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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墨的感觉果然灵验,才过半月,这事端便出来了。东方这天奉旨去上早朝。朝上承铄让人读了胡狄大汗昨日派人送来的求和文书,其中控诉了承铎的种种侵略行径,再高歌了承铄的种种宽仁大度,表达了对以往两国相争的遗憾,以及对今后和平共处的憧憬。全文洋洋洒洒,援引比附,写得万分诚恳动人。而最有诚意的地方在于,胡人情愿将承铎占去的四个郡割献出来。

    唯一的对应条件是,依照前时定过的盟约——承锦出嫁。东方听到这条件时,吃了一惊。他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急切之中又来不及细想,只好打断朝上的热议,禀道:“皇上,臣以为此事可疑。胡人与我朝百年来征战不休,从不示弱。他们并未落到割地求和的地步,这一招实在不合常理。”

    承铄沉吟不语时,便有官员站出来反驳道:“胡人并无其他条件,此时正应定下和约,将这国土作定。日后再起争端,才好作为凭据。”

    承铄点头道:“正是。和亲本是原就议定的,是我们背约在先。胡狄如今又释善意,难道我们不允吗?”

    他说我们背约在先,莫如说是承铎背约在先。东方抬头看向殿首,看不太清承铄的脸色。他心念电闪,忽然想到一事。承铎虽是皇帝的亲弟弟,然而手握兵权,上次更是违背旨意与胡人打了起来,这正是皇帝最为忌讳的。

    “自古行婚嫁都要卜筮吉凶,此次更关乎国事。”承铄转顾众臣道,“把钦天监主事传来,问一问天意。上次便是忘了这一茬。”

    东方听到这句,头脑突然一热,说:“臣不才,也曾学过占卜之术。皇上若是信任,便让臣一占吉凶。”

    “是吗?那东方爱卿便占卜问一下十三公主北去是否宜嫁吧。”

    东方就殿上净手焚香,仰天暗祝。祝毕起卦,初爻少阳,二爻少阳,三爻少阴,四爻老阳,五爻少阴。他掷下最后一爻,仍是少阴。东方不由得愣在那里。他平生对自己所学颇为自信,如今却禁不住怀疑。他既愣着不响,一殿的人便都陪他愣着。

    旁边一人冷然笑道:“此乃归妹卦。归妹者,正是婚姻之意也。十三公主北去宜嫁,定得如意郎君。”东方愤然望去,正是吏部尚书沈文韬。沈文韬不咸不淡地笑道,“我若没看错,九四是个动爻。归妹愆期,迟归有时。《象》曰:‘愆期’之志,有待而行也。公主之嫁胡狄,正是愆期迟归,如今有所待命而嫁。天地有灵,诚不我期。东方常侍如此渊博,想了这许久,莫非另有新解?”

    承铄问道:“是这样解释的吗?”

    东方只得答道:“虽不全是……大意不错。”

    “这么说十三公主和亲为吉?”

    “是。”东方有些艰难地说。

    承铄道:“朕就知道,十三皇妹终非池中物,不是凡夫俗子可娶也。如此便依了这求和文书,让礼部草诏,不日定礼。”

    东方从朝上回来,坐在院子里的门槛上默默无语,直坐到了下午。明姬看他饭也不吃,叫了一遍,东方不应。明姬知道他此时想事,最不能打扰,只是这次想得也太久了些。东方将在燕州大营到回京直至今日的事,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心中那个朦胧的疑团渐渐清晰了起来。

    如今承铄旨意已下,不知承锦是否已经知道了。若是知道了,又会作何想。这样一想起来便收不住思绪。他思来想去,决定天黑以后去宫里看看承锦。正当他定下这个主意时,忽然屋角白影一掠,一只鸽子停了下来。东方认出是那天让承锦带回去的鸽子,心头一喜,一跃上去,将鸽子捉了下来,便见那鸽子脚上绑着一个小纸卷。

    东方拆开来看,却是一封写给承铎的信,大约讲了和亲的事。想必承锦以为这鸽子会飞到燕州去,然而它却飞到了这里。东方看了这字条觉得像吞了只苍蝇一样郁闷,这样乍喜乍怒很不正常,于是他也生气了。他这样一生气,便决定不去见承锦了。你不是仰仗你五哥吗?那你就等着他给你想办法吧。

    到了日头下山时,东方还坐在屋子里,什么事也不干,连院子里传来的叩门声,他也置若罔闻。明姬听见敲了半天,跑过去打开门。风露初下,承锦站在门外,神情如落叶凌风。明姬并不知道和亲的事,吃惊道:“公主,你……”

