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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带林木茂盛,行走数里,一个人影都望不见,地面上铺着厚厚的落叶,遮掩了道路的痕迹,马蹄踏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过了正午时分,一人一马走出了这片林子,又行了一段路,果然望见一座城池,城门外有一所佛寺,几个香客进进出出。
玄奘下马上前打听,才知道,此处便是灯光城了。
进入大殿礼佛后,玄奘便去见寺中的僧人,向他们打听佛影窟的传说和方位。
僧人们告诉他,有关佛陀降伏孽龙留下佛影的传说由来已久,他们之中就有人进去过那个石窟,只是尚未有一人有缘看见佛影。
听了这话,玄奘立即说道:“弟子正要前去礼拜圣迹,只是苦于不知路径,不知哪位道友肯为弟子引路?”
众僧面面相觑,都摇头道:“法师从远方而来,不知这里的情形。这条道上盗贼猖獗,非得几十人,上百人结伴才敢走,单人匹马的没人敢到那里去。法师独自一人,想要找人带路,只怕是件难事。”
见僧人们不肯带路,玄奘只得转而去问那些大殿上的香客,希望能够找到一个向导。
谁知问了半天,不仅无一人敢应,有几个更是直截了当地劝他放弃:“前方盗贼出没,这些年到石窟拜谒的人几乎绝迹。再说佛影不是那么容易看到的,法师远道而来,实在没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
无奈,玄奘只得转身出寺,心里思忖着,城主已将石窟的方向说得很清楚,我自己摸过去,应该不难寻到吧。
正暗自盘算,忽听身后一个童音问道:“这位法师,你刚才问的是那有影子的石窟吗?你去那里做什么?”
玄奘回头一望,见问话的是个小童,大约十一二岁,蓬头赤足,腰间围着一条短裙,身上沾满牛粪的碎屑。说的虽是梵语,却是一口北印度口音,显然是这附近村庄里的孩子。
“贫僧要去参拜佛影,”玄奘回答道,“小菩萨可知那佛影窟的方位吗?”
“我当然知道了,”那小童走过来道,“我家离影子石窟很近的,如果你能给我一些钱,我便可以为你带路。”
玄奘见这孩子聪明伶俐,虽然面孔黧黑,却是浓眉大眼,心中很是喜欢,当即从袖里取出一只小口袋道:“这里面装的都是迦毕拭国的银币,比这里的钱更好用。你若肯为我带路,这些就全是你的。”
男孩大喜,赶紧上前接过口袋,打开袋口的细绳,从里面倒出二十余枚银币。这些银币果然是迦毕拭国的,一面是凸雕的迦腻色迦王的头像,另一面则是一位颈带项光、身着袈裟的立佛,左手握衣褶,右手举施无畏印,旁边还有一句梵文铭文——“与佛同一身份”。
“这些钱,够不够带路的?”玄奘问。
“够,够!”男孩连连点头,把钱袋系在腰上,又抬头看了看天,“现在时候也不早了,我先带你到我家去住上一晚,明天就告诉你去那影子石窟的路。其实,你到了我们庄上,就知道路该怎么走了,很容易找的。”
“那便有劳小菩萨了。”玄奘说罢,便将这小孩抱到马上,随着他的指点,一路前去。
路上,玄奘边走边随口与这小童搭着话:“小菩萨,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有父亲母亲,还有五个哥哥八个嫂嫂和两个妹妹,”小孩掰着手指头答道,“另外还有四个姐姐,都已经出嫁了。”
“有这么多人啊?”玄奘感到有些惊奇,“都做什么营生?”
“家里种了些地,除留下自己吃的,哥哥们带到城里去卖一部分,还有一些用来供养沙门。我到这里,就是来给这灯光城的伽蓝送菜的。”
“阿弥陀佛,”玄奘赞叹道,“小菩萨行此功德之事,所以能够诸事平安。贫僧听说,这条道上有强盗,你一个人走路,不害怕吗?”
