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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清明,孝逸见狄家也忙着祭祖,也不与光远、光嗣商量,求长安儿向账房讨了些香烛纸钱,自己出了安喜门,迳往薛绍和楚媛、苏德全坟上祭悼。
却见薛绍坟头新绿,白璠飞舞。远远地一队人跪在那里,细看正是太平公主带着那三个孩儿。自己忙隐在柳树枝桠后头,含泪看着。
大的崇简已然能够拽着弟妹,小的崇训也有四五岁,没心没肺的四处逡巡,并不知道坟墓中埋的是何人。崇敏已有十岁,鬓间插着一朵白绒花,满眼泪痕的跟在娘亲后头。
孝逸见了几欲断肠,却不敢上前,便见一个身躯微胖的中年男子,也穿着素袍,在母子面前忙前跑后。一会又抱起崇训,给他罩上一件白绫马甲。一会又扶起公主,给她搭了一把凳子,让她坐着燃那纸钱。孝逸暗想,难道此人便是新晋驸马定王武攸暨?却见公主身子圆润发福,围着围腰,似乎又有身孕,不免又是一番唏嘘感慨。
孝逸暗暗洒了无数清泪,见时近中午,只怕被公主撞见,自己悄悄撤了。一个人缓步踱进城中,便见太白楼上酒旗飘扬,人来人往。身上虽有些光远赠与的银子,却怕遇见熟人,自己在楼下踅摸了半晌,转身便欲离开。忽听楼上哈哈大笑,一个熟悉的声音道:
“我当是谁,这不是孝逸哥哥,何不上来饮上几杯?”
孝逸回头看时,正是易之和昌宗。易之在楼上皱着眉头,和孝逸对视了半晌,身影便即消失。孝逸见他脖子上招招摇摇地挂着那块金麒麟,神态却甚是颓废,不由得暗暗纳罕。昌宗身上穿着一件翠缕衣,这翠缕衣乃是百鸟羽毛做成的斗篷,数百片金丝连缀,看上去霞光灿灿,衬得皮肤益发的娇嫩白皙。带着一群家院,趾高气扬的三步两步跨下楼来,拦在孝逸面前,笑道:
“孝逸哥哥好不容易来了,上楼喝杯水酒,银子自有昌宗支付,不消哥哥当什么换酒……”
孝逸见昌宗带着恶奴挡住去路,也知他来者不善,只淡淡的道:
“孝逸只和兄弟喝酒,不相干的人各走各路,何必再起事端?昌宗还嫌上次闹得不够,不被圣上打你板子,终究不是个了局。”
“哥哥说哪里话?咱们不就是换了庚帖的把兄弟,岂不记得当年在太白楼上,见天的歌舞升平?那个包房,还给哥哥留着,易之也在上面恭候!”
做了个请君上楼的手势,昂着脑袋挑衅似的望着孝逸。却听后面一人朗声笑道:
“秘书丞大人好生健忘!若说是把兄弟,还有培公一份,如何只有你和孝逸哥哥有旧?”
众人一起回头,便见远处走来三人,为首的那个吊着胳膊,神采奕奕,面如冠玉头大如斗,正是大病初愈的周培公。身边一左一右两个十四五岁的哥儿,都穿着清一色的淡藕荷色袍子,拢着软幞头,面貌生得双胞胎也似,细看正是光嗣和娇鸾儿。光嗣乐颠颠跑到孝逸跟前,
“孝逸哥哥,叫咱们好找!这位周将军一早上门来,说是要寻哥哥喝酒,却不知哥哥天不亮便出门了。咱们也跟着出来,只说太白楼熟悉地方,没准就遇上!快回去罢,父亲等着喝酒呢!”
娇鸾儿亦跨上几步,脸上甜笑看看孝逸,话儿却是对着昌宗的,
“孝逸哥哥不和畜生喝酒,挡道的牛鬼蛇神只管让开,不然就尝尝咱狄家双煞的老拳!”
挽起袖子,大喇喇挡在昌宗和孝逸之间,挺起胸脯叉着腰,和昌宗傲然对视。昌宗被她逼得退后几步,笑道:
“狄家双煞?不是那对龙凤双胞胎?——行啊,孝逸哥哥果然好本事,几日不见,竟得了相府千金青睐,把弟何时讨杯喜酒喝喝?”
娇鸾儿蓦地抡起巴掌,向着昌宗打去,骂道:
“不知死的狗头,打你个胡说八道、烂嘴丫子的!”
却被昌宗闪身躲过,嬉皮笑脸道:
“妹妹可别生气,不是昌宗哥哥没提醒你,这人惯会勾搭女人,被皇上知道了,有你狄家的好看……”
“胡说八道!”
娇鸾脸上涨得通红,从靴子里倏地拔出刀子,向着昌宗就捅。昌宗的家奴忙围上前,也抽出短棒相向。昌宗跳着脚大惊小怪地嚷道:
“不得了孝逸哥哥,这种不男不女的,两句话不合就抡刀子,娶了她哥哥有的气受!”