    承锦对她笑笑,却笑得很勉强,绕过明姬径直走到屋子里。东方抬头时承锦已走到面前。两人咫尺而立,一时间都不知道怎么开口。承锦望了他半天,说:“东方大人,我现下又有一个难题,不知道如何破题,想要请教你。”

    东方心里不知为何有气,莫名其妙回道:“臣没有什么立场来解公主的题。”

    “为什么?!”承锦盯着他。

    “臣只是山野匹夫,为国家计,无论什么难题,当解的都要去解。公主无须特意问我。”

    承锦这回听明白了,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重重一击。她默默地站了良久,也不说话,走到他的书桌后,提笔蘸了墨,在纸上写:“使君不解花枝意,别来赠与他人手。”

    这是那次宫宴上承锦写的诗,这诗本是写给他看的,不料今日一语成谶。东方望着那纸,说不出话来。

    半晌,承锦迟疑地开口道:“你……”她原本想问的话,千头万绪理不出来,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

    东方道:“我怎么?”

    承锦望了他片刻,缓缓摇头,却道:“你不怎么。我回去了,你好生珍重吧。”说完也不看他,起身慢慢走出去。走出院子时,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上一次她从这里出去时,那人一直把她送到宫门口,而如今教她往哪里去呢?

    东方忽地抬手似要挽留,手停在空中片刻,又缓缓放下了。他看着承锦单薄的背影,却又走得十分傲然,心底涌起一团感触,似温柔,似酸楚,他也说不清。承锦不避嫌隙,这个时候跑来找他,心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然而,且不论彼此身份,承锦眼下是要北嫁去了,这一桩婚事后面又藏着万千杀机。东方站在那里,只觉得千头万绪理不清。

    明姬小心地探了个头,斜望着东方,轻声说:“哥哥,你把这第一美人给气哭了。”

    东方回过神来,突然一凶,没好气道:“你看见她哭了!”

    明姬小声说:“她方才虽没哭,出去肯定哭了。”

    东方站了片刻,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他出门往皇宫西门的方向一路追过去,却在街角远远看见承锦站在那里,身边立了几个人。东方认得是大内侍卫,那侍卫对承锦说话,承锦仿若没有听见,任由他们把她扶上了一辆车。那车便直奔宫门而去。

    东方一路看着它进了宫门。他抬头望着那宫墙,那本是与他毫不相干的事物,如今却矗立横亘,隔开了那与他相关的喜悦与悲哀,如一个无法言说的隐喻,带了些不能为的无奈。东方此刻顾不上思考接下来还会有何变故,承铎又应当如何行事,只放任自己感伤起来……

    承锦回到寝宫,便见皇后坐在那里,焦急得不得了,一把拉住承锦道:“小妹,你到哪里去了,让我派了人好找。”承锦心中冷笑,这就要把我当作礼物装进盒子里了。她端端庄庄地对皇后屈了屈膝,道:“让皇后担心是承锦不好。只是出去散散心,我有分寸,不会有什么事的。”

    皇后听她这样说才放下了心,叹道:“这事原是委屈了你……”

    承锦打断她:“你别说这些,我听了会难过。”皇后只好止住。

    “我不久便要远行,此去再难南返。我母妃的灵位寄在无相寺,我明天想去看一看,与她作别。后天就回来,还有很多事要忙呢。”

    皇后沉吟片刻道:“好。你今天累了,先歇着吧。我去安排。”

    第二天,承铄当朝下了和议诏书,将承锦加了封号,册为华庭公主。华庭是承铎占去的四郡之首的郡名,其用意可想而知。午后,便有全副銮驾将承锦送到了无相寺。承锦行动便有数十人跟着,到了无相寺里,侍卫还要将大殿封起来。承锦喝退那侍卫道:“佛法万缘,岂有把佛门大殿封起来的。无相寺是皇家礼佛行愿,怀柔天下之地,你们不得无礼。”

    那侍卫长也很为难,只好在殿内密密地站了人,把所有男客都挡在了大雄宝殿外,一般的女香客见了这阵势,也都吓得不敢进来了。无相寺的住持披着锦斓袈裟,干瘦矍铄,上来正殿燃了香,奉给承锦。承锦将香敬了,久久跪在佛前不动。

    住持大师在一旁的大木鱼后,如入定般坐了,口中断续念道:“如天常青,日月常明,为浮云盖覆,上明下暗;忽遇风吹云散,上下俱明,万象皆现。世人性常浮游,如彼天云……”

    承锦轻声道:“大师,佛祖真的知道一切吗?”

