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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边塞不及入冬便会下雪。今年又比往常更早一些,才过霜降,燕州便飘起了纷扬细碎的雪花。塞上的牛羊吃饱了秋草,膘肥肉壮。大雪一至,便到了吃它们的时候。大锅里熬得雪白的汤,偶尔翻起来一片干辣子生姜,调得汤鲜香热络。汤里的羊肉肥嫩不腻,萝卜甘美多汁。舀出一碗汤来,撒上几许青翠的芫须,飞雪的天气窝在帐子里与朋友吃肉喝酒,实是这世上最惬意的事了。
承铎加上几枝细柴,茶茶便将一盘子冬菇、干笋、腐竹、苕皮之类的菜蔬倒进了羊肉汤锅里。东方用筷子夹了一块萝卜道:“萝卜寒凉消积,晒干了制一制,状似人参。只是人参补气,萝卜下气,药性相反,遇到这种假药常常会吃死人。可见萝卜也能当毒药,是吧?”他望着茶茶一笑。
茶茶点头:“世上只有药,本没有毒药。只不过功效不同,有的用来救人,有的用来害人。”
“嗯,药本没有错,是人心善恶有异。”东方把那块萝卜吃了下去。
承铎便顺着应了句:“比如说?”
茶茶头也不抬道:“比如我的刀用来切菜,你的刀用来切人。”她不着痕迹地把恶人的名头安给了他。
承铎锁眉无奈道:“我好好吃个饭,你们何必对讲学问。”
东方笑笑:“你请我来的,我总不好白吃白喝。先讲点道理提着,才不至于成了酒囊饭袋。”
承铎不曾跟东方起过口舌争执,因而不知道他言语厉害。茶茶在别人面前从不多话,偏偏跟东方谈论十分合拍,因而承铎发现茶茶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两人对不上几句,就藏了机锋,最后倒霉的常常是什么也没说的承铎。
承铎用竹编的滤勺捞了几块菜,扣进茶茶碗里:“说话能说饱吗?自己做的自己也不吃。”
茶茶夹了块冬瓜,托了碗小口咬着,顾不上说话了。
东方给承铎的杯子斟上酒,淡淡道:“你打了胜仗,却驻在燕州不走,朝上多少也看出燕、云二州的对峙之势。你就不怕皇上疑心你?”
“那你为什么不走?你为议和来,现在正该回去复命。”
东方仍是淡然道:“我有预感他要出阴招对付你,而你应付这个不行。”
承铎也淡淡道:“我有预感他会有所动作,而我不在这里不行。”
两人端起杯子碰了一杯,仰头喝尽。
“那个结香你打算怎么办?”承铎放下酒杯。
东方头疼道:“我本是把她安排在我的偏帐里。可这女人不知羞耻,有事没事往我帐子里钻。”
“你要她知羞耻,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东方道:“我觉得奇怪,她似乎知道我已看穿她的身份,却又不说明,她这样子不知要做什么。待我慢慢应付她,也许能问出点什么来。”
承铎大笑:“她这样子分明是对你有意。你想劝化她,等着舍身取义吧。”
“胡说八道。”东方微微脸红。
承铎收了笑道:“我可不是胡说,对那种女人就是不能给她一点好脸色。”
东方嘲讽道:“你混到如今也才骗到手一个,好意思装行家吗。”他说着,伸手去端碗,手触到碗的瞬间,那只瓷碗应手而碎,从中间齐齐断成两瓣,像是被刀刃割开的一般。东方一时捏着半块碗沿,有些出神。
承铎拾了另一块起来,怪道:“这碗怎会断成这样,你使内力了?”
东方也回过神来:“没有啊,我只是寻常地一拿。”
茶茶也就着承铎的手看了看:“这碗刚刚还盛了汤。要是有一丝裂口,这样的热汤,早就烫炸了。”
然而刚才东方并未使力,即使是内力催动,也很难将一只厚瓷碗断得这样整齐。东方心中暗暗惊异,觉得征兆不好:“也许是最近要出事。”
“出什么事?”
“呵,不知道,我这两天心烦意燥,这碗好好地被我一拿竟然齐齐断为两半,可知是凶信。”东方被这只碗败了兴致。
承铎道:“想多了,也许这碗早就磕了口子,你拿的时候对了力道,就裂开了。”
茶茶不吱声。
东方勉强笑笑:“可能吧。”心里却知道绝不可能。
茶茶给他换了碗,东方却不怎么吃了,只与承铎喝酒。喝到将要熄灯时才辞了出来。帐外寒风刺骨,各寨的灯火都熄灭了,只有大营前哨卫的篝火还打着卷燃烧。东方站住仰天,看见那雪花细细碎碎地飘下来,寂静之中仿佛能听见坠地的声音。
他伸出手指接住一朵,看它在手上渐渐消融,一点寒凉之气浸入肌肤,心里却格外想念起承锦来。不知她在上京怎样了,可还是琴书寄傲,诗文遣怀。有时他会觉得承锦与那个宫廷格格不入,虽然她表面上应付自如,心里却是疏离,甚至是不屑的。
东方在空地上站了一会儿,便向自己大帐走去。走到一丈开外就见帐里烧着火,有人影闪动,东方心中便十分不悦起来。当你想念一个人的时候,是讨厌旁人来打扰的。
结香穿着淡青的袄子,只用一支赤金扁簪松松绾了头发,素颜天然,蹲在那里添一块柴。看见东方回来,她袅袅婷婷地站起来,笑道:“大人回来了。”说着,伸手去接东方的披风。
东方却裹了披风坐到榻沿上也不看她,道:“你怎么又来了?”
“我想大人回来冷,故而生了火,烧了些热水。大人可要喝茶?”