“害怕什么?”小孩道,“这条路我不知走了多少遍了!强盗倒是见过,他们大都是从城里逃走的首陀罗,农忙时也替我们这些山里人家做活,我们村就有这样的人呢。你放心好了,他们不抢本地人的。”
“阿弥陀佛,原来如此。”
说话间天已渐黑,两人穿过一片密林,便看到一大片开阔地,这里是一处村庄,一座座可爱的红泥小房子,房顶铺着大茅草,墙壁上刷着石灰,地上堆着牛粪,远处的庄稼地里稻谷飘香,花果繁茂,一群群野驴奔跑在草甸上……
小孩蹦跳着跑向其中一座红泥房子,房子外面有几个女孩子正在往牛粪里面掺入碎麦秸,用手拍圆了贴在墙上,这东西晒干后就是很好用的燃料。看到那男孩子过去,其中一个朝屋里喊了一声什么,一个披着破旧沙丽背着婴儿的中年女子便从屋内走了出来。
男孩走上前,将手中那一袋银币交给中年女子,又转身指着玄奘,咭咭呱呱地说了好一通话。虽然他说的本地方言玄奘一句也听不懂,但从那孩子的语气和手势上,也可猜想到,他定是在向母亲介绍自己。
玄奘上前合掌问讯,那女子自是欢喜异常,赶紧侧身施礼,将玄奘让到家中,又命那几个女孩准备斋供,款待远来的法师。
没过多久,这房屋的男主人回来了,男孩引他与玄奘相见,此时斋供已准备好,主人便请玄奘共同用斋。
席上,玄奘趁机问起山间强盗和佛影之事,主人说道:“强盗都是本地的首陀罗,他们胆子很小,不敢得罪神灵的,对沙门一向是只抢不杀。如果他们知道法师远道而来拜谒佛迹,就更加不会为难你了。法师要去的佛影窟离此不远,今晚就先在我家里住下,明日再去吧。”
“多谢檀越。”
于是玄奘便在这孩子家中住了下来,一宿无话。
第二天一早起来,玄奘做完早课,便牵了马,同那孩子一起上路。
这孩子显然对此间各处都极为熟悉,只见他手拿一根树枝在前面带路,一面走,一面随口道来,历历如数家珍。
前面出现了一条小河,河水晃晃悠悠、不紧不慢地流着,一些陈旧的叶子一沉一浮地被运走……
孩子突然指着河边的一块石头对玄奘说道:“这块盘石,是当年佛陀在此浆洗袈裟的地方。你看,这石头上,还有佛陀留下的脚印呢。”
怎么这里也有佛足印?玄奘困惑地走上前,却见那上面依稀有脚印的痕迹,但不甚清楚。
“你怎知这是佛陀的足印?”他问。
“村里的老人都这么说!”那孩子回答得理直气壮。
接着,他又抬手指着岩壁上的一些山洞道:“那些洞穴,都是佛陀的徒弟们入定的所在。”
看到这些真假难辨的圣迹,玄奘感叹不已。
两人就这样一边说着话,一边往东南方向走。
转过一个山头,那孩子突然停下了脚步,指着远处的山谷说道:“影子石窟就在前面那个山谷里,你一路走过去就能看到了,我要回家了。”
“那山谷里只有一个石窟吗?”玄奘决定还是问清楚一些,“我如何得知哪个是佛影窟?”
“那里就一个山洞,”男孩道,“你一过去就能看到,洞口在东边,门朝西开,门口还有一个大水瀑,很容易找的。对了,你到了山洞里,先直走五十步,碰到东面的石壁后停下来,再往后退十来步,往正东看,便可看见佛的影子了。”
“小菩萨看到过吗?”玄奘问道。
“看到过一回,”小孩道,“这影子很奇怪,有的人能看见,有的人看不见,得看运气好坏。”
恐怕,这也是各人的缘法吧。玄奘心里想着,合掌道:“多谢小菩萨了。小菩萨回去时,还请多加小心。”
“你也多加小心,”小孩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问道,“对了,你身上还有钱吗?”
玄奘一愣:“没有了。昨天那一袋钱不是都给你了吗?”