    住持道:“佛祖知道的就是施主知道的。施主真的知道自己所处的一切吗?”

    承锦听了一愣,心里觉得茫然而无助。她抬头看见那案桌两侧的经幡上写着两句诗偈:“荆棘丛中下足易,明月帘下转身难。”

    承锦默默地想着这句话。大殿外疾风骤起,乌云敛聚,仿佛她的思绪翻腾萦绕。

    昨夜下了入夏以来最大的一场雷雨,东方院子里的樱花树被打成了空枝。他踏着一夜积雨,去北书房见承铄。礼部右侍郎贺姚站在御案旁念嫁礼单子,承铄听了一遍,一一照准。他颊上有些潮红,印堂却微微发青。

    东方离他不过丈余,听其音,辨其色,一个压抑已久的疑问兜上心头。待贺姚念完了单子,东方斟酌道:“皇上,臣曾经学过一些医理,能否为皇上诊一诊脉?”

    此言一出,一片沉默。片刻,吏部右侍郎站出来道:“东方常侍,你什么意思?你诅咒皇上有恙?”

    东方忙道:“臣不敢,臣只是觉得皇上说话中气有些不足。皇上正当盛年,不应如此,是以冒昧请脉。”

    那人讥笑道:“东方常侍果然渊博啊,看病占卜无所不能。你在那乡下就靠着这些伎俩……”他话没说完,便听承铄缓缓道:“你过来吧。”

    东方走到銮座之侧。承铄的表情很平淡,伸了手给他。东方便屈一膝跪下,按上他的腕脉,听见承铄极低的声音说:“不想满朝文武,只有一个五品常侍敢说真话。”东方抬头看他,却见他像什么话也没说。东方静诊了良久,承铄的脉象竟然和那夜解语亭中承锦的脉象相似。只是承锦的病灶轻而浮,承铄的病势已沉,中那迷药恐不下一年了。

    东方心里吃惊,望着承铄不知如何开口,承铄却轻微摇了摇头。东方站起来,道:“皇上御体并无大碍,想是操劳国务,太过劳累了,还请善加休养。”承铄点头道:“实是爱卿多虑了。”

    东方默然站回书房下首,没等他站稳,又听承铄叫道:“东方。”

    “臣在。”

    “你与五弟相厚,又长住燕州。朕加你三品参知政事,到燕州去与胡狄议和吧。”

    东方无暇他想,只能称是。

    “求和信上的条件,朕都准了。诏书午后下给你。各位爱卿都散了吧,东方留下来,朕再与你说说和议的事。”

    待北书房中只剩下承铄与东方,只听承铄低沉地说:“承锦失踪了。”

    “失踪?!”东方惊疑不定,“不知……公主如何失踪的?”

    “昨夜在无相寺一百二十八名侍卫的眼皮底下无声无息就不见了。”

    东方疑道:“是被人劫走了?”

    “这个朕就不知道了。你仍然以御使身份去燕州议和,公主失踪之事不可外传,但你心里需有底。朕今晨已经关闭了京城九门,不几日应能找到她。找不到时……再作计议。”承铄简洁答完,换了个话题,“你刚刚诊了朕的脉。”

    东方只能回过神来,道:“是。皇上可觉心中烦躁,喜怒难抑?”

    “嗯……这是什么病症?”

    “据臣所知,这个脉象像是中了一种高昌皇室的迷药。只是高昌灭国后已失传多年,臣也只是听说过,并不确定。”

    承铄沉默不语,东方也不好多说。

    半晌,承铄勉强道:“朕确是有些心意浮躁,每每强自约束,不令失控,如今一切尚好。你后日便起程去往燕州。五弟性情刚烈,望你好生规劝他,不可再生战乱,否则你和议不力,与他同罪。”

    东方退出北书房时,心头积起了千万重愁绪。承铄中那迷药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竟能强自忍耐,不令心智狂乱,其意志力之过人,实属罕见。然而是谁给他下了遗失已久的高昌迷药呢?