“不喝了,你去吧,我要睡了。”
结香道:“那我打水给你洗脸吧。”
东方按了按额头:“王有才还没回来吗?让他去就是了。”
结香却端了盆子道:“他昨天学的一套拳法还不太熟,说再去练一练,快回来了。”她正要出门时,果然看见王有才过来。王有才见了东方,道:“先生回来了。”说着斜睨了结香一眼,一把抢过盆子,道,“我家先生要休息了,你也不必献勤,自己回去吧。”
结香反笑道:“怎么叫献勤,五王爷把我给了大人,我自然该伺候着。”
王有才撇了撇嘴,自端了盆子去打水。
结香回过身来,复用茶杯倒了一杯滚水递给东方,东方却不接,结香只得把水杯放在了他面前的茶几上。东方轻叹道:“五王不要你,是因为他看不上你才扔给了我,这并不表示我就看上你了。”
东方轻易也不会口出恶言,然而结香赖着不走,他也就客气不起来了。
结香却并不生气:“五王的心肠是冷的,对那样的男人就是不能给他好脸色。可大人你不一样。”
东方想起承铎方才也说了同样的话,不由得失笑道:“我如何不一样?”
“大人心肠好。”结香只简洁地说。
“那倒未必。”
“在我看来,已很好了。”
东方摇头笑道:“正因为我自己心肠不够好,故而喜欢心地纯良的女子,即使不够聪明也好过居心叵测。”
结香在火堆边坐了下来,靠在东方脚边道:“大人喜欢十三公主,在上京的时候我看出来了,不过那时你自己似乎还不知道。”
她一说承锦,东方口气倒没这么硬了:“说到上京,纵使我得罪了姑娘,我的鸽子却并没有得罪姑娘,姑娘似乎对它们很不仁义啊。”
结香笑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在上京的时候,大人把我当作妓女,问一句话也要给银子;如今却把我当作良家女子,天天拒之帐外。”她倚向东方那边,仰着头笑得心无城府。
东方借着酒意竖起一根手指抵到她的唇上:“你想多了,我现在也把你当作妓女。你既是妓女,做什么由我说了算,你说了不算!”他只以那一指之力重重将她推开。
结香本在笑,神色却突然一顿,像要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抓住东方的手,未及说话,身子却又委顿下去。东方不料她来拉扯自己,站起来手一甩,结香似脱力一般,顺势倒在了他的床上,眼神空洞。
东方皱眉,拉起她的衣袖一扯道:“你起来。”结香借着他一扯之力突然跃起,贴向东方身边。两人原本隔得很近,东方并不曾十分防备,察觉到异样时已躲闪不及,只觉胸腹间像被重重一击。
结香一手抵在他身上,东方紧紧抓住结香的手,结香的脸就在他眼前,没有一丝往日的风情,整张脸看上去犹如一个死人,让东方一瞧之下寒意顿生。只一瞬间,东方一掌发力向她击去,结香倒下去时仍然握着那把刀。一把只有三寸长的袖刀,闪着寒意。
锐利的刺痛这才泛了起来,东方出手如风,点住伤口周围的大穴,大声道:“来人!”结香又挥刀扑了上来,东方闪身躲开。帐门前一个铜盆带水飞向了结香,却是王有才打水回来,见了这情形一急之下顺手把盛水的盆子掷了出去。
盆子砸在结香身上,刺骨的冰水淋了她一身,结香仿佛没有知觉,直逼向东方要挥刀杀他。东方手一扬,兵器出手,那精钢长鞭将结香扫出帐外。这一下动作太大,牵动伤口,东方一招没有使全便收了式。
结香挣扎起来,动作僵硬,全没有跳舞时的灵气,顷刻之间像变了一个人。东方对王有才道:“去医帐拿朱砂来!”王有才应声跑远。
承铎大帐里,茶茶本在往床上加被絮,刚铺了一半,承铎便倒在上面不起来。茶茶拽了两下没拽动,扔下被子扑到床上去推他。两人正在闹,忽然听外面人声嘈杂。承铎跳起来,出帐循声而去,便见东方帐前,结香正挥着刀与几个兵士打斗。东方坐在帐中冷眼看着。
承铎一跃上去,欺近结香身旁,一脚踢中她的腿弯。结香一膝跪地,却浑然不觉,转身又刺向承铎。茶茶跟着承铎跑过来,一见这场景就蒙了。承铎挡开结香握刀的手,立刻便觉得她不对劲,一招一式都生硬无比,只是动作迅捷,又仿佛不知疼痛。
承铎又挡开她的一刀,以掌为刀击向她后颈的大锥穴,东方忽然道:“别伤她性命。”承铎撤掌又避开她的一刀。结香的招式在承铎眼中是破绽百出,他拈一个空子又点向她的檀中穴,东方仍然制止道:“别伤她性命。”承铎只得再撤了招,抓住结香的肩膀一拧,结香手臂脱臼,那柄刀终于掉在了地上。
她的手垂在身边,仍然踢向承铎,然而手臂使不上力,失了平衡,一下跌倒在地。王有才远远跑来,叫道:“先生,我拿来了。”东方吸了口气,咬牙道:“撒在她身上!”
王有才手一扬,红色的粉屑随风飘去,东方对空虚指,默然地念了一句什么。结香本挣扎着要站起来,被那朱砂迎面一罩,突然身子一软,昏倒在地上。
场面这才安静下来,承铎惊疑道:“她怎么这样?”
东方手按着胸腹却不答话。
茶茶捡了那柄小刀,映着帐内灯火斜看过去,刀面渗着幽蓝的光。茶茶轻声道:“刀淬了毒。”
承铎一惊,快步走到东方面前:“受伤了?”
东方点点头,却指结香:“带她过来。”
兵士抓了结香上前,结香昏迷不醒。东方让王有才用清水洗净她的面颊,将朱砂和了水,以拇指扣住食指中指小指,用无名指蘸了朱砂在结香额上写了几个弯弯曲曲似字又不似字的东西。
承铎看着这些符号觉得有些眼熟,情急中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了。东方写完,已支持不住,手撑住床沿,喘息不已。茶茶蹲在火堆旁,细细地看那小刀,此时突然问东方:“什么感觉?”
东方咬牙道:“疼……”
茶茶锁眉不语,一招哲义道:“跟我到医帐,我要试药。”
承铎一把拉住她:“你怎么试?”
“我用药材试。”她说完,急急地去了。
承铎看茶茶神色,就知这刀上的毒很是棘手,手掌扣在东方的手上,便将内力源源不断地推入他的掌心。东方止住他道:“伤口并不深。我已封了穴,不……不要紧。”
若是中了毒,内息游走只会加快毒性发散。承铎只得住了手,心下思索对策。结香却悠悠醒了过来,以手抚额撑起半身,忽然看见东方,自己先惊了一下,急道:“我做什么了?”