“这可糟了,”小孩抓了抓头,“你不是本地人,万一路上碰上强盗,身上一文钱都没有,只怕难以活命。偏偏我把钱都放在了家里……嘿,你也真傻,干嘛把整袋钱都给了我?我本以为你身上还有呢。”
原来如此!玄奘笑了笑:“谢谢你啦小菩萨,贫僧是出家人,本就不该带什么钱财上路。那一袋钱是用来请向导的,不是用来打发强盗的。咱们就此别过了。”
说罢,便牵了马朝远处的山谷处出发。
这是一条大而狭长的山谷,山深路阻,林木葱郁,绝无人行,那些树木大多有数十丈高,上面有黄色的、紫色的野果,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果实腐烂的甜香味儿。
一道河流从密林深处流过,大群的鸟儿时不时地飞到河面上饮水,它们的身体都很宽大,羽毛五彩斑斓。河中偶尔可见一两只鸟尸,扎着翅膀,华丽的羽毛处漾开一个个极小的漩涡,被一些宽颚的小鱼追逐着。
玄奘头戴斗笠,手牵缰绳,安详地行走在这片密林里,脚下杂草、矮树丛生,耳边则是一些泉声水声,和山鸟的鸣叫声,点点星碎的阳光透过头顶的树叶照在他的脸上,他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心中感到十分惬意。树上的松鼠在他的身边跳上跳下,无拘无束,有的甚至站在了他的肩膀上。
“好美的景致啊,”玄奘感慨地想,“昨天经过的村庄民风淳朴,这林中又是如此的山青水秀,要是没有强盗该多好!”
这样走了数里,脚下的路渐渐平坦起来,玄奘上了马,一提缰绳,那银踪便撒开四蹄,快跑起来。
谁知跑了没多久,忽听道旁传来一声呼啸,紧接着,打林中转出五个黑瘦的汉子,正中间那位手里拿着把明晃晃的刀,其余四个执著木棒,一步步逼上前来。
果然有抢劫的,玷污了这么好的风景啊!玄奘勒住马,暗自喟叹。
不过他心中并无畏惧之意,从长安出发,这一路也不知遇到多少次劫难了,想当初,两千人的突厥马贼都没能把他怎么样,何况这区区五个毛贼?
“把钱掏出来!饶你性命!”正中拿刀的强盗显然是个领头的,色厉内荏地喝道,其余四人也都跟着呐喊起来,似要壮壮他们这支小小队伍的气势。
玄奘冲他们一笑,非常潇洒地将头上的斗笠摘了下来,露出刚刚剃过的光头。
那男孩的父亲昨晚对他说过,这一带受佛教影响很深,即使是那些奴隶出身的对佛法一知半解的强盗,也不会过于为难沙门。因此,僧人的身份还是很管用的。
自己身上的汉家僧衣与梵僧的僧伽祇衣样式不同,这帮家伙或许不大辨认得出,但是光头总该认得吧?
果然,强盗们看着头皮锃亮,手执斗笠,骑在马上冲他们微笑的玄奘,都不禁有些发愣。
原来是个沙门,却不知为何这般胆大,见了他们这些抢劫的竟是如此的气定神闲,连笑容都是暖暖的?
领头的强盗走上前,一把抓住马缰,大声喝道:“你耳朵聋了吗?把钱掏出来!”
玄奘稳稳地坐在马背上,单掌竖在胸前道:“诸位檀越,贫僧是个出家人,此身之外,别无它物。你们就行个方便吧。”
强盗们哪里肯信,一把抢过玄奘的经架,“哗啦”一声,便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出,却只是几件旧衣服和纸笔文具之类,果然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见这些盗贼将自己的东西翻得乱七八糟,玄奘只能无奈地摇头:“阿弥陀佛……”
那强盗头子暗骂一声“晦气!”欲待要走,又有些不甘,于是抬起头,打量着玄奘:“你这沙门不像是本地人,是从哪儿来的?”