    然而更离奇的是,承锦失踪。京城九门夜不能出,今早又闭,承锦昨夜未必出得了城,既在城中,便如在瓮中,迟早会被禁卫军找出来。承锦又能去哪里呢?是自己跑的还是被人掳走的?若是被人掳走……东方似觉心中一慌。他深吸两口气,强迫自己镇定。

    东方走到西街自家门口时,就听一个声音叫道:“先生,先生!”东方回头一看,正是那个钉子。钉子手里拿着一册书,满脸高兴道:“先生,你家的樱花树都没花了,让我好找。师父今天放我半天假呢。这本书我看了一遍了。”正是那本《读史方舆纪要(卷一)》。

    钉子见东方默然不语,心里十分奇怪,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道:“先生,你忘了吗?”东方道:“我没忘,可是我现在没有什么可奖你的,反而有一件事想请你帮我去做。”

    “什么事?”钉子迟疑道。

    “这件事有些危险,但是极要紧。别人去做恐怕会被人盯梢,你是小孩子,人又机灵,不知道你肯不肯?”

    钉子低头一想,道:“我做得到的就尽力去做了。先生要是有吩咐,只管对我说好了。”

    东方弯下身,对他道:“如此,你现在不必回城南了。我给你银子马匹,你在四天之内帮我带一句话到燕州兵马大营去。”

    钉子并没有什么深厚的学识、高尚的情操,却有股子侠义劲头。东方在回京路上,给了他几个馒头,他便一直把这恩情记在心里。若非如此,他断不能孤身骑马奔驰四昼夜到了燕州大营,到了……承铎面前。

    钉子接过哲义递来的水,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心中默念:“他记不得我了,他记不得我了……”承铎坐在案后望着他,面无表情。钉子又喝了一口水,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先生只有一句话要我带……带给你。”

    “说。”

    “无论何事,切勿妄动,一切等他来了再议。”

    “就这一句?”承铎怀疑地问。

    “嗯。”

    “你叫什么名字?”承铎朝前倾身,一脸无害地问。

    钉子暗松了一口气:“我叫王有才。”

    承铎冷笑一声:“哦,不做丁家的孩子了?”

    钉子手一抖,水都洒出来了,心中大叫糟糕。承铎凶相毕露:“谁让你来的?!”

    “东方先生。”钉子虚弱地招供。

    “谁信你。”承铎咬牙切齿道。

    钉子无力地说:“还……还有一句暗语,‘天阴路滑,风雪难行’。他说你不信,就告诉你这个。”

    承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一招哲义:“关起来,敢跑就砍了他!”

    钉子心中悲叫:“先生啊,你可把我给害惨了,看来皇帝的弟弟都是一样可怕。”

    哲义心里悲叹:“这小孩来是来了,却赶上他主子心情不好。他主子为什么心情不好呢?却是让茶茶给闹的。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这里哲义拎着钉子出去了。承铎暗想,那句“天阴路滑,风雪难行”应是别人不知道的,然而东方为什么给他这么一句话,何以认为他会妄动?历来求和国书是要封上泥印,由一国之君直接拆看,是以承铎并不知道这求和的内容。

    承铎正自猜疑,茶茶端了一盆子热水进来,放到他脚边。承铎看见她那一脸冰冷的神情,就异常郁闷。

    三天前,茶茶要到平遥镇上去买一些做菜用的佐料,承铎便让哲义跟着她去。哲义这次回来燕州,发现自己的使用价值急剧下滑,基本沦为茶茶的专职保镖了。本来一路买个东西都好好的,可是回来军中时,走到西营边上,便遇到承铎手下的一名参将。

    当时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拖着一个胡人女孩子往营房里去。那女孩子年纪尚小,十三四岁的样子,生得有几分样貌,一路哭叫着。茶茶看着就有些不高兴,也只好当作没看见。可那女孩子忽然挣脱了手,一跑,扑在地上。那参将转身来抓她时,那女孩子也狠,一个石块砸过去,把那参将的眼角砸破了。那人一把拔出腰刀就要杀了这女孩。

    茶茶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或者没有想,把买来的胡椒末儿撒了出去,一把拖过那女孩子来。这一撒直接迷了那参将的眼,等他看清楚是茶茶,不禁恼怒非常。茶茶虽然身份没变,地位却不同往日,人人都知道她是承铎独宠的人。

    那参将便去拖那女孩子。哲义从旁劝了一声说:“姑娘不要管这种事。”茶茶觉得胡椒末都撒出去了,还有什么管不管的,索性心一横,拉了那女孩子挡在身后。那胡人女孩也很有眉眼高低,便拉着茶茶的衣袖缩在她身后发抖。

    参将自然是不敢碰茶茶一个手指甲,但是他一状告到了承铎那里,说得不怎么好听。承铎听了也很生气,毕竟茶茶只是个女奴,而且是他承铎的人,怎么就敢当面跟个参将对着来。满营的人都看着,叫承铎怎么让自己的下属服气?