“你刺了他一刀。”承铎冷冷道。
结香神色乍是一惊又是一悲,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心灰意懒,目光却放了下去,只望着地面。
承铎道:“你的刀上有毒。”
结香并不抬头,只缓缓道:“我没有解药。”
东方缓过一口气:“你不用为难她。她方才做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中邪了?”
“这是南方荒蛮之地盛行的一种巫术,以童尸作引,能摄人心魂。这种法术虽然厉害,施术之人却必遭反噬。若非万不得已,不会作法驱使她。”
“她为什么怕朱砂?”
“朱砂性阳,能镇阴邪之气。她并不怕朱砂,怕朱砂的是她身上的……”东方说着有些气弱,承铎扶他躺下。解开他的上衣,便见肋骨之下有一个细小的刀眼,却不见流血,只周围的皮肤泛青。
承铎想着能不能以内力逼出毒血,他虽没说出来,东方却道:“你别想了,有用的话我自己就做了。”
他说这话时,结香抬了头看向东方,眼里没有笑容,却有水滴在流动。她终是忍住了没有让它落下来,只恳求承铎道:“五王爷,让我留在这里吧。”
承铎沉吟不答,东方看着她湿润的眼眸,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轻声道:“她暂且留下吧。”承铎依允了,起身到医帐去找茶茶。
结香牵起被子将东方盖住,又烧热了火,转身到案几上端了那杯水来。水还温热着,结香触到那杯子时,心里直觉得难过。她跪到东方枕边:“大人喝水吗?”东方也只欠身抿了一口,道:“我后面案桌上靠右最底下那本书,你去拿来。”
结香依言找到了书,东方又道:“里面夹了张纸。”结香翻出那张纸。东方道:“你背下这篇咒,即时念一念能抵挡它对你的控制。”
结香讶异道:“我险些杀了你,你不杀我反而还救我?”
“我已受伤,杀你也无益。”
结香黯然道:“我若做不成,自然有人杀我。做一个杀手只能一直成功,容不得一次失败。”
“你杀过多少人?”
“记不清了。”
“你去吧,我不杀你。”
“那岂不是你替我一死?”
东方苦笑:“那就算是吧,虽然我并不情愿。”
结香愈加惊异:“这样不好。须知杀一个人,虽是能耐,他若故意让我杀,就是欠人情了。”
东方哭笑不得:“我委实是不情愿被你杀的。”
“你虽不情愿,却并没有杀了我。”
东方只觉那刀口处疼痛渐渐剧烈起来,懒得再理她,也不敢催动真气,只闭上了眼睛。
承铎大帐里,两人却起了争执。茶茶用油布裹了那柄小刀,道:“我只去两天便回,你再耽误一个时辰,他就死定了。”
承铎坚持不允:“你不能独自出大营去,哲义跟去也不行。全燕州就营里的药材齐全。一定要去找解药,我可以派人去。”
“你派再多的人也没用,我要找的东西他们找不到。”
“那你要找什么?去哪里找?”承铎逼问道。
茶茶想来想去,难以说清:“我没法说,高昌的药理和中原原本就不同,一样的药材也叫不一样的名字,我说了也没人懂。”
承铎想了片刻,道:“你给我一天时间,我安排一下营里的事,就同你一起去找。”
茶茶摇头:“他等不了那么久。”
承铎没想到这么严重:“就没有其他的办法吗?”
茶茶看他为难,揉额道:“我想想,让我想想。”
第二天清晨时,承铎查完了所有的哨防回到大营,只见赵隼慢慢地走过来,看看承铎又有些犹豫。承铎问:“什么事?”
赵隼吞吞吐吐地摸出一张纸来,道:“这里有张纸,是不是你写的?”
承铎接来一看,掉头就往大帐去。赵隼心知不妙,只得硬着头皮跟过去。大帐案上留着张字条:“留营勿动,我找解药。”
承铎“啪”的一声拍在案上:“她什么时候走的?”
“天明时分,拿着你的手令出的营。守卫的兵士还特地叫来了当值的佐领。大家看着是你的字,又是你的印,就放了她出去。刚刚我巡哨回来,佐领拿给我看,我觉得不大可能……”
“他哪只眼睛看出来这是我写的字?!”可见茶茶不是个好东西,平素学他写字,就没安着好心。
“这个……确实像是你写的字,我……我都认不准。只是觉得你不大可能放她独自出去。”
承铎默然地看着那个印章。印信兵符他是一直带在身上的,甚少单独留在大帐里。从昨天到现在他并不曾取下来过,茶茶是如何盖上他的印的?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她以前早就用白纸印了他的章备用,那么她又盖了几张呢?
承铎一念及此,大怒。于公于私都非得把她捉回来不可。他手上劲力一送,直将那字条捏成了碎片,回头断然对赵隼道:“你派人到赵老将军那里,把兵部尚书的印借来。严令全军,今后我的手令没有兵部的印不许听令。再派快马,前后让不同的人发三道急信给杨酉林,没有我的兵符,不许他擅动一兵一卒!”
赵隼领命而去。
茶茶这一走,出乎意料,情势再转,千头万绪难以理清。然而承铎并未生出丝毫怯意,越是危难,越是镇定起来。他静静地想了片刻,衣裾一振,也出了大帐。
十几个时辰一过,东方渐渐体会出那淬毒袖刀的滋味,实在生不如死。然而又有一个结香守在旁边,如今他力不能及,此卿不招既来,挥之不去了。
东方心中烦闷,勉强压抑,问:“五王呢?”
结香坐在一个脚踏上,背靠着床沿,此时侧了身道:“五王身边那个女人来看过你一次,后来五王也来过一次,现在两人都没影儿了。”
东方伤口处像有千万条毒虫在啃噬,让他直想喊叫起来。他竭力忍耐,没话找话地说:“你是怎么着了那妖法的?”
