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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铎与东方终于站在燕州大营寨门前时,传令兵飞奔着一路传了进去,哲义迎出来接着。东方从来没有觉得燕州大营是家,如今看到这矗立的哨楼,也仿佛有了归属感,与承铎碰了碰拳头,各回各帐。

    承铎一路经过熟悉的营帐,远远便看见茶茶站在大帐前,换了厚棉袄子,袖口衬着一转柔软的皮毛,一手掀着毡帘子,挂着一个浅浅的笑容,萧疏淡雅,如雪花轻扬。

    是谁说过一个温柔的女人,必是一个男人心上的家?

    承铎仰头叫道:“我回来啦!”

    哲义提来热水,茶茶端来茶饭,承铎乘隙吃了点东西,把饭碗食具交给哲义端了出去,转头对茶茶厚颜无耻地一笑:“我就交给你了。”茶茶一一剥下他的衣服,将他按到了浴盆里。热水一泡,舒服极了。承铎仰头靠在浴盆边上,任由茶茶把刀片搁在他的下巴脖颈,消灭他两天以来冒出的胡楂,渐渐就有了睡意。

    茶茶把他摇醒递了浴巾给他。承铎站起身来,擦干了水,披上一件袍子,倒头就睡了。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时仿佛还刚刚睡着。承铎侧身看那帐角,一丝光亮也没有,仿佛还是深夜。茶茶听见他翻身,从他身后趴上来,伏在他的臂膀上,望着他笑。

    承铎问:“天还没亮吗?”

    茶茶昏厥地把头埋在他的肩头,随即抬起来:“天又黑了,你睡了一天。”

    承铎听了,自己也很诧异,转身躺平了。茶茶便趴到他的胸口上,长发从她的侧脸垂下来,蜿蜒到床单上。承铎抓了满手,把玩着她的头发问:“有没有吃的?”

    茶茶笑:“本来有,你不醒,都被我吃光了。”

    承铎看着她唇齿开合,吹气如兰,脸上的表情可爱得要命,伸手按下她的脑袋先吃了一个缠绵的香吻。这一吻下去,他沿着茶茶的肩、背、腰滑下去的手就有些不安分起来。茶茶怎不领会其意,挣起身来,一把推开他,翻身下床去了。

    承铎懒洋洋地说:“穿件厚衣服再出去。”茶茶依言把袄子穿了,才掀了帘子出去。承铎伸了两下手脚,也起来,穿上衣服。茶茶便端了饭菜进来,给他盛上饭。承铎闻着那饭菜热气,觉得真的饿了,取过筷子来。

    他睡着时,茶茶就没怎么睡。一早起来挑出营里的食材,尽量做得精细可口些。到了下午,她也不嫌麻烦,都送给哲义、哲修吃了,重新做过。晚上天冷,茶茶一直把饭菜放在营房大锅里热着。才一睡下,承铎果然醒了,饿了。

    茶茶捧着杯热水,坐在旁边看他吃。承铎把茶茶盛的那碗饭吃完,放下碗,茶茶却从帐角食案上扣着的大碗下捧出一碗蒸的奶冻来,上面整齐码着橙肉蜜瓜丁。茶茶把勺子递给承铎,承铎尝了一口,水果的清甜味吃起来很爽口。他又挖了一勺喂给茶茶,茶茶也吃了,比手势说:“加点水果就不这么腻了。”

    承铎便继续喂她,两人你一勺,我一勺把这份饭后点心吃完。茶茶洗洗手,洗洗脸,二话不说,睡觉去了。承铎叫了个亲兵把盘碗端出去,估计自己是睡不着了,便穿了外面正装到营里查看。

    他果然是不该睡觉的命。不过一炷香工夫,大营外就有火把蹄声。来人却是赵隼,领着去时的骑兵,禀道:“闸谷那边兵士哗变,爷爷已押下了营中闹事的军士。我怕云州有变,先赶回来了。”

    承铎皱眉:“高昌情势怎样?”

    “沙诺里已控制了局势。”

    “你说闸谷的兵士哗变?”承铎虽听得分明,却忍不住又问。

    “是,爷爷从驻地赶去,变乱之人已被抓起来,要问斩以明军纪。”

    承铎摇头道:“不可。军士哗变若非被人煽惑,必有难言的苦衷,不能一味杀之了事。若不弄明白,总会留下隐患。”

    赵隼道:“那我去看看。”

    承铎仍然摇头:“闸谷那边偏僻苦寒,常年驻守难不有怨言。再说不是你手下带出来的,真有万一,你也弹压不住。我亲自去一趟闸谷,你和东方大人守着大营。”承铎说着就站起来往外走。

    赵隼脑子飞快地转:“王爷,恕我直言,七王貌似要有所动作。李德奎立场不明。闸谷那边行事还当多加小心。”

    哲义已牵了马来,承铎拍拍赵隼:“放心。你点出一百骑兵来,随我同去。”

    赵隼自去点兵,哲义已飞快地给承铎的马装上水食弓箭。多年征战,这种突发的状况,每一个人都习以为常,应付自如。承铎整辔上马,往大帐的方向看去,茶茶应是睡着未醒。他耳听着赵隼点起的骑兵马蹄渐近,心里忽然生出一丝倦意,也并不看那骑兵,只振作了精神,打马驰出大营。

    承铎离开,茶茶仍按着平日的习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听东方说承铎又到一个驻地去了,心里多少有那么点不痛快。中午时分,仍然熬了她的草药来喝了,正在煮一碗奶茶。忽兰去给她拿几块冰糖,去了半天,一直没见踪影。茶茶觉得有那么一根头发扯得头皮发疼,取下那支筷子削的竹簪子,搔了搔头皮,散开了头发,正拿簪子绕着头发无聊,赵隼忽然来到帐门边。

    还未说话,茶茶抬头看了他一眼,两人目光一对,茶茶心中便“咯噔”一下,立时警醒,不动声色地站起来,绕边上往帐外走。赵隼已转身拦过来,茶茶紧跑了两步,还是被他拦在了帐口。

