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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甜吓得一个后退,陆允信却推门而出。
“诶诶陆允信!”江甜根本没有思考,稳了一下手里的东西,快步跟上去。
刚踏出单元门,“啪啪哒哒”的雨点敲湿路面……
春天的雷雨是一场洗礼。
复苏之际有风啸,草地和灌木中的嫩芽都瑟缩着抱紧了同伴,南大路旁的叶榕连着天边黑泱泱的卷云。
江甜亦步亦趋跟在陆允信身后,把两手袋子合在一只手上想给他遮雨,奈何陆允信腿长步子大,江甜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手举过他头顶。
凹凸的砖地不好走,树叶间隙的雨淋下来,把江甜额前的刘海打湿成缕状。
她头发难受,说的却是:“陆允信你要去哪儿,雨大了。”
陆允信不理。
“真的,还在打雷,你脸色这么难看你去哪。”
陆允信越走越快。
“打雷真的危险!陆允信你慢一点,你等等我——”
江甜只顾说话没看清缺损的路面,一个趔趄,整个人朝前摔去,“啊”一声,火辣辣的痛感让她倒抽冷气。
一直在前面疾走的人听到,终于停下。
江甜飞快从地上爬起来,把袖子朝外扯了扯,迎上陆允信:“你总算可以听我说话了,我刚刚怎么叫你都没反应。”
她声音有些沙哑。
陆允信慢慢低头,完全茫然的眼神触及她紧皱的眉、她的手:“你……”
“没事没事,崴了一下没摔到,我们快回去。”江甜拽他,拽不动,江甜急,“雨真的越来越大了,我们快回去,有什么事情回家再说好吗!”
“哐当”天边适时炸过一个大雷,江甜惊慌地躲到他身后:“陆允信真的快走可以吗,以前三中就有一个同学夏天回宿舍的路上被雷劈死了,学校赔了好大一笔钱,真的好多人亲眼看到被雷劈的!”
陆允信仍是失神,江甜拉不动。
她尝试着踮脚给他遮雨,雨遮不到,她卯足劲拽他,根本拽不走一步,她害怕打雷,偏偏“轰隆隆”的声音就响在耳旁。
“陆允信,你听得到我……”江甜话没说完,望到他紧绷的下颌线,蓦一下红了眼睛。
“我知道你难受,我看着你难受我也难受,可我们先回去好不好……”江甜眼里噙满了无措,手伴着哭腔滑下他衣袖,“好不好,好不好……”
一寸,又一寸。
垂落那一刻,陆允信不断回拢又不断逃离的视线终于凝在了江甜身上。
似是回过神来。
他看着她,喉咙滚了滚,再滚了滚,慢慢把她掰成背朝自己的方向站,然后,拉开自己的校服拉链,缓缓拎起衣角,以一种迟来的荫庇姿态,把她完完全全罩在衣服下。
“回吧……”
两个字很单薄。
江甜听到他的声音,不知怎么的,憋了好久的眼泪倏地涌出来……
………
雷声,越来越大。
回去的路上,江甜一边啜泣“你刚刚就像被下了降头一样”“脸色难看到哭”,一边竖起耳朵,雷声响一下,她就抖一下。
偶尔不小心碰到他的腰,碰到一两层布料下的硬朗肌肉,她便触电似地弹开,想深呼吸冷静冷静,又嗅到他衣服上好闻的肥皂味道……
裹着体温、潮湿,以及少年荷尔蒙。
满心满眼,她抬头悄悄看他,一两眼,便看得自己无处可逃……
陆允信以为:“没做亏心事,打雷不可怕?”
“我不是怕打雷。”
进楼把轰鸣隔绝在外,江甜吸吸鼻子,仰面用那双通红的眼睛看他,“我是怕刚刚没拦住你,你就会一个人,在雨里……”
陆允信垂眸迎上她的眼,放衣服的动作徐徐停住。
江甜亦这样定定地看着他……
一秒,两秒,三秒。
江甜仓皇避开视线,转身朝楼上跑。
蹬蹬蹬上去又下来,她气喘吁吁站定在陆允信跟前:“你家那人好像已经走了,就我出门前看到那个,你可以放心上去了……”
陆允信看着她叉腰的位置:“你……”
“没什么,”江甜把手朝袖子里缩了缩,见他不太信,“你知道傅逸吧,傅逸放学给了我一版纹身贴玩,我挑了个这色的……哎呀哎呀不说了,老头还等着要资料,我先走了啊。”
“纹身贴……?”