    那胡人女孩名叫忽兰,是承铎的军士从郡城里掳来的,家人都死在乱军刀下了,她孤身被没入奴籍。茶茶看她年纪还小,若是交给那些军人,还不受尽欺辱,便要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承铎让她把那女孩子放回去。茶茶一向比较懂事,这回却很固执,意思是你要罚就罚我,忽兰不能交给那人。承铎何曾被人这样违逆过,于是他下定了决心要罚一罚茶茶,让她知道厉害,然而这决心又始终不够坚定。

    最后承铎只能说,这个忽兰是他看上的人,茶茶帮他要过来,就留在他这里。他既然要人,他手下的人自然再没话说。然而茶茶又不知道哪根筋不对,非但不感激他这婉转的迁就,却开始冷着一张脸进进出出。

    两人便这般别扭了三天,承铎都有些撑不住了,茶茶看来却气势不减。此时端了盆子,从进来到现在,也没有正眼看他一眼,只是屈膝半跪,脱下承铎的靴子,给他洗脚。承铎低头注视着她,她脸颊上垂着几缕松散的头发。

    茶茶从不使小性子,也不表述情绪,承铎却知道她生气了。她生气起来就格外驯顺,把她奴隶的身份做得十足,淡漠着一张脸,就像她初来时那样。这本来很好很省心,可主子大人觉得看着很不舒服。

    承铎本来没把那女孩子的事放在心上,也没觉得自己哪里做得不对。他本身从小是极少看人脸色的,不由得愤愤然地想:女人就是宠不得,近而不逊,远而生怨。再一想,貌似生怨的那个是他。这就让他更加愤愤然起来。

    茶茶跪在盆侧,拧干棉布擦他脚上的水。承铎想起去年年末,她才被抓住,送到他面前来,就像个抽空了灵魂的布娃娃,心里没来由地一疼。他暗暗叹了口气,伸手捧起她的脸,茶茶顺着他的手掌望向他。

    承铎缓慢而无奈地说:“茶茶,我不喜欢看你这副样子。你有什么话就对我说,喜欢或者不喜欢、愿意或者不愿意,把你的意思告诉我。你可以对我说不。”

    茶茶用一种怀疑的眼神看他。

    “嗯?”承铎固执地询问答案。

    茶茶缓慢地眨了一眨眼睛,勉强点了下头,唇角却微不可察地扯出一抹狡黠笑意。承铎心知她是故意的,她就是要等着承铎自己说。自己说过的话,就算将来耍主子霸道,也总不好反悔吧。

    承铎看出她的心思,非但没有生气,心中反而生出一股宠溺的情怀来,手指抚过她的睫毛:“那个忽兰,我把她交给你了,你说了算吧。”他轻柔地说。

    茶茶眸子亮了亮,不自觉绽开一个欣喜的笑容,这一笑映入承铎眼中,只觉为之目眩,山河失色,不由得怔住了。茶茶却没有察觉,直起身在他的唇角轻啄了一下,只一下,承铎这三天的郁闷就都没有了。

    她站起来小鹿一般跑了出去。

    人就是这么奇怪,为什么茶茶就是能轻易牵动他的情绪呢?承铎叫道:“你回来!”茶茶又跑回来,承铎穿了靴子,道,“你把她带来,她要是只会说胡语,就把阿思海也找来。”

    承铎一向没有这样好心,然而这次却想好心做到底。茶茶站住,疑惑地看着他。承铎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护着她,你看她年纪小,可怜。一可怜就想到了自己身上,想到自己就觉得有气,于是拿我开涮了三天。”

    啊?是这么回事吗?茶茶还来不及做出觉悟或者感激的反应,承铎接着道:“我让阿思海把她送回家去,免着你一天到晚看着她又要来气我。”茶茶似乎终于有那么些受感动的样子,承铎却不容她表达,支使道,“还不快去!”茶茶只好转身跑出去了。

    第二天清晨,茶茶在营外送忽兰。

    忽兰说她还有一个伯父,住在三百里外的草场,承铎便让阿思海今早就送她去。忽兰有些怯,拉着茶茶。茶茶一番无言地安抚。两个男人站在一边,眼底一番无言地交流。

    阿思海看着这送人回家的场景,幸灾乐祸地望着承铎嘻嘻笑,笑里的意思就是:你也有因为女人吃瘪的一天啊。

    承铎看一眼那两个依依不舍的人,愤恨地回瞪着阿思海,愤恨里的意思就是:迟早有一天你也会栽在哪个女人手上。

    忽兰终于一步三回头地跟着阿思海走了。待他们走远,承铎看着茶茶:“这么喜欢小孩子?”小孩子?忽兰少说也有十三四了,就胡人而言,这个年龄都可以嫁人当妈了。承铎凑近茶茶耳边,轻飘飘地说:“干吗不自己生一个?”