    赵隼“嘿嘿”一笑,脸上的表情却丝毫未动,低声道:“姑娘好眼力啊。”手一伸掐住她的咽喉,“姑娘自然知道是谁找你,随我去便是,不去便死。”这人说话的声音绝不是赵隼。

    片刻,茶茶点头。“赵隼”却不放手,盯着她道:“姑娘聪明得很,是以我先请了另一位姑娘给你做伴。她是生是死,就看你了。”茶茶眼神骤然如冰雪凝结。“赵隼”慢慢放了手,转身出了承铎大帐。茶茶微微锁眉,手握了簪子用力一折,簪子从中断开。她把簪子轻轻搁在承铎整齐的书案上,临出门时又望了一眼。

    掀开帐帘,远远便看见“赵隼”往西营偏寨去了。茶茶四顾,正午正是休憩之时,寨中军士多在营帐里,眼前也没有一个稍熟的人,只得远远跟着“赵隼”,渐渐走到西营屯粮之地。倘若她能再选一次,她绝不会跟着去;可很多时候选择只在一念之间,选了就无法后悔。

    “赵隼”一拐,进了一个帐篷。茶茶再回头望了一下,除了远处岗哨没有别人,岗哨不会查她,更不会查赵隼。她慢慢走过去,也掀帘进去,就赫然看见忽兰倒在地上。未及转身,只觉后心一疼,便知觉全无了。

    闸谷地处西北一隅,处在群山之间,一入冬月便飘雪不断。原本只有驻军五百人,为首的那个佐领名叫秦刚,据他所说,前日有人在军中放言,今年虽然剿灭了胡狄,他们仍然要驻守此地,越年不去。手下的兵士们几乎两年来都未离这苦寒之地,一听之下,纷纷气愤难当,才闹出了这次哗变。

    承铎很快问明情由,抓出了那个造谣之人,就地正法,平息了事态。他虽安抚下了军心,心里却很忐忑,觉得此事蹊跷突然,背后必有什么目的,一时之间也想不透。只随那佐领秦刚将闸谷之内转了一遍,心觉此地孤深,难守亦难攻,便问秦刚道:“我记得闸谷冬天总要先备大量粮草,可是道路难通?”

    秦刚小小一个佐领,统共便管着五百人,何曾见过承铎这样的大人物,初见之下虽然惶恐,渐渐觉得这位大将军不是孤高自傲之人,便随问而答:“何止道路难通,年末最寒冷时,大雪封山,便与外界断了信息,困守谷内,挨到开春才能得着军令。”

    承铎动容道:“你们实在辛苦……”话未完,远远看见一人骑马而来,承铎大吃一惊,只因赵隼若是离了燕州大营,必定是有什么大变故。承铎也不及再说,一跃上马朝他奔去。赵隼快到近前时,勒住马,伏拜在地,埋头道:“大将军,大事不好了。”

    承铎一把拉住缰绳,诧异地看着他,随即跳下马来,眼光一扫,冷冷道:“有什么不好,你看着我说。打仗打得你胆子小了吗?”

    赵隼喘息两下,抬了头,正欲说话,承铎忽然使出擒拿手,右手从他的颈项穿至脑后,左手拉住他的右臂一扭。赵隼手臂拧了劲儿,抬左腿欲踢,被承铎踢中腿弯,踩在地上。

    承铎摸到他的耳根,一把扯下软皮面具,那人却是个小白脸。承铎失笑道:“你比赵隼俊俏多了,何必扮成这样。”

    小白脸恨恨道:“我哪里露了馅,让你看出来?”

    “赵隼与我自小认识,你处处是陷阱。像你骑来的这匹黑马,他决然不会骑,因为他自己就够黑了。你这么一跑过来,我就觉得看着不顺眼儿。”承铎越觉好笑。

    小白脸冷笑道:“你莫要高兴得太早,你那暖床的婊子耐不住寂寞,已经等不得你了。”

    承铎当下一使劲,他手臂就脱臼了。承铎笑意浅薄,已非真笑,语气淡漫而神色危险地问:“她在哪里?”

    小白脸咬牙,承铎足尖再一用力,他的腿便“咔嚓”一声断了:“你不就是来告诉我的吗?让你说你就说呀!”承铎狠狠一蹍。

    “啊——”小白脸厉声惨叫,“说……说李德奎起兵反叛了。”

    “谁让你说的?”

    “你要杀就杀吧!”小白脸闭了嘴。

    承铎抽出匕首,一刀插入他的脖子,刃口一横,挑断了他的咽喉脉管,鲜血刹那间漫涌而出,那人顷刻变了脸色。承铎掷开尸体,回头对随行而来的阿思海道:“你上马,我们回去。其余人不动。”

    阿思海道:“大将军,此人来诈报,路上肯定有伏兵。我们最好从崎元关绕道。”

    承铎摇头道:“太远了。”

    承铎一出闸谷,果然遇到埋伏,正与阿思海冲杀时,东方从燕州大营派来人马接应,两人方才脱身。又行大半日,才到营中,承铎下马时,便见东方站在中军帐前。

    他走上去,东方伸出一只手,掌心放着两截断簪子。

    簪子的主人,却失去了踪影。

    茶茶此时,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她醒来便在这间雅室里,屋里有床、有桌,还有一面一人多高的大镜子,映着房中动静。门外可见守卫的身影,茶茶便连门窗都懒得开一开,只坐到桌边。

    桌上放着一朵干花,憔悴泛黄的瓣叶依稀可以辨出典雅婉约的模样。时隔大半年,茶茶看着它的心情却又一次冷彻肌骨。她摸着那压成薄片的花朵,仿佛那就是她的结局。门打开的时候,她没有回头。

    一种压力笼罩在背后,让她的每一个毛孔都收了起来。随即压力的主人缓缓走到她身边,慢慢绕着她转了一圈,脸上金黄色的面具也随着他走动,映出潋滟的光。他在她身后止住脚步,凑近她的耳朵,低语道:“知道吗?其实我很喜欢你呢。”

    茶茶默然。这人缓缓吐出四个字:“你这叛徒。”他这话说得不像是斥责,却像情人的调笑。茶茶的眼神倏然深邃起来。如果当初她没有听出这人的声音,此刻却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了。

    “黄金面具”轻声笑了,像是自语般说:“我知道你会来的。你虽不怕死,但你想活的决心比常人更坚忍,所以你才活到了今日。”他坐上椅子,望着茶茶。

    “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你正因为逃跑被毒打。我当时就想,这女子多么有勇气,在那样的地方敢一个人逃跑四次。然而我打探你的过往,才知道你曾经比这更加勇敢。那一刻我就喜欢你了。我想这女人真不错,她虽过着连妓女都不如的日子,也要亲手杀了她的仇人,亲眼看着他毙命。”