“真的真的,你见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江甜不耐地挥挥手。
结果没走两步,她又停了下来,埋头在纸袋里摸索一阵,掏出个单独包装的东西塞给他,不给陆允信拒绝的机会,几步路跑没了影。
陆允信进电梯,按三楼,打开包装。
鹅翅膀酥黄肥美,卤味香气四溢,陆允信看了良久……
………
公寓每层楼尽头都有一个公用的露天阳台。
老两口自己家里的东西都打理不过来,便把份额全部让给明瑛种花草。
晚上八点,两家门对敞着。
江外公和陆爸爸坐在走廊里聊天,面条蹲在陆爸爸脚边发呆,明瑛指挥陆允信把盆栽朝走廊搬,轻声对陆允信道:“我已经告诉她以后不要来了……”
陆允信“嗯”一声,侧身进屋。
远天再一个惊雷吞卷,陆允信刚出玄关,就听见对面“啊”地尖叫,又迅速压住。
江外婆一边给小姑娘擦酒精,一边用多年从教的洪亮嗓门训斥:“你叫啊!你叫啊!你倒是继续叫啊!路都不会走你还有什么用!你平时不是被茶几撞一下就要嚷嚷半天吗!现在皮破了这么大一块,怎么没话说了?!”
“外婆你轻点轻点,”江甜嘶,“说了不小心绊了而已……轻点轻点!我要告你虐待小孩!”
“虐待的就是你,这么大一块皮蹭下来,你个挨千刀的,不重点你记不住,让你不好好走路!是不是又在玩手机,啊!又在打电话,啊!叫你不看路!”
“……”
明瑛进屋,看到画面立马心疼了:“我的乖乖诶,真的不能走路玩手机……你这小姑娘细皮嫩肉的摔成这样,以后留疤了怎么办。”
江甜紧张:“真的会留疤吗?皮破了还会长新的吧……”
“吓你的,”明瑛“噗嗤”,挠了挠她的耳朵,“最近不要吃酱油……这么大一块我看着都心疼。”
江甜乖巧应:“应该夸我临摔了还护着外公的资料。”
江外婆一个白眼:“你护的是卤鹅,回来一看还少了个翅膀……你不是最爱吃翅膀吗,他切的时候你都不站在旁边看一下吗……”
“反正都是吃嘛。”江甜无所谓。
江外婆没听清:“你说什么?”
江甜凑到江外婆耳边:“没什么……!”
恼得江外婆棉签一压,又是一阵杀猪般的惨叫。
明瑛不打扰祖孙嬉闹,笑着退出来看到人:“陆允信你愣在这儿做什么?”
陆允信敛了神色放下盆栽:“没什么……”
………
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临睡前,基本就只有墙垣断续的“哒”声了。
不远处的高楼灯影幢幢,灰蒙中,藏着一两点不起眼的亮光。
江甜躺在床上发呆。
满脑子都是自己刚刚有意无意把话题引向陆允信所谓的奶奶,江外婆回答她的,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陆允信小学三四年级吧,明瑛为了评教授职称忙一个项目,他爸也在事业关键期,两口子都没时间,合计一下就把陆允信送到了他奶奶那里。”
“陆允信爷爷死得早,他奶奶一直跟他大伯、就陆爸亲哥一起住。然后刚好那段时间,修水电站的占了陆爸他们老家的地,开发商赔了一大笔钱。照理说,这钱应该陆爸、陆允信他大伯和他奶奶三个人一起分。但陆爸和明瑛他们想着陆允信得在人家里住一年甚至两年,就主动说不要这份钱,让陆允信他大伯和他奶奶多分点……”
江外婆很客观:“两千年初不比现在,几十万可是巨款。啊虽然后来陆爸那个什么游戏研发听说爆了多少位数,但他主动放弃的那笔拆迁费还是很多啊……明瑛和陆爸思量着,陆允信他奶奶和他大伯拿人手软,不说对陆允信多好,基本的照顾要有吧。”
“可是没想到啊,几个月后接回来,好端端一孩子,走之前看见你外公和我都会笑着脆生生喊‘程爷爷’‘程奶奶’白白净净好可爱的小男孩噢,回来之后面黄寡瘦只剩皮包骨。”
江外婆回忆起陆允信当时的样子,直摇头:“身上伤是没有,可眼睛没神了,谁说什么也不听,谁叫他都不应,两年啊,甜甜,整整两年,才重新开口说第一句话,然后慢慢慢慢地,才开始恢复,恢复到现在这样……”
江甜登时红了眼:“虐待?还是什么?明阿姨和陆叔叔就这样算了吗?怎么可以就这么算了啊!!”