“有人每天给我喝一种恶心的东西,还在我头上扎了针,作法事一样念咒。这样过了七天,从那以后我时常会糊涂。据说这个法子叫作‘魑魅’,一旦给我施术的人念动咒语便能驱使我做他想做的事。如果这法子在我身上灵验,就可以对更多的人用。”她抬起一臂趴到床沿,“你问我三月戊午日在哪里,其实我自己也说不清。”
东方缓缓道:“南蛮人相信胎灵,越是小的孩子越灵验。你昏沉的时候心神被那个邪灵占据,而那个邪灵只听从施术人的驱使。我平生见过的法术,以这一种最为阴邪狠毒。”
结香眉头微锁:“是吗?他……我是说那个邪灵,他一直跟我在一起?”
东方见她眼底分明写着害怕,含糊答道:“并不完全是,但是……一旦那个施术的人催动法术,他就会取代你。”事实是,结香喝的那种恶心的东西也许就是尸油或者是施术的童尸的一部分。
“是个什么样的人施的法?”
“我被蒙着眼睛,看不见,听声音有些苍老。”
“你从小就是杀手?”
“嗯。”
东方呼出一口气,似叹非叹:“我会想办法治好你的。”
结香禁不住笑道:“你现在自己都好不了了,还要治好我。真不知世上怎会有你这样的人。”
“你以为世人如何?”
“世人冷漠寡情。只有安乐无忧之人才会多出几分善意待人。只是世上之人少有安乐无忧,也就没有什么善意了。不过你有点特别。”
东方嘲道:“好不容易有个特别的也让你害死了。”
结香笑:“我若不刺你一刀,怎能将你像现在这样脱个半光?”
东方勉强笑道:“你要我脱个半光直说就是,又何必动刀。”
“你现在竟还有心思说笑。”结香抚上他的脸,东方脸上却有细汗。那刀上的毒药深入脏腑,实是疼痛难忍。
结香凝望着他的脸,心思一动,低下头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我知道一种特别的法子,能暂时缓解你的痛苦,你想试试吗?”
东方道:“不想。”
结香轻笑,眼眸流转,带着说不出的妩媚动情。她站起来,手指缓缓拉开衣结。她身上的衣服一件件优雅地飘落地上,仿佛这也是一种舞蹈,渐次露出她圆润的肩、纤细的腰、匀称的腿……她脱光了衣服,仍然是那带着两分顽皮的笑,问东方:“真的不想?”
“不想。”东方生涩地说。
结香揭开被子钻了进去,赤裸的身体贴到他身上,手指在他的胸膛上轻划着圈。东方呼吸一顿,结香低声笑道:“说谎。”
她凑近他的唇,东方别开脸去,闭上眼睛道:“结香。”
“嗯?”她轻轻答了一声,仍然俯下脸吻到他的颊上,肌肤亲近却令人心生悲怆。
东方默然片刻,声音却平缓安静:“不要这样。”他顿了顿,一字字续道,“无论你怎样绝望,也不要放纵沉沦,生死之际也不该如此。”
仿若水流和缓,将她从头漫过,结香抬起头望见他神色诚然,似疑惑又似省悟,轻声道:“大人是否觉得我轻贱无耻,心中一直瞧不起我?”
东方看着她的眉目,神色却柔和下来,道:“我若瞧不起你,又何必留你救你。”
结香仍然依偎在他身边,就枕上支了头,皓臂如玉,青丝流泻,目光却不知落在哪里,沉思了半晌,摇头道:“你这人不好,把人都看作蝼蚁众生一般来怜悯。看似博爱,实则无情。”
东方望着帐顶,声音低微却执着:“是人要的太多,才总觉得不满足。”
结香一手仍搁在他的胸口,却又沉默了半晌,方低声道:“是吗?可人和人怎会有那么大的差别。你看十三公主,生来什么都不缺,所有人都喜欢她。”她突兀地顿住,望着被子上的绣线。
人和人的际遇不同,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所以人们平时少有言及,却也是许多人一辈子想不通的事,所以此时对着东方,结香忍不住问了出来。
可承锦哪里又有结香想的那般称心如意。念及承锦,东方伸手按住伤口,勉强挣开结香的手,似欲坐起,问结香道:“你的父母家人呢?”
结香慢慢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看他一眼时恋恋之情一扫而空,神情有些冷漠。她止住他起身,自己却掀开被子下床,将地上的衣裳一件件拾起来。女人的身体在烛光下艳丽地呈现,她轻抚着自己的手臂,毫无感情地道:“死了,我爹在我很小的时候死了。”
结香慢慢地把衣裳穿起来,默然道:“我娘又嫁人了,把我扔在了外面。”她支离地说,“我追了她很远,她回头看了我一眼,仿佛是哭了,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我追不上她,也记不清她的样子了。”
她穿好衣服坐回床边,忍不住伸指抚着他苍白的唇,淡淡一笑道,“你就要死了,十三公主是不会陪你死的,到时我陪你死。黄泉路上,你还拒我于千里之外吗?”
东方侧脸看她,却见结香当真如思索般凝神默想。她举止飘忽轻佻,骨子里却另有一种痴情,让人难以捉摸。东方忽然有些难过,不知自己做了什么,值得她如此相待。又想,若自己真的死了,承铎必然是要杀了结香的。
他不禁又想起承锦来,想起她来便无论如何都不舍得承锦跟他一起死的。可若是结香要跟他一起死,似乎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东方不禁发笑道:“我还没死呢,你就这样咒我。”
结香也趴在床沿笑道:“是我说错了。”
当上午的第一缕阳光映在帐帘上时,帐中还是寂静。东方依稀醒来,伤口处不再剧痛,却是一种麻木的感觉。结香一手支着头,仍是在床边定定地看着他,手指轻抚着他的额头。
东方睁开眼睛,结香轻叹道:“你睡得一点也不好,睡着了都在说梦话。”东方想说话,声音却异常虚弱,问:“我说什么了?”结香笑了笑,却不答话。
她拉开帐帘时,雪后璀璨的阳光耀眼地晃了进来。帐外天高云淡,无限广阔。她倚在扣上一半的帐帘边,突然向后一转,手臂轻举,划过一道柔润的弧线。轻哼着拍子,几个旋转匍匐到东方脚边,抬头对他炫目地一笑。
结香直起身来,吟着一阕清畅的曲调跳起舞来,如末世的精灵一般轻盈沉醉,悲喜难辨。她一边舞一边唱着歌:“妾似风中树,狂风摧作舞。君乘风云起,直向扶摇处。鲲鹏志千里,不肯栖乔木。乔木将倾折,不得一回顾。”
东方心中反没有了昨日的烦闷焦躁,目光越过她看到了远处。这极致的动与静交融在这个清晨,像秋的浓烈与机警,背后深藏着冬日肃杀。无论他们过去怎样云泥相别,此刻却怀着同样的心情。
人生最大的绝望,莫过于置身一场缓慢推进的败局。
爱情,或者生死,从来无法勉强。
时隔一年,承铎又一次踏上了平遥镇的地面。路边的雪都踩实了,一步一滑,他攥着缰绳,回顾身后道:“就是这些地方?”