    他如此娴熟地谈及她的过往,轻易击中了茶茶最脆弱的神经。那是她身在承铎怀抱里都不敢回想的人。索落尔是一个疯子,那个疯子,是她一手造就的。不不,他本来就是个疯子。他的恨这么强烈,便把她也变成这样的人。站在尘封的门前时,会对门里的东西怀着畏惧;一旦步入其中,便也不再觉得多么可怕。

    茶茶合上双眼,想起很多年前那个黄昏,天空是如血的残阳,地面是如霞的鲜血。她所有的亲人都横尸在她眼前,身首异处。她疯了一样放声尖叫,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来。从那以后她就不能说话了,某种意义上,她已经死了。

    索落尔乐于蹂躏她,乐于看见她受一切苦,做一切下贱的事。他让种种丑恶的人占有她,再一一杀掉那些人。他在她的身上施加种种折磨,像打磨一件玉器般精致地蹂躏她,又像维护一件工艺品般仔细地修复她。周而复始。于是她知道他疯了,她知道自己也疯了。

    你不是高昌最纯洁瑰丽的花朵吗?他便要将这花朵踩在脚下,再狠狠蹍碎。可是这花朵如魅影般映在了他的眼里,于是他再毁灭掉所有人,包括他自己。

    索落尔越来越疯狂。最后他败了,他的城池被胡人攻破,他的部下背叛他。他在空无一人的宫殿上,疯狂地强暴她。他感受到末世的恐惧,她却感受到毁灭的愉悦。于是她仰在地上无声地哈哈大笑。索落尔抓着她的手臂,贴着她的耳朵说:“我知道你害我,我早就知道!你毒死了我,你也就死了。”

    索落尔没有说错,他死了,其实她也就死了。她所有的只有恨,而她所有的恨再没有着落。她在休屠王的王庭里开始了一次又一次的逃跑,她死也要逃开这些人去死。

    “那时我觉得应该给你一个机会。”“黄金面具”停顿了一下,伸出一根手指抚上自己的面具,从脸颊一直到侧额,缓缓将面罩摘了下来。茶茶注视着他的动作,内心逐渐沉落。一旦她知道这面具的主人,她就难以脱身了。

    面具被搁在了桌上,承铣却凝着一个温柔甚至可以说温暖的笑容望着茶茶,仿佛心地无邪。茶茶心里顿时一片空白,竟被这笑容激出了一丝恐惧。

    “你以为我许你的自由是假的吗?”承铣把玩着一只茶杯,柔声问,“不,是真的。你若是真的杀了他,那我几乎要爱上你了。可惜我疏忽了,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多变。”他手指一收,捏碎了那只茶杯。

    多变?茶茶想起了那个承诺,和她答允时的情景。承铣站起来,凑近她,恶意地笑道:“你都告诉他了,你真是勇敢得让我顿生敬意。他看到那幅画时什么反应?是不是也觉得你的样子令人回味?”他语气冰冷,却柔缓地吻了吻她的脸颊,留给茶茶一个冰凉的触感。

    茶茶的手指死死地抓着桌沿,抓得指节泛白。这人是占有过她的,从前觉得麻木的事,现在想起却让她觉得十分难堪。那时他也吻她了,他说你帮我杀一个人,我就给你自由。她点头应允,他就突然捏起她的下巴吻了她。这个吻没有激情,没有响应,只是给成交的契约盖上一个印戳。

    那时承铎对她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仅是她天平上的筹码。杀他,不杀他,哪一个对她有利,她就选哪一个。

    “我倒是很回味那一次,我以为他会和我一样欣赏那幅画。真遗憾啊,我跟他还是找不到一点知己之感。”承铣退后,坐到椅子上。

    他想用那样的画和承铎找知己之感,茶茶觉得这个人疯了,他的疯癫不是言辞的混乱、逻辑的失常,而是另一种难以把握的,令人恐惧的癫狂。

    茶茶深吸一口气,压下被他唤起的记忆,设想他的意图。

    承铣却似乎谈兴大起,又开口道:“你看,我实在是比他更懂得你的。茶茶?”他说到“茶茶”这个名字时,讥讽地笑,随手拈起那朵干花,“喜欢我送你的冰山雪莲吗?它比野花野草更配你。容我说一句,你那天化着淡妆,真是漂亮,尤其在你拿着它惊讶回头的时候。你的美丽就已经让它枯死了,它死得其所。”他说得满是诗意。

    真漂亮?那天承铎也这样说了。茶茶低低地吐出一口气,喑哑道:“名字只是一个代号。”

    “美丽的女子是不用说话的,”他竖起食指比向她,惋惜道,“聪明的女子更不用说。你如今竟说起话来,真是一个瑕疵。”

    承铣绽开一个令人生寒的笑:“我是个好心的人,愿意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好好做我的人,以前做些什么,以后还怎么做,只是换了个主人而已;二是让我用不好的法子来对待你,让你听话或者永远也听不到话了。你只需选一个,不需要说话。”承铣收回手,也收起笑容,让人难以看出他的情绪。

    茶茶沉默,甚至没有看他一眼,承铣劝诱道:“你一向懂得随遇而安。我要对付的人是他,你改变不了什么,选你的路吧。”他瞬间收起了阴沉,变得十分坦率。茶茶似乎诧异地抬眼看他,眼眸里流转着矛盾的神色。

    承铣站起来,走到她身后,刚一伸手,茶茶已经蓦地起身,往前走了两步,走到那落地的大镜前。她站住,望着镜子里的人影。她从来没有这样仔细而清晰地看过自己,一瞬间只觉得陌生。

    承铣慢慢踱到她身后,从镜旁的妆台上拈起一根细而纤长的簪子,光可鉴人的金丝卷住粒粒椭圆的宝石,盘成单枝双蒂的三叶梅,开在那簪首。承铣理起她的头发,发丝柔软,应手如水般流落,让他的动作都不自觉地温柔。他将那把青丝绾了两绾,用那簪子松绾了上去。虽只是简单的装饰,却也衬得她妩媚不俗。

    茶茶站着没有动,此刻看着镜子里的人,心中却千回百转。千百回的辗转都想起过去一年里的时日。承铎不曾赏给她首饰,她也不曾要求过。承铎从不为她绾头发,却喜欢用手把玩着想事。

    承铣也看着镜子里的人,从后伸手解开了她的外裳。茶茶看到了自己洁白的肩和脖颈。随着他在身后解下她的中衣,茶茶反射般伸手抱住自己。她仍然站着没动,看着镜子里的人,衣衫一件件滑落,不由得想起承铎第一次要她的时候,是怎样粗暴地扯下她的衣服。

    承铣默默地退后一步,从她身后望着镜子,像欣赏一件工艺品般打量她的身体。她抱在胸前的双臂并不令他失望,反而显得单薄孱弱。茶茶脑子里转过无数个念头,却没有一个可以行之有效。承铣并不要听她的意见,他没有理由听她的意见,他对于自己所求的十分清楚。不错,她是应该选自己的路,躲避最危险的冲突。奴役与被抢夺,交替出现,不过是换一个主人。过去她做得到,如今她还做得到吗?