    茶茶蓦然回头望了他一眼,又回过头去。承铎看她表情有些犹豫,便牵了她的手在那草原上散步。朝阳把那片草地染得生机勃勃。承铎捡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茶茶便也蹲下来,半跪半坐地歪在他脚边,手按着他的膝盖,望着他。

    承铎歪了头看她:“我刚才那句话吓着你了吗?”茶茶摇头,望着他“说”:“我……好像……不行……”她悒郁地趴在他的膝盖上,觉得这个意思很难说出口。茶茶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从不曾怀过孕,总不能堂而皇之地跟承铎说她以前跟别人都没有这回事,所以跟他也不可能。

    承铎觉得她现在像只讨宠的小狗,拉了她的手说:“你先把身体养好吧,我可不想看见你芳华早逝。这两天没管你,你借机偷懒了吧?”

    这两个月承铎教了她一点内功心法,让她自己调理内息。茶茶老实练了,承铎又要她早上起来绕着大营跑一圈。茶茶觉得那样子看着太傻了,说什么也不肯。承铎无奈,只好教了她一些简单的拳脚工夫,让她每天练一练,也算活动一下筋骨。迫于承铎的淫威,茶茶每天不情不愿地晃那么三拳两脚给他看看。这两天二人冷战,承铎不管,她也就乐得不练。

    承铎摇头叹道:“多少人想做我的徒弟我都不干,你就这么暴殄天物了。”茶茶皱起秀气的眉毛:“你觉得……这样我就能……嗯……啊?”她含义模糊地比画了一下。承铎拉了她的双手道:“生孩子也是个危险的活儿,我看不适合你干。我们不生也罢。”

    茶茶闷了半晌,用手势加唇语充分表达了一个疑问:“你觉得谁跟你生合适?”承铎现在读她的话毫不费力,茶茶随便比一个手势他也能明白,然而茶茶习惯在表达比较郑重的意思时用手势来比。承铎暧昧地笑:“我看得顺眼的就可以。”茶茶转了头沉默。

    承铎觉得茶茶这人真是逗不得,把她拉到身边,“生孩子这种事还是两情相悦的生起来比较好。我若是安心要孩子,岂会现在还没有。只不过从前王府的事太杂,我也不想和谁生罢了。”

    “我很小的时候,”他语气散漫地半抱着茶茶说,“大约刚刚记事,就开始练武。六七岁的时候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练箭,点着灯放在箭靶边。你知道为什么吗?”

    茶茶摇头,掐了一根狗尾巴草拿在手里玩。

    “我想要练得比别人好,想让父皇多看我两眼,想让他想起我母妃。我母妃总是不开心,因为她太喜欢我父皇了。”

    “后来我有了很多女人,有几个孩子,不是没生出来就是没长大。我就想到我小时候,我会不会也十天半个月不看我的孩子一眼。我若是疼爱他们,这疼爱会不会被人利用。与其有这么多牵扯,还不如干脆不要。”

    茶茶倚在他怀里,懒懒地抬了头,也不管承铎看不看得懂,仿佛自言自语地张了张嘴,“说”:“我父母很疼爱我。”她眼神辽远,望向天边,那里有两只大鹰盘旋着。

    承铎抱了她一会儿,说:“乖,我们回去吃饭。然之就要到燕州来了,不久又有麻烦事了。”茶茶转过头来,突然可爱地一笑,却用那根狗尾巴草去搔他的手背。承铎望着她湖蓝色的眼珠子如宝石般熠熠生辉,附在她耳边低声道:“你再闹,信不信我把你抱回去,让全营的人遐想你为什么走不回来了。”茶茶闻言,腾一下跳了起来。

    当哲义看见他们牵着手回来时,禁不住又要摇头了。这两人一会儿好,一会儿歹的,偏偏自己不觉得。

    东方确实已经来了。

    在离燕州不足百里的大道上,明姬在马上理了理包袱的结,问:“我们干吗要半夜赶路?”东方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抓住缰绳:“这已经晚了。我让你跟他们慢慢行来,你偏要跟着我走。”

