍,务令牺牲者受尽痛苦而死。
这也是佛陀当年极力反对祭祀的原因之一,对于那些传统的火供、血祭等,佛陀曾多次予以批判,他说:“种种供养,实生于罪。”他视血祭为作恶,以至当时的人都说:“沙门瞿昙呵责一切祭法。”
如今,佛陀已经入灭一千多年了,这种以人为牲的残酷祭法仍堂而皇之地存在于佛国的土地上,怎不令他心生痛楚!
见玄奘面色不豫,般若羯罗小声解释道:“听说,突伽女神对祭品很挑剔,要年轻、健康、端正、身量高挑、肤色浅,最好是小麦色的男子。”
“是吗?”玄奘微笑着打量了一下般若羯罗,“这条件也不算太苛刻,我觉得师兄你就很符合。”
般若羯罗苦笑:“玄奘师兄莫要拿我取笑了……”
话音未落,舱外突然又传来一阵骚动,玄奘朝外望了望,却原来是一个少年紧紧抱着一个包袱,两三名强盗上去抢夺,那少年满面泪水,就是不肯松手。强盗恼了,举起手中的刀就要砍下……
“住手!”玄奘再也忍耐不住,一声清喝,从舱内走了出来。
持刀的人手停在半空,转过脸来,鹰隼般的目光紧紧盯住了玄奘。
“阿弥陀佛,”玄奘走上前去合掌施礼,恭敬地说道,“檀越意在于财,还请不要枉造杀业。”
几个强盗都没有说话,他们的目光还在这个身材颀长、面容清矍的沙门身上,仿佛看到了一件稀有之物。
玄奘一时没弄明白这些人的用意,只觉得他们的神情颇为古怪。或许是他们的暴力行为从没有遭到过阻止吧?
此时的他也想不了太多,只是镇定自若地同这些水贼对视着。
这时,又有数十位大汉跳上大船,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身着白衣、面貌威严的中年人,冲着这几位冷冷说道:“你们几个不干活,站在那里发什么呆?!”
“摩沙法!”拿刀的强盗赶紧跑了过去,声音激动地喊道,“我们找到了人牲!最合适的人牲!”
“是啊头儿,你快来看!”其他强盗也都让在一边,高兴地说道。
被称作摩沙法的白衣人来到玄奘面前,数十名大汉将这个沙门和他们的头儿团团围住。
“就是他吗?”摩沙法灰白色的眼球上下转动,打量着玄奘,“居然是个外国沙门!”
“怎么样,很合适吧?”拿刀的强盗兴奋地表功道,“这可真是天神显灵啊!现在秋祭时期就快过去了,还不曾找到合适的人牲,再耽搁下去,天神就该发怒了。感谢圣河为我们送来这个模样端正的沙门,咱们就在这里把他杀了,用他的血肉祭祀天神,岂不是大吉?”
旁边的强盗纷纷点头称是。
“嗯,”摩沙法也点头道,“难怪昨夜卜得都是吉卦呢,这个沙门果然气度不凡,实是上佳的祭品。想来女神见到他也一定喜欢,到时定会赐福于我们。”
原来这些家伙是挑中了我来祭神!看来般若羯罗和锻金老人说得没错,他们果然遇到了一个拿活人来作献祭的教派,而且还专挑容貌端正的男子来献祭。
一念及此,玄奘便觉得有些好笑,这一路,他听说过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神——善神、恶神、凶神、邪神,应有尽有,但是,像这样专挑男人的女神还真是头一回碰到!
“玄奘这副臭皮囊既蒙天神抬爱,理当布施。只是诸位檀越若是为了祈求天神的赐福,这么做恐怕是南辕北辙,求福不得,反遭其祸啊。”
看着这个沙门一脸淡然的样子,摩沙法就不禁心中有气,冷冷地问道:“什么意思?”
玄奘道:“贫僧此番远来求法,跋涉千山万水,是要礼谒菩提树和须弥山,此外还肩负着求经问法、使佛陀的光辉流传东土的使命。现在法未得而身先被杀,虽是用以祭神,只怕也未必吉祥,檀越也该问问你们的天神,是否真有此意?”
船上同来的人,俱都点头称是,有几位已经开始哀告:“你们放过法师吧,菩萨会保佑你们的!”
摩沙法哈哈大笑:“像祭祀这样的事情哪有不吉的道理?我们祖祖辈辈一直侍奉突伽女神,并因此获得女神的降福,从来就没有听到什么不吉的说法。何况昨夜还卜得难得的吉卦呢!你们要菩萨保佑我们,先问问你的菩萨能保佑你不死吗?”