    她心里突然迸发出极大的恨意。从索落尔汗的宫廷到休屠王的床毡,许多冷漠的人来来去去。她觉得此时这恨比之很久以前支持着她咬牙忍挨,看仇人灭亡的恨更加凌厉。她想尖声叫喊,想跑出这房间,想一直跑到天地的尽头。然而仅仅是第一件,她就做不到。

    茶茶想说话,张开嘴,却倍觉艰难,仿佛许多年前的突然失语一样。她站着不动,有一丝笑容忽然浮上唇角。

    承铣看她发笑,低沉了声音,道:“你可知我在燕州大营,见你在他身旁,我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忍住没去看你?我坐在那里便想,这个女人现在如此折磨我,等我捉到她定要让她百倍偿还。”

    承铣将手抚上她的腰时,茶茶抑制不住地躲闪,却被一把抓住。他轻飘飘道:“然而我现在捉住你了,却只想做一件事。”他仍然在镜中望着她,低声在她耳边暧昧地说,“你们就做得很不错啊。”说着,手指抚摸着她的后腰至臀,雪白的肌肤上有几道微不可见的细小鞭痕。

    茶茶旧伤早愈,那是承铎前些天留下的。他用细鞭子的末梢抽在她的背上,并不太用力。那种入髓的细微疼痛感会在身上停留片刻,带着些微撩拨,每一下都让她紧张地用力缩起身子。疼痛与情欲交相碾磨,承铎的汗水滴落在茶茶雪白的皮肤上。

    有一种濒死的疯狂,从身体里释放舒展开来,爱欲交织,凶狠而尽情,直到她筋疲力尽倚在他的怀抱里。那夜承铎细细地给她擦药时,茶茶已经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她醒来时,他已经到营里去了。

    茶茶想到承铎,神色乍现温柔。仿佛身上还留有他手指的触感,她的脸上染上了一层魅惑的红晕。她隔着镜子竟对承铣浅浅地笑了笑,眼睫轻扬,雪腕一挥,拔下那簪子。那一把乌黑柔亮的长丝便四散下来,拂过他的手指,垂曳在她身上。

    承铣一把抱起她来,转到了床边。茶茶懒懒地靠上丝绒枕垫,轻笑道:“你碰我,就会死。”

    承铣捉着她柔软的腰肢:“为什么?”

    “我身上有毒。”

    “你是有毒,碰着你的男人都会死,现在轮到的人是他。”

    茶茶抬起脚尖碰他的膝盖,似笑非笑道:“你不信?”

    承铣握住她的脚踝,吻了吻,淡淡道:“我这里什么都有可能缺,就是不缺男人。要不先找两个人来试试。嗯?”

    茶茶的笑容僵硬了一下,承铣便笑了:“怎样?是要门外的士兵还是我?”

    茶茶挑了挑唇角,头微微一仰:“你。”

    承铣扬手一掌,将她扇倒在枕头上,伸手抓住她的头发,凑近她的耳朵一字字道:“不要和我玩这些花招,我会很生气的。”茶茶按着发根轻声抽气,微皱着眉却温驯道:“我知道了。”承铣松开手:“这样才乖。”

    他把一个吻落到她的肩膀上,顺延往下,并不很急迫,却很炽热地吻她的身体。茶茶心里觉得厌恶,手垂在床边,懒懒地仰头。随承铣的动作,她一点一点地解开他的衣衫,欲拒还迎。

    承铣随着她的挑逗,动作渐渐急迫,茶茶很会意地推开他一点,左手抚在他敞露的胸膛上,手指轻划,渐渐移至小腹流连着,却偏不往下。承铣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他低低地呻吟了一声。

    声犹未止,突然一叫,往后猛地一退,退在那床脚,承铣不可思议地低头看着那支发簪插在自己左胸肋间,已没至柄端。茶茶随着那一刺之力,也坐起身来,她微微一愣,转身就想下床。承铣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按住,两人静静地挣扎了一阵。

    茶茶的三脚猫工夫毕竟练得不到家,做不到动静自如,右手作势欲抬时,左手已不自觉用力。承铣察觉到,恍然间急退,那簪子没能刺进心脏,却偏下没入肋骨间。她方才解他衣衫时,并没有握着那簪子;她何时拿起的,他竟然没有注意。

    承铣这次狠狠一巴掌扇在茶茶脸上,将她打得撞到那床沿边。茶茶觉得舌根发疼,有血腥涌上来,一呛,咳了起来。承铣按住胸口的穴道,默默拔出那簪子,不顾自己肺脉受损,却抚摩着茶茶的头发,亲昵道:“别这么咳,都不好看了。”

    茶茶觉得他可笑至极,且咳且笑了起来。

    承铣严肃而认真道:“你没有理解我的爱,我爱的不是你的肉体,而是你的灵魂。”

    茶茶笑得想哭:“爱我的灵魂……你被索落尔附体了吗?”