“你小声点,”江外婆拉住她,“明瑛当时很坚决地让陆爸和那边断了关系,再也没往来……好像也就这一两个月,听说是陆允信他奶奶查出了什么癌症,明瑛才一时恻隐松了口。”
“所以是虐待吗,是他们家人联合起来欺负他?”
“明瑛喝醉给我哭过几次,但说到具体原因都讳莫如深,这是他们全家人的坎啊,搁在那,放不下,过不去……”
江外婆叹了一口气,拉过江甜,语重心长说:“所以甜甜你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保护好自己,有的时候,有些事情,比虐待更可怕,咱们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要相信人间有感情,但你也要知道,感情有真假……”
江甜不知道自己怎么上的楼,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房间。
思绪混乱间,是去年暑假,自己和他兵荒马乱的初见。
她平生第一次被逼无奈,第一次放话唬人,第一次死皮赖脸。
也是第一次看到一个人觉得他好看到自己挪不开眼,第一次自己看对方看得面红耳热,而那人面色无波。
不是青春期男生的傲娇、或者站在成绩金字塔的不屑一顾……
是真真正正、完全彻底对任何人、任何事情都不关心的冷漠。
他会和老师同学打一两个招呼,会和猴子说话。
会在夏令营的食堂排队,也会成语接龙。
那个时候的江甜知道,陆允信看着身处人群,其实对周遭毫不在意。
只是,那个时候的江甜不知道,他有这样让听者不知道实情、已然浑身发寒的过去……
一个人,整整两年,不说话。
他到底……是怎么,活的。
………
前前后后犹豫了半小时,江甜还是拨通了熟记于心的号码。
尽管,挂断是必然。
“嘟,嘟,嘟——”响三声。
对方竟然……接通了?
江甜曾经准备了很多很多想要对他说的话。
可真当接通后,傍晚在雨里撞上他茫然到近乎无助的眼神时,江甜却是什么也说不出……
她拿过放在床头的书,翻到其中一页。
用温柔平缓,近乎抚慰的语调,慢慢念:“走了那么远,我们去寻找一盏灯,你说,它在窗帘后面,被纯白的墙壁围绕,从黄昏迁徙来的野花,将会变成另一种颜色……”
“你说,它在一个小站上,注视着周围的荒草,让列车静静地驰过,带走温和的记忆……”
“你说,它就在大海旁边,像金桔那么美丽,所有喜欢它的孩子,都将在早晨长大……”
“陆允信,”江甜唤他,“走了那么远,我们可不可以……去寻找一盏灯?”
她的声音很轻,很软。
带着由内及外的纯粹,潜进微风,拂开窗帘。
陆允信垂着眸,小指不自知地、颤了一下。
沉默良久……
“我听不懂,”陆允信说,“少碰水,不要感染了。”
江甜足足楞了一分钟,才反应过来“少碰水,不要感染了”是什么意思。
她不敢相信,但又确实听到了,唇抿紧放松好一阵,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陆允信,”她舔着唇角,“你是在关心我吗?”