    因为是朝廷御史,东方从京城到燕州,每一站都要盖文牒,脱身不得。足足走了大半个月才到燕州边境。这天傍晚,歇在离燕州两百里的最后一个馆驿,东方留着副使——礼部右侍郎贺姚带着圣旨缓缓而来,自己轻骑简装连夜往燕州兵马大营去了。

    明姬当下也不再说,两人一路奔驰,如今稍稍放缓步子让马儿歇气。四面漆黑,什么也看不清,天空反还显出一丝深青色的明亮,路旁树枝上有飞鸟离巢而去。东方一把拉住马,沉声道:“阁下深夜尾随,有什么话还请当面一叙。”

    他话音落下片时,黑暗静谧中便缓缓走来一个人。他走得很轻很慢,但步履沉稳。东方乍一看去还以为是承铎,待他走到近前,才看清那样的神气无论如何不会出现在承铎脸上。承铎若是发狠动杀机也能让人害怕,但不会给人阴沉的感觉;然而这个人虽然相貌堂堂,却阴鸷深沉,让人一见心寒。

    他唇角微微一扯,便笑出几分邪气,缓缓开口,声音却轻柔飘忽道:“东方先生,久闻大名了。”

    东方道:“有何指教吗?”

    “不敢。”他拿出一个纸卷,“我有一位朋友,最近不甚顺遂,想请你看一看今年的运程。”

    东方却不接:“看相算命之术易流入鬼蜮之道。我并不曾深研,恐有负所托。”

    那人悠悠道:“不要紧,你能看出几分便说几分。”

    东方接过那纸卷来展开,上面便写着一个生辰八字,东方默默排了一排。那人问:“如何?”

    “奉劝这位朋友,富贵应知足,莫作非分之想,否则性命难保。”

    “怎讲?”

    “他明岁大运撞流年,不死自身也要死亲人。”

    那人却笑了,又问:“他是何样的人?”

    东方道:“用神与正官相合,其人必奸险狡诈,贪恋官禄无所不用其极。此格局见之于命者,与富贵穷通不相涉,大者卖国,小者卖友。阁下还是离这位朋友远些好。”

    那人却笑得越发深,只道:“好,好!”说完,竟转身离去。东方看着他慢慢走入黑暗中,一把将那纸卷捏成团,手一挥,射向左侧树枝,树上应声跳下几个人来。

    东方将明姬的马一拍,那马直奔了出去,跑出不过一丈便被两个蒙面的黑衣人截住。明姬早已抽出匕首,挡掉了砍来的第一刀,后招便接连而至。这两人身手都很好,明姬恨不得长了三头六臂,耳听得东方那边兵刃声响,起码不下六人在围攻东方。

    明姬抵挡一阵,一个失手,已接不严密,眼前白练一闪,一条柔韧的精钢鞭把她背心的一刀卷飞。东方大声道:“快走!”他心知今日凶险,打点精神,钢鞭宛如游龙,偏锋而行,卷过一柄钢刀来。东方一手执鞭,一手执刀,鞭如爪,刀如牙,缚住一人便杀一人。他这般痛下杀手,不一时,便砍倒了三人。

    然而明姬那边一声轻呼,匕首掉地,手中已无寸铁抵挡刀剑。眼见长剑刺来,避无可避,明姬眼一闭,心道:“我死了。”只听“啊”一声,她身侧的那个杀手倒了下去。

    明姬还没回过神来,身边另一个杀手却回刀一挡,挡掉了一支长箭。明姬放眼看去,去路上星星点点的火光亮起,约有百骑叱咤而来。为首一人身形高大魁梧,拉满强弓,又放一箭,射死一个围攻东方的人,其余的人便往来路上奔去。

    东方抖腕一挥,那长鞭上腾出一个细浪,直追最后那个奔逃的黑衣人,堪堪击中他的背心。那人吐出一口鲜血,扑倒在地。其余的人已跑入了夜色中。

    那百余骑兵奔到面前,领头之人正是数月不见的杨酉林。杨酉林跳下马背来:“东方大人、明姬小姐,你们没事吧?”

    “没事。”东方查看那几个已死的黑衣人,“全赖杨将军及时赶到。你怎么会在这里?”

    “王爷猜着你会连夜赶来,令我们往南巡弋接应。”

    东方便点点头,道:“我也正要找他,我们速速回营吧。”

    明姬死里逃生,心情大好,一路骑马回顾杨酉林道:“杨大哥,你可把我们给救了。我在京城时,还想着我们都回去了,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太无聊,便买了个礼物送给你。”

    她手一扬,抛过一个物件。杨酉林伸手一抄,接住,是把匕首。他拔出半刃一看,确是把匕首;拔出全刃来,确是把完整的匕首。杨酉林怀疑地看着她。

    明姬眼睛一瞪:“干吗?瞧不上?”