    “我惩罚不了你的灵魂,只能惩罚你的肉体。”他自语,带着遗憾的语气。

    茶茶望着他笑,满眼是赤裸的嘲讽。她方才其实可以再等等,等到承铣得到她时,可是她不愿意。承铣望见她这般神情,三分冷意,三分决然:“背叛我的人我绝不会再给机会,只除了你。可你打破了我唯一的仁慈。”

    “哈哈,”茶茶有生以来第一次骂了人,“你扯谎吧!”这句话说完,她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冷笑道,“草原上的狼也比你仁义,池塘里的王八都比你慈悲,你中的毒比高昌的毒药还要厉害。仁慈?你去死吧!”她情绪止不住激昂,以至于气息不稳。

    承铣的表情僵了僵,诧异地注视她片刻,道:“看,你对人好的时候,别人就会伤害你;你对人坏的时候,他才会怕你顺服你。所以这世上的人都是贱人,也包括你。”他论证完毕,得出结论,随即一拉床边的衣架子,“哗啦”一声,外面有人叩问。

    承铣叫人进来,轻声道:“你不愿意被我碰,我可以不碰你。”他转头对手下人道,“把她带到外面庭阶上。”他并不管那伤口,裸露着胸膛也慢慢走到门首。一个士兵将茶茶掷在石砖地上。她衣不蔽体,发丝散乱在脸上,身体蜷成一团,抱着自己,浑身上下只剩下冷漠。

    承铣仍是轻柔地说:“她喜欢挨鞭子,拿了那马鞭抽她。”便有两个亲兵走上前来,大力地抽在她身上,发出钝重的声音。茶茶仿佛死了一般,把脸埋在膝上,既不叫喊,也不挣扎。不过一会儿便皮开肉绽,鲜血渐渐将马鞭浸红。

    承铣忍着胸肋的疼痛,抬手止住那执鞭的亲兵,冷然而缓慢地说:“你们上去,她很久没有被很多男人凌辱了。”

    院子里的士兵都是一愣,承铣的脸色堪比夜空般深暗,只盯着茶茶,忽然浮出一丝冷笑:“不要弄死了她。”

    他说完,再不说话,只倚在那门侧看着。

    有人假扮上将军直入军营是前所未有的事,燕州大营的中军帐里站满了人。

    承铎立在案桌前,听东方一说,便能猜出事情的来龙去脉。闸谷的哗变只不过是要引开他,而忽兰成了茶茶的一根软肋,难道这傻女人竟为了这个捡来的妹妹被人捉走了?

    忽兰那日被击昏在帐中,醒来已是傍晚。东方察觉茶茶出事,四下寻找不到,正遣人马去报与承铎。东方听她说了,虽不置可否,忽兰却隐约知道茶茶失踪是为了自己。如今承铎回来,她只望着他能快快找到茶茶。

    承铎此时见着她却恼怒非常,一招阿思海:“把她带走,不要让我见着她!”

    忽兰一挣,也急声道:“姐姐若是死了,不用你杀我,我自己去死!现在我要在这里!”

    承铎听不懂,阿思海却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转而对承铎道:“你把她扔到营里就是。”

    承铎想到茶茶对忽兰甚为爱护,怒道:“我叫你带走,不准欺辱她!”

    阿思海看他十分动怒,连忙道:“好好,我一会儿叫人把她送到我家去,好吃好喝地养着!”说着一把拽了忽兰出去。

    承铎的愤怒找不到出口,懊恼道:“我太大意了。”

    东方道:“你不是大意。而是他先前并无任何征兆,现在却突然敢冒险,这样大动作起来。”

    承铎站起来:“赵隼,带上你的骑兵,跟我去云州。”

    东方一拦:“你去云州大营并没有用,我想他根本不在那里,不过是在那里埋伏下等你的陷阱。”

    “既然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如今只有云州大营摆在那里,我也只好去云州了!”承铎如今也没法镇定。

    东方拉住他道:“你冷静点,别被他牵着转!”

    承铎猝然甩开他的手,却沉默了。帐中一时鸦雀无声。角落里,王有才忽然小声道:“我……我可能知道他在哪里。”

    承铎一步上前,抓着他的衣领把他拎了起来:“说!”

    “就是……当初抓我们密训的……营地。他常在……那里。”王有才被他勒得险些说不出话来。

    茶茶醒来时,有些愣怔,慢慢才看清自己仍是在那间屋子里,仍是在那张宽大的床上。她浑身都疼,没有一丝力气,便静静躺着一动也不动。茶茶很少自己骗自己,故而她知道这一切都不是梦。

    房内似乎没有人,而门首又有人影,那么她是又被关起来了。她慢慢回想刺伤承铣之后的事。她可以冷静地想着这些,只要不想起某个人。她挥去那念头,暂时不想他。那么现在要怎么办?

    她逃不出去,承铎是会回来的,他就要回来了。不,现在不想他。承铣会用她来威胁承铎?还是侮辱承铎?抑或激怒承铎?这都不重要,承铎会找到她的。她毫不疑心他找得到。然后呢?

    茶茶轻轻摸着自己的肩膀。这皮囊她过去并不如何在意,她觉得自己只是寄居在里面的一个游魂。这躯壳再如何招男人喜欢,她的灵魂始终在后面冷冷观望,讥笑着他们。非如此,她不能忍耐着活到现在。

    承铎也很喜欢这躯壳。但他纡尊降贵,异想天开,毫无廉耻,硬是把这身躯一寸寸激活了。茶茶活了过来,她就再也不能躲在后面,再也不能和他毫无瓜葛,再也不能重新抛弃这躯体。

    她想起那些炽热的亲昵。她平时那样冷淡的一个人,自从被承铎带歪了,在床上疯起来能杀人放火。好像要把这些年的愤怒都倾泻在他身上,用牙齿用指甲用她能够得着的工具,给他留下难以消灭的伤痕。

    只要他不制止,她就得寸进尺一步步进犯。并且不像他那样始终保持着清醒,她毫无底线。承铎纵容她,又管束她,甚至因为察觉她这种被释放出来的秉性还专门跟她谈过。他竟然会因为这种问题跟她正儿八经地谈心。

    所有人都觉得她是为承铎所奴役的,是被强迫的,是无力反抗的。东方一直对她心怀怜惜,茶茶很感激,但她觉得东方和其他人一样,他们懂个屁。

    只有她和承铎清楚,在他们两人之间,更被动的那一个是承铎。茶茶并不怎么在乎他,也毫不掩饰这种不在乎,连一点违心的取悦都不曾给过。但承铎不介意,他一如既往地对她,就像他一如既往地对待其他人。