光嗣叫道:
“鸾哥儿让开,让哥哥教训这个满嘴喷粪的畜生!”
眼见就要斗在一处,周围百姓越围越多。有认得孝逸和昌宗的,不免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孝逸铁青着脸转身便走,却被培公忙拉住袍袖央道:
“哥哥且慢走,何必与这些人斗气,培公寻了哥哥一日,好不容易见面,喝杯水酒再去?”
孝逸理也不理,摔脱了培公,喝道:
“谁是你哥哥?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偏拜了你们这些黑心肝的把兄弟!”
“哥哥且仔细想想,当初去迎哥哥的扬州路上,只有随驾的几名御林军高手知晓此事,却被陈家兄弟传得沸沸扬扬,不是要离间咱们,又为了哪个?如今咱们掰了,正好给人家趁虚而入……”
孝逸被他缠得兴起,反手一记耳光,打在培公脸上,骂道:
“还嫌丢人不够,闹市街头,说这些不要脸的干什么?还不赶紧散了!”
培公也顾不得面子,捂着脸儿跪下,指天发誓:
“皇天在上,我周培公若做过半件对不起哥哥的事情,叫我万箭穿心,不得好死!”
见培公急赤白脸的,围观百姓不住哄笑。昌宗亦在旁叫道:
“我说虺孝逸,难不成这些把兄弟各个害你?只说你自己是个大醋瓮,整天拈酸吃醋,容不得旁人靠近皇上身边!”
孝逸急怒攻心,手指培公骂道:
“我不说别人,只说你自己,难道伴驾上床被逼无奈,那些信件也是有人逼你写的?说我勾结江湖中人,你也拍拍良心想想,没有汋儿兄弟,咱们两个的小命早丢在那十万大山里了,还容你告刁状,踩着兄弟的肩膀往上爬?”
培公伏地大声叫屈,
“蓝汋儿确是江湖中人,他跟咱们回来也是居心叵测,培公屡次劝谏哥哥不要留他,哥哥只是不听!”
旁边百姓听他们又是伴驾,又是上床,说得声泪俱下,似乎两人乃是皇帝面前争风吃醋,才引得兄弟翻脸,不免哄笑声更大,连培公的声音也淹没了。
那边光嗣、娇鸾和昌宗家奴斗在一处,二人拳脚上都有些功夫,又心意相通,动作一致拳脚齐出,将这些奴才打得屁滚尿流,哭爹喊娘。正快意间,忽听远处马蹄声响,一队御林军快马奔来,为首一员将领,紫面金甲威风凛凛,正是左羽林卫大将军狄光远。
光远听属下回禀,只道清明节又有江湖中人闹事,全身披挂了急急赶来,却不想核心中动手的竟是亲弟亲妹,另一方不过是些青衣小帽的家奴,不由得急出了一身白毛汗,坐在马上吼道:
“还不赶紧住手!光天化日,还嫌闯的祸小!”
光嗣和娇鸾儿见哥哥来了,放了那些家奴,奔将过来叫道:
“大哥快收拾这些臭奴才,管叫他们欺负孝逸哥哥!”
光远面如严霜,哼了一声,并不理这两个,却望向孝逸和培公;但见他二人一个跪在地上声泪俱下,一个赌气站在那里铁青着脸,便道:
“两位将军这是干什么?”
培公面皮赤红,从地上爬起来低声道:
“也没什么,培公只是要请孝逸哥哥吃酒。”
光远转头向昌宗道:
“秘书丞大人这又是唱的哪出?”
昌宗拈指弹了弹翠缕上的灰尘,嘿嘿怪笑,
“大节下的,把弟也是要请孝逸哥哥吃酒,几句话没说完,谁知令妹火爆脾气,拔刀便刺。不是家中奴才们见机得快,此刻已经血流成河了!”
又心疼道:
“皇上赐的羽衣,天下只此一件,被你们弄破了,只怕你们赔不起……”
娇鸾儿怒道:
“只管放狗屁!今天不把你身上的鸭子毛通通拔下来,你也不知道姑奶奶的厉害!”
她穿着男人的袍子,却指手画脚的自称姑奶奶,一句鸭子毛逗得围观百姓前仰后合。都撺掇她道:
“姑奶奶好俊的身手,快拔光了他那鸭子毛!”
众军士板着脸向众人吼道:
“没事尽管散了,围在这里起哄!”
众人轰的一声,尽皆散去。孝逸寒着脸转身就走。培公眼见孝逸去得远了,只是在原地跺脚嗟呀,不敢再追。光嗣和娇鸾儿忙在后边追着喊道:
“孝逸哥哥慢走!”
那小妮子跑出老远,依旧回头向光远招手道:
“大哥晚上早些来家,娘亲嫂子做好了酒菜等你!”
光远黑着脸并不理她,却见昌宗领着那些家奴,大摇大摆走上太白楼。在那楼上帘栊里,一个清俊的面容隐在后面,眯着一双凤眼,身形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