哲义牵着马应道:“姑娘平日出来就在这一带买点东西,我一直跟在旁边,没见她跟旁人有什么接触啊。”
“哼,只怕她什么都接触了,你也没察觉。”
哲义不敢答话。
承铎走完了一条街,也没寻着一些蛛丝马迹。他不信茶茶毫无谋算,就这样独自跑了出来。她敢自己出营,必然是有人接应,可恨的是,她把这些隐瞒得一点不露。承铎站定,叹了句:“可见人不如马,马儿还知道恋旧。”
遽步一甩尾巴,欣然地喷了喷鼻子。
哲义腹中暗笑,他主子竟然还有幽怨气质,面上却绝不敢笑。承铎恨恨道:“死丫头,捉回来看我不剥了她的皮。”他虽如此说,心里却十分担忧。边境上什么人都有,若是茶茶落到别人手里,就真正糟了。
是去是留,承铎一时也没有主意,见边上有一家饭馆,便招呼哲义道:“吃了饭再说。”两人在店门前拴了马,踱进店堂。店面倒也朗阔,摆上十张大桌也不嫌拥挤。在平遥镇这样的小地方,算得上大饭馆了。
跑堂的小二递了菜单来,承铎也不看,五两的碎银子扔给他:“看着办吧,不用找了。动作快些就是,我们赶路。”小二收了银子,颠颠儿地去了。
承铎打量厅堂,蓦然看见柜外凭栏处站着两只大鹰,翼展怕是近一丈。他本以为是死鹰,不想那鹰一动,静静地啄了啄羽毛。神态自若而冷漠,应是店里养的。
承铎看着那鹰,心里隐隐有什么微弱的关联,然而细想又想不起来。莫非见过这两只鹰?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他定定地看着,连店小二上菜都仿若不觉。菜很快上来了,哲义用银针试了,承铎才转过头来,提起筷子。
只吃了一筷子,他又顿住了。细细嚼去,哲义吃出了紫姜的味道、绿豆芽的味道,以及豆腐皮的味道。承铎却吃出了经过改良的茶茶的味道。他“啪”地把筷子一放,直接喊人。店小二忙从另一桌过来:“爷有什么吩咐?”
“你们这儿的菜不错,我府上想请客,把你们的厨子借我使两天。”承铎道。
店小二一听忙道:“哎,爷,这我可做不了主,我请我们东家出来跟您谈吧。”
“行,你请他来吧。”
店小二转入后堂不一会儿,出来一个虬髯大汉。他一见承铎和哲义,微不可察地愣了一愣,随即又眼神锋利地扫了二人一眼。待他再看过来时,就换成了一副笑脸,上前道:“听说客官要借我店中的厨子?”
承铎点点头:“是,银子好商量,借我使两天。”
那虬髯大汉点点头,仰头叫道:“小二,去把老莫请出来。”他头一抬,迎上外面的日光,便见着眼睛的颜色不是纯正的黑,反带着墨绿色。他见承铎盯着他的眼睛,反而浮出一丝冷笑,“客官府上在何处?”
“不远,平遥镇西南三十里,就在淄原边上。”承铎毫不隐瞒地把东方从前住的地方供了出来。
“那边多是些农人啊?”
“没错,就是农户。你是哪里人?”
那店主冷冷道:“西域人氏,流落至此。”
“多久了?”这人汉语说得不生不熟。
“去年到的这里。”那人直勾勾地盯着承铎。
此时后堂的门帘一挑,一个中年矮胖子,系着一条油渍的围裙出来:“东家,你找我?”
“嗯,这就是我店里的主厨。”那虬髯大汉对承铎道。
承铎点点头:“过两天我叫人来请你。”
承铎不说价钱,那店主也不问价钱,只应道:“好,您慢用。”招了那个主厨自进去里间了。
承铎不动声色地重新拿了筷子吃那一盘菜。还是在王府的时候,他因为茶茶照顾了东方的口味,心里喝起醋来,故意要为难茶茶。然而茶茶灵光一现,便做了这么一个菜来应付他。他虽默默地吃着,眼角余光却扫着四周动静。
不一会儿前门上摸过来一个尖嘴猴腮的小混混,额角一道刀疤,一双三角吊梢眼,眼珠子一转,倒愈显得鬼祟。他四下看了看大堂的食客,期期艾艾地往承铎这边来,犹豫着朝哲义对面一坐,却对承铎道:“这位爷莫不是军旅寂寞,出来寻些野味?”
承铎头也不抬:“你怎知我从军中来?”
“您这么一坐,腰直肩正,腿不会跷着,袖子不会卷着,一看就不是寻常百姓。只有行伍之人才有如此架势。”
承铎随口应道:“你倒是有些眼力。”
那人拿出一个小铁盒子,对着承铎就要打开。哲义一下站起来,唯恐他盒子里有什么暗器。承铎却仍然坐着不动,只停了筷子放下碗看着他。另外几个食客的目光也被吸引了过来。
那人“嘿嘿”一笑:“军爷倒有些胆色。”手里的铁盒子打开来,里面放了几粒乌黑的药丸,“您要不要这个?”
“这是什么?”
“大力金刚丸,让男人省事,让女人不省人事。”
隔座的客人笑了出来,拍着桌子呼朋引伴。
承铎面不改色,反问道:“你看我需要吗?”