    茶茶觉得承铎是平生遇见的最奇怪的人。表面上他高高在上,颐指气使;而在内心深处,又仿佛和每个人都能做朋友。世上还有比他更好的人吗?茶茶觉得没有了。

    她还是不能不想到他。想到他的时候,心中悲喜莫辨。茶茶从不曾思索过爱情,以为生活便是这样延续下去的;此刻她也仍然想不到爱情,她只是想着承铎。

    承铎会在噩梦的夜里抱着她哄;承铎会在清晨醒来时凝望她熟睡的脸;承铎会逼着她练武强身,他说这是为了更好地欺负她;然而当她真的说不的时候,他就像得不到糖果的孩子一样委屈而郁闷。

    爱是肌肤相亲的缠绵,又是一粥一饭的平淡。茶茶没有设想过莺俦燕侣,苍颜白发的那一天,却在此刻想象起来,刹那即是沧桑。承铎从来没有,也许永远不会说爱她,她同样也说不出口。然而为什么相爱呢?人们总是不知道为什么便爱了。

    茶茶慢慢地屈起腿来,左手摸到了脚踝上的猫眼脚链。从承铎给她戴在脚上起,便没有再取下来过。茶茶静静地抚着那宝石,片刻过后,摸索着解了下来。这是她的秘密——链子上的三颗猫眼,只是一个容器。开合的细口隐藏在折射的光线里,细心如承铎也没有发现其中的奥妙。里面藏着的东西,一颗给了索落尔汗,一颗下在了胡狄大汗的酒里,还剩下一颗,拿在她的手里。

    母后把这脚链给她时说:“你要好好活着。”高昌族人认为,人若死于刀剑水火,会毁坏身体,死后灵魂难栖。高昌皇室便一直秘制着毒药,用来赐死贵族,或万不得已时自己服用。索落尔汗将高昌皇族一一斩首,却独独留下她。母后临死给她这根脚链,却要她好好活着。于是她一直活着,看那些害她的人逐一死去。

    茶茶又想起承铎来,想起承铎的时候,所有的狠戾之气全都烟消了,却有一丝温暖的倦意。昨天,她以为平静的日子还很长久;今天,她觉得这样的时日已经足够了。其实茶茶是一个任性的人,只是承铎不自觉地迁就着她罢了。她早上总是睡着不起来,麻烦的事她一定装作不知道,她不高兴的时候就疏远他,就如同现在,她不想让承铎看到自己。

    茶茶往斜放的枕头上靠了靠,将被子拉上来一些,慢慢拧开了中间那一颗猫眼宝石。如果当初事情如她允诺而行,这颗毒药迟早该是承铎的。然而她改了主意,现在却自己把它拿在了手里。这是报应吗?

    她没有迟疑,把其中那颗乌黑的丸药放进了嘴里。她心里并不难过,反而带着种柔软的感情。

    她回想过往,却觉得很多记忆都很遥远,就像她本身飘零万里。模糊了一阵,只想起那个大雪飞扬的清晨,杨酉林擒了她,驮在马背上,向着山冈上奔驰。那时候她冷,她害怕,她看不见远远的山冈上,站着她未知的命运,站着银袍亮甲的承铎,丰神俊朗,宛如天将。

    茶茶默默地吞咽了一会儿,才咽下那粒小小的药丸,仍将那颗猫眼合拢,戴回左踝上。心里忽然生出一阵惶惑,就这样了吗?

    就这样了吧,我累了。她合上那双美丽的眼睛,疲倦地想。

    门外喧嚣声起时,承铣推开门进来。茶茶似乎是睡着了,然而睡着的人没有气息便不仅仅是睡着了。承铣难以置信地试探着她的鼻息,缓缓垂下手:“她怎么会这样?”

    他身后悄无声息地飘来一个黑影,黑纱覆着脸,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用一种极沙哑难听的声音低缓道:“她死了?”

    承铣兀自不信:“你为什么要死,我只是想教训你一下,并不想杀了你……”

    黑影喑哑飘忽道:“现在怎么办?人都打到门外了。”

    承铣并不看她,只哀痛地看着茶茶:“你竟然要死?你竟然为他去死。”他猝然放开手,像说服自己一般狠声狠气地说,“你果然该死!”

    黑影站在一旁,仿佛是另一个死人:“你走不走?”

    承铣却又冷笑,屈膝跪上床去,给茶茶把被子整好,温柔得仿佛抚摩情人的头发。

    黑影无声无息地飘走了。

    直听到刀剑相击的声音到了二门外,承铣才起身,绕过一个暗阁往西边走廊去了。

    片时之后,承铎从东面长廊上跃马而来,大殿里已经没有人了。他夹马独自走进那暗阁,低头转过一道门楣,再转进一个花厅,却停住了。四周太安静,静得只有他的马蹄的声音。承铎突然有些害怕起来,这种感觉于他而言已经陌生很久了。他只停留了一下,便缓缓策马进了花厅的偏门。在那个卧室里,他看见了那张床。

    床上只有一堆被子,承铎却透过被子看见了他的茶茶。她从来睡觉便如此,总要找个地方躲起来似的。她若赖在床上不起来,便什么都惊她不起的,哪怕是此刻他的马蹄声。承铎一时把握不住太多的意义,便跳下马来。房间里空落地响着马镫晃荡的金属声。

    他慢慢走到床前,把那被子扯下来一些,便看见她的头发散乱地堆在枕上,听见他来,她的睫毛都没有闪动一下。“茶茶。”承铎轻唤,觉得这不像是自己的声音。他的手指划上她的脸,摸到她冰凉的皮肤,就把整个手掌都抚了上去。

    这样静静地站了片刻,手下的人儿没有一丝气息。承铎一动没动,却觉得心跳越来越快,快到他不能承受,他疯了一般大声喊了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承铎兀自站着喘气,方才那一阵窒息过去,他像从梦中慢慢惊醒,蓦然发现房间里已站满了人。东方、哲义、赵隼,还有门口的兵士,都静静地望着他。他突然一伸手,裹着被子把茶茶抱了起来,翻身上马,一路奔进那院子里。

    房间里的人一齐跟了出去。庭院里的士兵看见承铎这样出来,都吃惊地立直。承铎扫了一眼,地上跪着承铣的亲兵。他大声地喊:“留着他们做什么,都给我砍了!”一众兵士都愣了。哲义二话不说,手起刀落砍下了他身侧跪着的士兵的头颅。

    其余的人纷纷拔刀出鞘。东方一急,伸手想阻止,看见承铎的脸色是从未见过的狠戾,便一下顿住了。顿时庭前校场上一片躁乱,剑刃相交声与惊叫声响成一片。只过了一会儿,一切又归于平静,整个校场被染成了红色。承铣别舍守卫的一百多名士兵已横尸当场,身首两异。

    承铎一手合着被子横抱着茶茶,一手一拉缰绳,从地上的尸首上跃过,便要出去。东方拉住他道:“你现在杀的不是胡人,是我们自己的士兵!”