    杨酉林“嚓”的一声把匕首插入刀鞘,道:“多谢你。”那个“你”字才说完,马一跃,已经昂首走到前面去了。

    明姬摇头:“见过这么多人,我就和他沟通有困难。”

    东方道:“是我,我也怀疑你没安好心。”

    明姬从包袱里又抽出一把匕首来,模样与方才送给杨酉林的相仿。东方诧异:“你买了几把?到底是不是匕首啊?”

    明姬拔出匕首,满意地一挥,道:“本来这把是送他的。可惜刚刚那把挡了那几人的刀剑,怕是刃口砍卷了,还是送他那一把吧。”

    就在此时,一队巡逻的骑兵正回到大营。领头的校尉直接将一匹马牵到辕门外,马上坐着个人,穿了件夹衣披风,戴着风雪帽,将整个人遮住了,晨光中看不清面目。那人下了马随兵士走到承铎的大营偏帐,哲义已经起来了。

    兵士回说此人昨夜到了大营外,手持皇上御赐金牌,说有密信要带给承铎。哲义只看了一眼来人,便挥退兵士,连忙跑去承铎的帐外禀报。承铎刚刚起来,立刻赶来偏帐。帐里那人抖下披风,露出一张绝俗的脸蛋,倾城一笑,道:“五哥,没想到来这里见你。”

    承铎吃惊道:“小妹,你怎么跑到燕州来了?”

    “我迟早是要来的,被人送来不如自己来。”承锦缓缓道。她虽说得和缓,却已然听得出气恼之意。承铎深知她的秉性,绝不是小气之人,必有什么事端让她这样生气。

    “出了什么事?”

    “皇兄又要把我嫁给胡狄大汗,你的那位好朋友还帮了他一把。”承锦半嘲半笑道。她绝不会嘲笑承铎,那么这语气竟是在嘲笑东方。承铎心里微微诧异,她莫非在生东方的气?

    “我不想坐以待毙,就避出来了。暂且不要让人知道我在这里。”

    “你一个人怎么跑到这里来的?”承铎问。

    “我去了无相寺,到那里找的萧墨,他连夜把我送出城的。”承锦简洁地说。

    “我就说,谁有那么大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你送出来。”承铎正自沉吟,忽然哲义在外面说:“主子,杨将军回来了。东方大人也来了。”承锦皱眉:“我在路上听说皇兄让他做议和使,要来把我嫁给胡人呢。”

    承铎回顾承锦道:“小妹,你先在偏帐坐坐,我先看他怎么说。”

    承锦听他这样说,也不好说什么,便留在偏帐里默然坐了半晌,心中千回百转,打量那军帐甚是简素,这才瞥见茶茶坐在角落里。承锦想起她方才进来倒了一杯水给自己。这女孩子清淡得让人察觉不到她的存在,难怪最不耐烦女人缠的五哥会独独放她在身边。承锦便道:“再帮我倒点水来吧。”

    茶茶站起来,从角案上端来水瓮,缓缓倒进承锦面前的杯子里。她动作轻巧灵动,不见一点慌张。承锦便问她:“你叫什么名字?”茶茶将食指放在唇上微微摇了摇头,手指滑到喉咙上指了指。

    承锦很意外,虽说茶茶在京城的贵妇圈中也有些名声,可那名声都是和狐狸精一类的东西联系在一起的。一来承锦不是八卦的人,二来一般人也不会在她面前说承铎的坏话,所以她竟不知道茶茶是哑巴。

    承锦道:“你不会说话?”茶茶点头。承锦暗暗讶异,细看她眉目清秀,一双眼睛却深如湖泊,从头到脚没有一件饰物。像是天上的疏淡的云朵,没什么华彩,可就是让人移不开眼睛。

    承锦愣愣地看着她,茶茶也不窘迫,落落大方地回视着她。承锦忽而一笑,转过头去。历来只有别人见了她,才这么目不转睛,不想今日自己也这样。她淡淡地说:“记得上次五哥回京,你也一起的。五哥这人从不在女人身上留心,他肯把你带在身边,足见看重你。好好跟着他吧。”

    这次,茶茶低了头。承锦看她意态缱绻,心头一酸,遥望着大帐灯火,心道:“五哥,五哥,你会和他想出什么法子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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