“军爷虽然龙精虎猛,但是人力有时而穷……”话没说完,那店主却出来看见了这个尖脸汉子,将手上抹布一挥,道:“阿彪,你这臭小子又来扰我的客人。”说着就赶过来,那尖脸汉子绕着承铎一闪,似要躲避,转到承铎右边。
店主已追到承铎左边,出乎预料的是店主与那尖脸汉子同时出手,一人一边去擒承铎。饶是承铎应变神速,也猝不及防,身形一侧,面向那店主一脚踢去,右手穿过肋下反到背后,刚好捉住那尖脸汉子的手。
趁着哲义攻向那店主,承铎手上像长了眼睛将那尖脸汉子双手一叠,按到桌上,一筷子钉了上去。那人下意识一挣,杀猪一样叫了起来。其余那两三个食客一见打架,早已飞快地溜了。
承铎叱开哲义,一掌劈向那店主。店主反掌相迎,身法不乱,一招一式都极有章法,但分辨不出是何来路。两人堪堪拆得二三十招,承铎变掌为拳,气势陡增,一招之后,店主已落了下乘,勉力招架。
又对了十余招,听得内室的门前叫道:“沙诺里,沙诺里。”那店主如鹰一般向后掠开,站住。承铎也住了手,转头望去,见一个中年妇人着一身绛衣,站在门前,对那店主叽里呱啦叽里呱啦,低声说了一通话。承铎一个字也没听懂。
那店主人迟疑了一下,收了势,望向承铎的眼神有愤恨有怀疑有杀机,却一言不发地往里走。承铎向前一拦,直接问:“她在哪里?”店主站住,傲然看向承铎:“她是谁?谁是她?”
承铎道:“高昌王的小女儿。”
店主冷笑道:“你既知道她是高昌的公主,还敢欺辱她?!”
承铎也动了怒,仿佛本来属于自己的东西,却被别人指手画脚:“我欺没欺辱她,你怎不问问她?!”
那绛衣妇人止住两人的争吵,对沙诺里道:“你先进去吧,这位先生也进来吧。阿彪,关门。”那尖脸汉子大叫道:“大嫂,我的手!”
哲义手一扬,拔掉了筷子,尖脸汉子忙收回手,血汩汩地冒了出来。他一言不发地关上店门,捂着手钻进后堂去了。承铎随着店主默然地穿过后堂,又从店铺后门出去。承铎明知这人十分不待见自己,然而此刻他也顾不得要把他带去哪里,只紧紧跟在他后面。只因他心中很确定,这个是茶茶的人,茶茶不会害他。
两人又走过几条偏街,到了一个铁匠铺里。那虬髯店主手一招,便有铁匠铺的学徒牵了一匹马来。他回身指了哲义道:“他,不能去。”
承铎也不犹豫,对哲义一挥手:“你先回去。”
哲义犹豫了一下,只得应道:“主子多加小心。”
虬髯店主已跃上马骑了前去,承铎也紧随其后,留下哲义独自站在铁匠铺门口。那虬髯店主一路崎岖地策马小跑,承铎也一语不发地记着路线。翻过几道山塬,进到一个山坳里,越走越深,竟渐渐露出一座营寨的模样。
承铎断没想到在这燕州边境的山坳里会藏着一支队伍。他一眼看去,这片营地若要住人,也能住上近千人。这个数目已然不小,又怎么藏得住,钱粮马匹从哪里来,地方官府也没有任何报备。且安营扎寨需得依山傍水,在这样的山坳里虽然隐蔽,却如瓮中之鳖,除非另有退路。
不多时,他们来到营门前,四个守卫拉开了十几根横木筑的大门。虬髯大汉当先进去,哨卫就大声道:“当家的回来了!”营子里顿时人声一振,人都围了过来。虬髯大汉回看了承铎一眼,见他全无惧色,将手一举:“今天没什么事,散了吧。”人丛应了一声,却大多看着承铎,不知他是何人。
承铎打量着这些人,都是百姓装束,大约多是燕云边民。虬髯大汉下了马。承铎也下了马,将马缰交给旁人,便又跟着他向中间那间大木屋去。一路有操练的人马,即使以承铎的眼光来看,这营寨的安排也算得进退有据,些微地方还与自己的大营有些相似。
虬髯大汉先在那大木屋门上叩了三叩,里面一人低低道:“进来。”承铎听得这个声音,反而站住了。那虬髯大汉推开门,里面燃着炭火,昏昏暗暗间只有一个窈窕的背影裹着头巾背对着门,立在火前。
虬髯大汉走到那人身边,附耳说了两句。那人猛然回过头来,头巾滑下她的头发,露出她秀丽的轮廓和惊讶的神色。承铎站在门外一动不动,只因他从未觉得茶茶如此陌生。
半晌,茶茶缓缓走到门口,斟酌着要说话时,承铎先开了口:“找着解药了吗?”