“不是。”
“那……”江甜还想说什么。
对面直接挂了电话。
………
3月2号,雷阵雨。
他今天给我说~少碰水~不要感染了~
他今天给我说~不是关心我~
伤口啊伤口~你说~我们该拿这个罪魁祸首怎么办才好呢~
………
江甜周末两天都没有联系陆允信。
原因很简单。
手腕内侧被蹭破的一大块皮还没结痂,不包扎显得很狰狞,包扎了也很难看。
周日返校。
江甜和秦诗坐在校门口的避风塘喝奶茶。
“你说走路左脚绊右脚摔了我还信,说什么追月亮,”秦诗把手背搁上江甜额头,“没发烧啊……”
“你不懂,”江甜汲了一口珍珠,一派含糊又自得的表情,“月亮是苦月亮,可如果江甜追到的话,就会变成甜月亮……”
比如,少碰水,不要感染了。
“什么鬼道理。”秦诗嗤。
“这叫江甜的道理……”
街边学生多,两个姑娘正闲聊着,江甜忽然拉了一下秦诗的手:“你看那人有没有很奇怪,一身黑就算了,还戴个口罩,这家店出来又进另一家……我怎么看这背影,高高瘦瘦,有点熟悉……”
“大概是进店推销?”秦诗说,“不是有那种吗,就挨家挨户推销清洁剂,推销员在你家布满油渍和污垢的墙面喷两下,再用抹布一擦,墙面立马干净如新,但你自己买了来,发现其实并没有用。”
见江甜还在看那人,秦诗侧身挡她:“你熟悉什么啊熟悉,你有认识的人是推销员?”
江甜想想也是,转过头继续喝奶茶。
………
先回寝室放了东西,吃完晚饭,再去教室仍旧很早。
让江甜意外的是,她到时,身为踩点狂魔的陆某人竟然已经坐在了后面,看样子,像刚刷完一套题……
江甜一边进去,一边把右手背在身后,左手朝他挥:“今天你还挺早哈……”
“这道题会吗,”陆允信把卷子和笔推到她面前,“你上周末错过一次,对着答案改对了。”
“噢噢是不是木块粗糙要加摩擦力那道,”江甜应着,赶紧放下书包转过去。她手还没摸到笔,陆允信把一小瓶喷雾放到她手边,顺便看到……她贴着小块纱布。
江甜微微怔了怔,随即拿到手里。
银白金属瓶,塑封着“抑菌消毒”“加快愈合”的字样。
“不是说……不关心我吗?”她略有意味地朝陆允信眨了一下眼睛。
陆允信熟视无睹:“我妈让我给你带的。”
“大概是,”他颇为懒散地扯了一下唇,“纹身清洗剂……”
“你……”江甜语塞,再看清他推过来的分明是奥赛卷,哪是什么物理题,随手“ABCD”给他乱选:“你嘴软一次说关心我会怎样,说是你给我带的不行吗,我摔了就够痛了,让我高兴一下不行吗!”
“不行。”
“不行就不行。”江甜嘟囔着扔下笔,失望转回身。
她把喷雾搁课桌上,正犹豫怎么给明阿姨发道谢短信比较博好感,便看到冯蔚然和沈传越走越近……
“船长你丫和允哥周五那天到底瞒着我做了什么,我周末一回来,允哥就毒成了这样。”
“允哥怎么了,”沈传不解,“我进门正好碰到他换衣服出门,屋里就剩你一人。”
“允哥上午就过来了,全副武装只露俩眼睛,我问他要做什么,他说买东西,我开始还不明白,后来跟着去了药店才反应过来,他要是不戴个口罩,明天绝逼整个一中都在传,有个神经病过来问蹭破皮有什么药没,人店员说消消毒过段时间自然就会好,他非七七八八买一堆跌打损伤的药。”
冯蔚然吐槽:“上午买了下午买,大牌子小牌子杂牌子几大包,然后屯屋里挨个看说明书,哪些氧化哪些不氧化,哪些气味大哪些没味道,船长你就说毒不毒,反正最后捎了一瓶走,也不知道是给哪个蹭了皮的金贵龟孙……”
冯蔚然边说边进门,视线扫过江甜桌上的小瓶,落在自己以为去了网吧结果出现在教室的某人身上……
骤地,没了声音。
陆允信瞥了冯蔚然一眼,推开椅子起身。
江甜微笑看他:“去哪?”
“厕所。”
“马上要收作文,可有谁还没写呢,”江甜随口张了个幌,腾身一把拽紧某人的卫衣帽子,“陆允信你给我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