    承铎并不接话,冷然道:“赵隼,带上你所有的骑兵,沿着回上京的路,追到七王,格杀勿论!”

    东方觉得这不行:“你这是反叛作乱了!”

    “这个乱我作定了!”承铎说完,将马一打,直奔出去。

    东方一把扯住赵隼的马:“七王死有余辜,但此事不可鲁莽。你守住燕州大营,不要妄动。”说完,也不等赵隼回答,骑上马一路追着承铎而去。

    承铎紧紧抱着茶茶纵马狂奔在云州的边塞上,天空此时飘起了细碎的雪花,随着马蹄扑面而来,竟把承铎的心吹得茫然起来。如方才看见茶茶时一般,他仍然把握不住太多的意义,只是不停地策马向前。

    路仿佛变得没有距离,天空仿佛也没有距离。承铎心中如有块垒梗横,挡着那一处心窍,不让他明白其中的关节,只是茶茶死了。茶茶死了,那个像植物一样静静开放在自己身边的女人,摇曳枯萎。人如草木,如日升月沉,是的,她死了。

    这似乎没有什么不妥,又似乎带着什么重大的改变。让他的心像被打磨粗糙的石头遇到尖锐的锉刀,迟钝地疼痛起来,漫无目的。

    远远的是一个山口,稀稀落落站出来几个人,叫道:“大将军!”承铎注视了一会儿,才认出这个人是秦刚,而这里是闸谷。承铎下了马,直接对秦刚道:“把你的帐子借给我。”也不容他答话,便把茶茶抱了进去。

    承铎的马是千里良驹,即使载着两个人也奔驰如飞。东方诸人落在后面,过了好一会儿才到。东方跳下马,问明了承铎所在,走进帐时,茶茶仍然裹着被子,倒在床上,承铎坐在旁边望着她。东方乍一探到茶茶的鼻息,吓了一跳:“她死了?!”

    承铎不说话。

    东方拉出茶茶的手来,略略一按,没有脉搏,瞳仁也有些涣散。东方调匀了呼吸,定住心性,凝神再切。仿佛平静海面下的潜流,茶茶的脉搏缓慢而轻浮,似有若无。他扣住她的腕脉试探着将内力注入。

    一般人的内息会依经脉游走,而东方的内力注入茶茶体内,如石沉大海,不知所终。只有死人血脉凝滞,才会让内力这般散乱不定。东方松开手,细看她的面目,脸色虽然苍白,却没有死尸皮肤上的那种寒气。若说她死了,承铎风雪中将她抱到这里,必然已经僵硬,唇色也该灰暗。然而她的手腕仍然柔软,肤色若象牙凝脂,却不是惨白青灰。

    东方查看了半晌,默然无语。

    “她怎样了?”承铎突然问。

    东方难以言说:“她……她不死不活了,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事。”

    承铎默然地看着茶茶,道:“你可以出去了。”

    “你别这样。”东方骤然觉出承铎有些失神。

    承铎平静道:“你没看见吗?她受伤了。”他说完,不再理会东方,兀自将烧烫的石头投入那盛着水的木桶。东方踌躇了一会儿,转身出来,站在帐外。

    承铎用热水细致地擦洗着茶茶的身体,又一一地在她的伤处抹上药,拿干净的被子把她盖严实了。那密不透风的帐中烧着炭火,他却觉得冷如冰霜。做完这些,他沉默片刻,转身走出帐来。东方仍然站在那里,望着远山终年不化的积雪。

    天上细碎的雪花已飘成鹅毛大雪,漫彻天地。

    承铎望着远山,问:“她要死了吗?”

    东方迟疑道:“看她面色,与常人无异,气息却微弱得几乎没有。我也不知是何缘故。若是中毒,面色必然异常。我方才忽然想起,当初我向师父询问那迷药时,他说到过一种毒药,是高昌王室用来赐死贵族的,可使人死如生,其毒唯有中原的蛇舌草可解。她前日吃的草药中碰巧就有蛇舌草,我想她现在这样,可能是蛇舌草的缘故。”看承铎不说话,东方斟酌道,“药性之间的相互克制是很难预料的,且用量与服用的次序都需谨慎。她身体底子本来也不太好,再被烈药一激……”他尽量用承铎容易接受的方式说,“不是没有醒不过来的可能。”

    承铎低声道:“是吗?”他转头望着东方,“为何我觉得,她只是睡着了?”说到最后声音带了喑哑。他虽问答如常,东方却看见了他的绝望。此刻他不再强大,不再所向披靡,甚至下意识地带着茶茶躲避到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来。

    东方伸手按住承铎的肩膀,低声道:“你振作一点,别这副英雄气短的样子。她还没死呢!”承铎望着他仿佛没有听懂,东方执意道,“是不是?!”承铎才“嗯”了一声,整个人像松懈下来,靠在帐篷外面。

    “不管怎样,事情已经如此,你想什么也没用。”东方心知此时他心意已乱,便自己做主,简捷地吩咐道,“你好好看着她。蛇舌草常用,我去找找看这里有没有,若有,我再熬了,咱们喂她喝下去。”

    承铎也不看他,又“嗯”了一声。东方转身回顾四周,赵隼并未随至,不知是听从承铎的命令追杀七王去了,还是听从自己的命令回燕州大营去了。阿思海却在人群里,东方便叫了他来跟在承铎旁边,复吩咐秦刚,闸谷驻军一切照旧施行。东方自己却去找草药。

    承铎心中回转盘旋,渐渐觉得一口气从喉间落入丹田,心里不似方才恍惚。他仍然背靠着那帐篷,却闭上了眼睛。风雪在闸谷中呼啸,敲打着他的耳膜。黑暗中,突迦站在胡狄的王庭大殿上,指着他骂道:“你没有至爱亲人,故而你不会伤心,你生无所恋,只能靠杀人掠地来满足自己!”他放声长笑,“你不为你自己悲哀,你有什么可高兴!”