他这样一问,茶茶也终于找着了回话的方向,点点头:“找着了,沙诺里带得有高昌的药,里面有我需要的药材。再有四五个时辰差不多药就炼好了。”她回顾那个虬髯大汉,“他是我父王的侍卫长。”茶茶回头时,沙诺里对她躬了躬身。
茶茶道:“你看着炉火,盘子里的香烧完了就叫我。”沙诺里应了声“是”。茶茶便走下那木台阶,沿着房子往后面去。像客人跟着主人,承铎便也随她缓缓行去。茶茶默然片刻,轻声道:“索落尔杀了高昌所有的皇族,只留下我。”
她站住,风牵起一缕头发。茶茶理顺那缕发丝:“沙诺里知道我还活着,就一直设法想救我。前后救过我八次,总是不成功,自己好几次险些丧命。去年我到了你营里,他又追到燕州。”
“可见他十分没用!”承铎不温不火吐出这么一句。
茶茶浅浅一笑:“他养了两只鹰,你看见过的。他每天都把它们放出去好让我看到,知道他还未远离,终会救我出去,叫我千万不要轻生。后来我跟你回燕州,可以和哲义到镇上买东西,才跟他见着了面。”
她裹了裹身上的衣服,放眼营中:“这些都是燕、云二州的人,因为战乱,流离失所,所以聚集在此。”她说到这里,柔柔地止住,眼神在暮色下看不出是深邃还是平静,或者兼而有之。
这不是那个承铎可以把握的茶茶,让他觉得莫名地失落。仿佛那些举手投足的亲昵,缠绵辗转的夜都是假的,是梦幻,一触即碎。他其实无法平静,却不能不平静。承铎转过头去,望着初点的灯火,一语不发。
茶茶原本以为他要问点什么,他却不说话。茶茶说:“回屋里去吧,外面怪冷的。”她指尖拂过承铎的手背,似是牵引,又似是挣脱。承铎沉声道:“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茶茶望他一眼,想说什么,又止住了。
她提起裙裾,转身一步步往那大木屋走去,走到门首又看了承铎一眼,见他站在角落里,一身清寒,神容冷淡,茶茶没来由地有些心疼。步上那台阶时,只觉所有的心思都被他的样子覆盖了。
然而这一天时间里,东方的情形却陡转直下,昏迷的时间多,清醒的时间少。他知道这是毒性漶漫的作用,却也无法可施,渐渐地神志也不太清明,只觉许多人和事不堪去思想,索性也不想了,生死由命。
偶尔一次醒来,见结香跪在床头,神色悲伤,东方反笑道:“我死了你可别伤心。”
结香点头:“好,我不伤心。”
东方望着帐顶:“谁也别伤心。”他似乎知道自己说的是谁,又似乎不知道。
结香却果然不伤心似的,只柔声道:“你何必想这些呢,我唱首歌给你听吧。”
东方道:“好。”
结香便唱:“轻骑上丘塬,浓墨远山淡墨天。北风啸耳去,吹乱雪花一片片……”
东方听着,仿佛随她的歌声飘摇而去。恍恍惚惚中走到了一片寂静的雪地里,白茫茫一片,却又不觉得冷。仿佛是那次猜出了承铎会来寻他,他便在平遥镇西北的岔路上等着。然而那时并不与承铎相识,此刻又像是结识已久。
只是四野空旷,不见人影。东方远远见雪地上有马蹄印,便顺着那蹄印走去。走不多时,看见一个背着斗笠的背影,恍然便是承铎。东方大声道:“习鉴兄,你等等。”承铎仿佛没有听见,只管往前走。东方急忙追上去,承铎走得很慢,却无论如何也追赶不上。行至一道山壁处,承铎拐了一个弯。东方跟着拐过去,迎面是峭壁,高逾万仞,却陡然不见了承铎的踪影。
他仰头看去,峭壁如鬼斧神工般矗立着,像一座山从中间劈开一半。壁上落着散碎的雪,横着一道沟渠,细看之下像是一个笔画。东方退后几步,果然是一横。他再退几步却是一个“王”字的最末一笔。那个字比他人还要高大,再往上隐隐还有笔画。
东方退出十余丈远,仰头看去,那万仞石壁上刻着两行字。此时看进他眼里,笔画峥嵘,却出奇清晰,写着:“不辞风雪作归程,却向人间觅侯王。”东方默默地念了两遍,心中只觉空明静寂。突然天边“咚”的一声锣,如震三界。
东方猛然醒来,只太阳穴上筋脉“突突”地跳,四周万籁俱静,应是又到深夜。结香一惊,道:“你怎么了?”
东方疑幻疑真,缓缓问:“你方才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结香道:“没有啊。”她抚上他的额,又伸进被子摸到他身上,皱了眉,“你很热吗?怎么出了一身的汗,又这般凉?”
东方虽仍觉得虚弱,意识却不像先前那般模糊,心里反而明白了些,摇头道:“我不热,有些口渴,烦你倒杯水来。”结香转身去倒水,东方依稀记得那句“不辞风雪作归程,却向人间觅侯王”,心里且惊且疑,问结香,“我睡了多久?”
“四五个时辰了,再过一会儿天就要亮了。”结香倒了水来,扶他坐起。东方就着她的手喝光了那杯水,精神渐渐振作起来。他看着结香额间已暗淡了的太乙神名,心中默道:“神明在上,弟子此劫若得不死,他日有缘封侯拜相,必矜悯黎庶,安定天下。”
结香本见他已很不好了,现在忽然清醒起来,心里反有些害怕,轻声道:“你躺下好不好,外面正冷,不要着了凉。”东方依言躺下,结香将被子给他盖好,远远听见有马蹄声直奔过来。敢在燕州大营里如此骑马,除了承铎别无他人。结香几步抢上去,掀开帐帘,承铎的马直冲了进来,问道:“他怎样?”
东方虚弱地笑道:“还没死。”
承铎一把扯开裹着的羊绒披风,露出了里面茶茶的脸。
茶茶的解药药效神奇。经她亲自施药后,一天时间东方就好了大半,能起坐自如了;再过一天,竟然可以起来走动了。营中众人皆叹服之时,茶茶却有些郁闷。只因承铎这两天来都不理会她,仿佛他突然变成了哑巴一般。你要说他生气吧,他看来又并未十分生气;你说他没有生气吧,却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那天他找到茶茶后,就没问过她一句关于沙诺里那些人的事,这反而让茶茶心里很没底。仿佛两个人过招,一个原本准备好了许多应变之策,另一个却总不出手。
第三天早上茶茶罕见地比承铎起得还早。将头天发好的面蒸了几个肥肥胖胖的馒头,切开,夹上肉菜汤汁,做成了燕州当地的一种小吃,叫作开口笑。待得承铎起床要出去时,茶茶便挨在那旁边,在他侧前方挡了,低眉顺眼地拿着那个早点。
承铎看也不看她,迈开一步又往外走。茶茶退两步再挡在他的侧前方,抬头眯了眯眼睛,十足楚楚可怜的求饶状。承铎若是肯看她一眼,绝不会再这样黑着一张脸。然而承铎不看她,两人僵持了片刻,他终于还是接过那个开口笑,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一会儿,忽兰跑回来给茶茶汇报,承铎把那个开口笑吃了,中午在东营不回来。茶茶大受鼓舞,睡了个午觉又锲而不舍地做晚饭。承铎晚上回来虽没说话,却把饭吃了。吃完又到营里去,没多久回来洗了澡,把忽兰撵了下去。
他走到帐角,抓小白兔一般把茶茶抓起来,扔在床上,一把就撕开了她衣裳的领口。茶茶虽指望承铎理她一理,却也没指望承铎这样理她。于是她反抗,未遂,被承铎按住一口就咬在了裸露的肩膀上。茶茶便哀叫了一声。
承铎抬起头来,两人气息相交,他却出乎意料低低道:“回去嫁给我吧。”
“啊?”茶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承铎撑起半身,“做我的王妃好不好?”