“哈哈哈!”周围的强盗也都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鼓噪道,“你这沙门不要卖嘴,天神的意思我们难道不知,还要你这异教徒来告知我们?你倒是显示佛法呀!”
玄奘心中有些无奈,普通的强盗还能试着用佛理去感化,但是在这伙不可理喻的性力派教徒面前,佛法却实在有些无能为力。
但不管怎么说,这些人守在恒河岸边的密林中劫掠的目的,一是为了获得钱财,二是为了解决人牲来源,现在他们既已得到了钱财和人牲,那么其他人也就有了生还的机会。
玄奘的外表依旧如常,他指了指那些被捆住的人:“既然如此,玄奘不敢吝惜此身,但请诸位檀越高抬贵手,不要伤害同船的人。”
“也好,”摩沙法爽快地说道,“放了那些人也没什么。不过,得等到血祭结束的时候。”
玄奘松了一口气,于是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平静待戮。
摩沙法从玄奘身边走开,向同伴们问道:“值钱的东西都弄齐了吗?”
“还有几包。”几个教徒提着包袱从船舱里走了出来。
玄奘心头一紧,那正是他装经书的包袱!波罗奢森林的盗贼们只是把经文扔的满地都是,可眼下他们是在水上,菩萨保佑,可千万别把经书扔到水里去啊!
一个教徒走上前去,随手打开一只包袱,从里面拿起一叠贝叶夹,只略略翻看了一下,就随手抛到了船板上,又去解另外几只,见全是经书,不禁唾了一声。
不过,同森林里的强盗一样,这些性力派教徒们还是看中了那几层防雨的包袱皮儿和几件半旧的法衣,伸手一抖,原本叠放得整整齐齐的经卷就全部散落在甲板上。
太阳已经偏离了头顶,两名船工在钢刀的胁迫下终于将船靠了岸。
这正是一天之中最热的时候,火球般的太阳把大地烤得滚烫,人们都躲在屋子里,四周围一个村民都没有。
教徒们把大船上的八十余人集中在一起,捆成一串赶下了水,一步步地走到岸上的丛林边,只将玄奘一人留了下来。
般若羯罗双手被缚,紧张地看着独自留在大船上的玄奘。
最初见玄奘被选中,他还觉得有些好笑——这个外国沙门,刚刚还说我般若羯罗符合标准,现在自己就被挑上了,因果啊因果……
但是痛快过后,他开始为这位与他同行已久的同修感到紧张,毕竟这是性命攸关之事,不是开玩笑的。
现在看来,玄奘的神情很坦然,他不知道自己已经面临绝境了吗?
同样看着玄奘的还有摩沙法身边那几个首领模样的教徒,他们面容肃然,不时地小声与他们的祭司商量几句。
“我看,不如就在林中找个空地进行祭祀吧,”一个人小声说道,“免得多生枝节,听说有的沙门会使法术,不得不妨……”
“这样最好,”摩沙法道,“你们多派些人手,砍树平地,再取水和泥筑个祭坛。”
“是。”几个教徒领命,下船而去。
这时,又有几个教徒手执绳索来到玄奘身边,欲将他捆绑起来。
玄奘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那些散落的经书上,恳求道:“那些经夹是贫僧带上船的,请让我将它们带上岸好吗?”
“你这沙门怎么这么啰嗦?”一个教徒怒斥道,“你已经死到临头,还要这些经夹做什么?”
“檀越你这就不对了,”玄奘微笑道,“既然你们要将贫僧献祭给突伽女神,就该敬我如神,满足我的需求才是。否则岂不是对神灵不敬?你们就不怕我在突伽女神面前告你们无礼吗?”
几个性力派教徒不觉一愣,以往的“人牲”到了这个时候早就已经吓得半死了,哪里还会这样跟他们谈条件?众盗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只得回头看着他们的白衣祭司。
“这些异教徒的书籍确实不该扔进恒河,”摩沙法沉吟道,“否则污了圣河,神灵会降罪的。”
“那么烧掉如何?”手下人问。
摩沙法犹豫了一下,忍不住又看了玄奘一眼,而这沙门此时也正用清净无染的目光望着他,黑色的双眸光彩焕然,令他不敢逼视。
不知怎的,他的心中竟产生了一些莫名的慌乱,好像这沙门真的会到突伽女神面前告他无礼似的。
顿了一下,他终于无力地挥了挥手:“不必了。你们帮他包好,带上岸去,交给那个与他一起的沙门。”
“是。”教徒们赶紧答应。
玄奘松了一口气,合掌谢道:“阿弥陀佛,檀越一念善根,必有福报。”
摩沙法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嘟囔道:“英俊的家伙,嘴巴还挺会说,女神一定会喜欢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