“大唐。”玄奘答道。
“大唐?那是什么地方?离这儿远吗?”强盗问。
“在大雪山以北,”玄奘一伸手,指了指远处露出银色山尖的雪山,“山那边很远很远的地方就是我的故乡,离此八万四千由旬。”
听了这话,强盗们惊讶至极,他们对“八万四千”这个数字并不敏感,却对那座大雪山极为敬畏:“走这么远的路,又要翻越大雪山,到这里来干什么?”
“取经求法。”
一个强盗忍不住嘟哝:“我们可没听说这里有什么经书。”
玄奘道:“印度是佛陀故乡,这里佛迹、经书很多,贫僧今日便是要前往佛影窟,礼拜圣迹。”
“原来是去拜佛影的,”强盗头子再次打量了他几眼,“之前倒也有一些打算去参拜佛影的人,都是成群结队经过这里,却都被我们给收拾了。你这沙门怎么敢一个人从这里走?身上居然一文钱都不带,难道没听说这条路上有贼吗?”
玄奘觉得好笑,大千世界当真是无奇不有,居然还有自己说自己是贼的!
“贼是什么?”他微笑着问道。
强盗一怔:“你这沙门不会是个痴呆吧?居然连贼是什么都不知道。今天教你一个乖,看好了,贼就是我们这样的,拦路抢劫的!”
“错了,”玄奘摇头道,“贼者人也。你们难道不是人吗?”
“我们?”强盗们顿时傻了眼,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玄奘看着他们道:“贫僧为求佛法万里西行,虽猛兽盈衢,尚且不惧,何况诸位檀越都是人身呢?”
这话说得大气磅礴,强盗们不禁面面相觑——要知道以前就连笑着跟他们讲话的人都未见过,更不要说听到什么“贼者人也”这样的奇谈怪论了。这个世间,没有人把他们当作是人,他们自己也从没有把自己当成是人。
一段诡异的沉默后,其中一个强盗终于打破寂静再次开口:“你这沙门满嘴胡柴!佛法又不是什么宝贝,哪里就值得你无惧生死,万里而来?想必是在打妄语!”
“正是!”其它四位也回过味儿来,“打妄语的沙门便不是真正的沙门!”
显然,这几个强盗并不懂得真正的佛法,只是畏惧神灵。眼前的沙门是个彻彻底底的陌生人,无论是相貌还是性格都很古怪,应该不在神灵的护佑范围……当然,他们的内心还是不希望这次抢劫落空,于是,便想给自己找些理由。
“檀越差矣,”玄奘摇摇头,平静地说道,“佛法是能够超越生死的解脱之道,当然是宝。在我的故乡,有一位圣人曾经讲过,‘朝闻道,夕死可矣。’佛法乃是世间至宝,为求佛法又何惧生死呢?”
“说得好听,”那强盗头子冷笑道,“只可惜你的佛法并不能令你解脱灾难,你若没有钱,就得把命留在这里!”
“正是。”其它四位强盗也附和道,但语气明显已经不那么强硬了。
玄奘苦笑着摇了摇头:“出家人便是吃饭也要靠募化而来,贫僧除了这副臭皮囊,再无他物。”
强盗们大怒,再次挥棍上前,玄奘赶紧摆手道:“檀越莫慌,贫僧虽然没有钱财,却还记得几个小故事,要不这样,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就权作买路钱如何?”
“拿故事当钱?”这些强盗显然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等新鲜说法,都不禁有些惊奇。
“贫僧的故事可是很值钱的,”玄奘道,“不是有缘人我还不讲呢。”
强盗们被他唬住了,心想这个古怪的僧侣既然有些古怪的思想,说不定也会有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他身上没钱,抢是抢不到什么了,便是杀了他也落不下什么好处,倒不如听他讲个故事,开心一下也不错。
于是一起说道:“你要讲什么故事?快快讲来!若是好听,就放了你,若不好听,嘿嘿……”
玄奘不待他们说完,便伸手一指前面带着雪尖的山岭,问道:“诸位檀越是本地人,一定知道此山的名字啦?”
“当然知道,”那领头的强盗说,“这座山叫酰罗山!”
“正是这座山,”玄奘点点头,从容下马,来到一块山石前站定,“贫僧要为你们讲的,便是发生在这座山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