茶茶笑:“不好,做你的王妃就不自由了。”
承铎松开她,坐起身来。她仰在那榻上,衣衫半开,眼巴巴地望着他,眼里却有盈盈笑意。世间没有几个男人能抵挡这眼神的诱惑,承铎却不为所动,平静地问:“你想做什么?”
茶茶笑道:“我不想做什么。”
承铎摇头:“你想复国。”
茶茶笑意一顿,手肘撑起半身来,眸子也清淡起来。承铎希望她跟自己撒娇开玩笑,她却严肃起来,他便莫名地觉得被刺伤了。承铎站起身时,茶茶并不看他,只拉好自己的衣领,平平地吐出一句话:“他们想复国。”承铎看向她时,她慵懒地一笑,“我也未尝不想。”
“你觉得你能吗?”承铎反问道。
“世上的事没有能不能,只有做不做。曾经要嫁给你的人是高昌的公主,不是我。我现在什么也不是,不如……”她停顿了一下,不知是犹豫还是故意。
承铎却接了下来:“我不会帮你的,更不会把你捧成高昌女王再来娶你。你要嫁给我,就以现在的身份嫁;你要复国,就自己去吧。”
他这一把平静的声音却忽然间把茶茶激怒了。
“呵……自己去。你以为我想称王称霸?你以为我是为了权力?不,是仇恨。”她坐直了身子,“你不是自诩最懂我的仇恨吗?你被敌人夺去的土地不是应该再夺回来吗?被困在草丛的鹰不该向往飞到最高的苍穹吗?你的母亲被人害死了,你不也杀了害她的人……”
“这就是你留在我身边的目的?”
茶茶本要说下去的话被他打断,只留下一片生硬的沉默。承铎一瞬间觉得眼前的人非常陌生,甚至她幽蓝的眼睛也不同于往日,她蓄意隐瞒的目的被揭露,却没有人高兴。
“我让你觉得不安全了吗?让你必须要去夺取一个你还看不到的东西?”
茶茶不答。
承铎背转身去,望向帐外,太阳从一侧斜射过来,将帐门的一侧染成了金黄色,却将承铎留在了暗淡的一边:“这么久以来,我以为能给的都给你了,却没想过你要的也许我给不起。”
茶茶心里一酸:“我不懂,你为什么给不起?你帮了我对你也并没有什么损失。”
承铎转过身来:“你确实不懂。我乐于看到你有所寄托,学学做饭,看看书练练字,甚至更有意思的事,这些都没什么。然而我不愿见你杀人下毒,忍辱复国。这些东西太重了,你选择了它就做不成你自己,也不是我要的那个你。”
“你的仇恨无法消灭,甚至毒杀了你的仇人也不能让你快乐。于是你以为复国可以让你快乐?你真幼稚。你的亲人、你的童贞、你失去的时间,找不回来了。你做什么都没有用的。”
“不……”茶茶想要反驳,却难以找到一个切入点。
“不什么?我知道你是什么罪都受过了,故而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没什么原则和底线。我乐意一直护着你这样过下去,不表示我可以无限制地纵容你,甚至让你利用我。”
“我没有利用你!”茶茶断然而愤然地说。
承铎缓缓走近她:“那你竟是怀着一颗博爱的心对我以德报怨?真让我感动啊。”他很少说这样讽刺的话,而一旦说了出来,深藏的决然还是轻易让茶茶觉得害怕。
“你是气我隐瞒了你?”她再也凝聚不起气势,声音有了迟涩。
“我并没有生气,我只是觉得你幼稚。”他凑近她的脸,一字一字清晰地说,“我不会帮你的。你以为什么都不会改变,其实一切都会变。你追寻的东西会改变你,在你索取的时候,在你不知不觉中就改变了你。并非你愿意,而是你不得不改变。”
“我对你不会变。”湛蓝的眼睛里涌上了泪意。
“是吗?可我现在几乎都要不认识你了。”他缓缓站直身子望着她,“这两天我想了很多事,决定只有一个——你要去复国,我就不要你了。要不要留在我身边,明早我来听答案。”
他说完也不再看她,转身掀了帘子,走进夕阳的余晖里。茶茶默然坐在榻上,一动不动,直到承铎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只留下远方一个遥不可及的地平线。
她设想过许多结果,这不是最坏的,也不是最好的。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承铎言出必行,做出的决定是不会改变的。他捉住她时,茶茶没有恨过;他拷问她时,茶茶没有恨过。此刻却第一次有些恨他,他竟然就把这个选择如此决然地推给了她。
最后一缕阳光湮没在大地的边缘时,茶茶蓦然站起身来。她走出大帐,放眼四顾,却觉得难以找到目标。她漫无目的地走到帐后的凉棚,忽兰正在地上洗着一件里衣。茶茶并不看她,兀自踱到厨下。
盆子里堆着些菜蔬,茶茶挽了袖子,舀了忽兰烧的热水,将菜洗了。捡了一个土豆放在菜板上,一刀刀切成薄片。一年以前,她不会切菜,更不会做饭,连油盐酱醋都认不齐。她将那土豆薄片整齐地码好,又切成细细的土豆丝。
忽兰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安静地看她把这个土豆切完。茶茶换了一株雪里红,正要下刀,忽兰突然用她生涩的汉语问:“姐姐,你为什么不走?!”
茶茶蓦然停住。为什么不走,为什么不走?茶茶看着她年轻的脸,上面写着一往无前的决心和勇气,忽然就觉得自己老了。就像承铎说她幼稚,不会带着批判,也不会带着赞许。不,忽兰,你不懂得。茶茶无奈地笑笑,简洁地说:“把灯点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