    承铎蓦然睁开眼,仰天看去,却是满目飞雪。来自苍穹,落入尘泥。他忽然想放声大笑,又忽然想痛哭出声。悲喜之间,眼角瞥到阿思海,嘶声道:“阿思海,你是胡人,为什么要跟着我?”

    阿思海一愣:“啊?我服你呀。再说我是半个汉人。”

    “可你也是半个胡人,我杀你的族人。”承铎平缓下来。

    “我认谁就是谁,从不想这么多。”

    “这是哪里?”承铎望着山脉。

    阿思海从未看过他这样空虚的神色,望着远山道:“这里是喀喇昆仑山余脉,是胡地最高的山,没有人爬上过峰顶,那是不敬的。我们相信那终年积雪的主峰住着的神灵保佑着北方广阔的土地,每年汗王都要到西边的滁城祭祀山上的神明,祈祷来年水草丰美,部族和睦。”

    “怎样祭祀?”

    “献上活物,刺血供奉,越富庶的贵族,祭礼规格越高,曾经的大祭杀了牛、羊各一百五十匹。一般小民抓到山鸡野狍也可以献祭。”

    承铎望着风雪中的山峰,点头道:“那好,你帮我主持这个祭祀,我要祭你们的神。”

    东方很快用蛇舌草熬了浓浓的药汁来。东方扶着茶茶,承铎将药哺入她口中,以确定她真的咽了下去。喂完那碗药,阿思海换了衣服进来,脸上用禽血涂了三道,在帐内置出了一个神坛。

    承铎就坛前坐了,听他用胡语念诵祝词。念毕,阿思海将磷屑扔入火中腾起阵阵烟火,细辨那烟火形状,道:“喀喇昆仑神允许献祭了。大将军,你要献上祭礼。”

    承铎从靴筒里抽出匕首,从左掌指根至腕斜拉了一道口子,立时血如泉涌,滴落在台上的铜碗里。阿思海不由得愣住,竟忘了颂祷。东方也吃了一惊,抬头对阿思海道:“继续!”阿思海重新肃穆神情,大声念颂起咒文来。

    承铎心中一片悲凉,凝望着火苗,默祝道:

    “喀喇昆仑山上的神灵,我曾经杀戮过无数你的子民,今后也仍将与他们为敌。如今,我献上我的鲜血祈求你,祈求你护爱这女子。你若宽宥我,请将她留在我身边,让我好好待她,时时看她的笑容;若不宽宥我,请不要让她死去,把惩戒降临给我吧。我当坦然承受,绝无畏惧。”

    东方见他默然无语,神色却极是庄重,心里只觉得深深地感动。

    阿思海蘸了那鲜血,横抹在茶茶的额上,道:“大将军诚心求祷,神明必然保佑姑娘。”他撤了巫祝礼器,退到帐外。东方忽然唤道:“如今人事已尽,但凭天命。习鉴兄,请随我偏帐一叙。”

    承铎跟了他到偏帐中。东方捡了木柴燃起一个火堆,拉了他的手来看。承铎望着火苗不语,东方取过伤药纱布,将他手上的伤口用药细细包扎。他挽转纱布,打了一个结,放下承铎的手道:“七王此番就是要激怒你。你如今杀了云州驻军,先动了手。他回上京去,必然告你反叛。你便由他诬陷吗?”

    承铎望着手掌:“我现在哪里也不想去。”

    “你如今困守此处无异于束手就擒,无论茶茶生死如何,你总还要好好活下去。”

    承铎道:“然之兄,我现在确实没法想这些事。你一定要问我,我也无话可说。”

    东方叹道:“你心气太高,既不能忍;义气又重,亦不能狠。有将帅之才,却无帝王之术。生在皇家,不知幸是不幸。”

    承铎黯然:“这些都不必谈了。”

    东方握着他的手道:“此事我回京去周旋,断不让他得逞。他可以伤害茶茶,但你不能被他打倒,否则茶茶就白白牺牲了。如今下着大雪,闸谷不日就要封山,我现下便要跟你辞行。”

    一个人的一生,朋友可以有很多,患难与共的却很少。承铎从怀中拿出一块黑色的令符,东方认得是十二卫大将军的兵符。承铎道:“这个你拿去,见令如见我,或许用得着。”

    东方也不推辞,收去揣好,道:“有一句话不吐不快。茶茶若是醒了,我在阿思海处配有草药,可以煎给她喝。倘有万一,人生之事,得失相辅。把她记在心里吧,切不可过于伤颓。”他言罢,站起来,到帐外收拾马匹,趁天还亮着出山回燕。

    承铎一路送他到那谷口,二人挥手作别。

    东方转身牵了马走下那山脊。承铎看着他渐行渐远,茫茫天地间,一人一马,风雪中飘摇独行,忽然想起初遇东方时,也是这般大雪,也是烧着几根枯柴,东方说:“你还跟着我走吗?”

    在他的山野草庐里,窗明几净,煮酒醇香,东方说:“我若不助你,再无旁人可助。”

    言微义重,塞北京华便一路跟随至此。

    承铎忽然喊:“东方!”东方停步,侧身回头,承铎大声道,“天阴路滑,风雪难行。然之兄一路珍重。”

    东方听了这句话,心头似重重一击,欲言如哽,只能望着他点头。转身牵了马儿继续走,走出那谷口时,回头,见承铎仍然站在那里,身上已覆了薄薄一层雪。

    东方眼中刹那间一片模糊。

    书生意气在垄乡,将军百战少年狂。

    不辞风雪作归程,却向人间觅侯王。

    东方离开闸谷的第二天,茶茶脉息渐渐平稳清晰。东方离开闸谷的第三天,纷扬的大雪阻断了闸谷的入口。承铎正在营地空场上看士兵操练时,哲义一路跑过来,叫道:“主子,姑娘醒了!”承铎有些僵硬地转过身,跑回帐子里。茶茶仍然安静地陷在被子里,脸色比前两天润泽。听见脚步声近前来,她睫毛微微一抬,剪碎了承铎唯余的镇定。

    仿佛只是一瞬间,又仿佛过了千万年般长久,承铎望着她并不说话。

    茶茶凝望着他的眉目,半晌,动了动嘴唇,无声地说:“你哭了?”

    承铎别开目光,道:“我没有。”

    他回过眼来,见她还是那般望着他,心里一阵激荡,俯下身去将她抱进怀里,把脸埋进她的头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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