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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真本来以为相亲的事没有结果,程陆扬也就该停一停了,反正他贵人多忘事,成天还要打理那么多事,哪里有闲工夫管她这点小事呢?

    可程大爷在这事儿上还真就认真了,捧着方凯连夜整理出来的候选人资料,有板有眼地坐在办公室审阅。

    有了第一次的失败经验,他高举知错就改的伟大旗帜,坚持百里挑一、精挑细选,自忖以他这火眼金睛,就不信选不出个如意郎君。

    隔壁负责校对的李蜜捧着一堆核对完毕的图纸进来交差时,眼珠子又开始例行乱瞟,从程陆扬的发型一路瞟到衬衣下看不出什么的胸肌,然后又从幻想中的八块腹肌一路瞟到他手上和桌上的那堆资料……顿时愣住。

    像是履历一样的资料密密麻麻地印在白纸上,可公司最近不招人啊!

    她又仔细瞧了两眼,在看清楚那些照片全是清一色的俊男帅哥,且年纪都和总监差不多时,顿时惊恐了。

    而程陆扬正皱眉仔细斟酌着,一边用指尖轻轻敲桌子,一边自顾自地对一旁的方凯说:“这个李健不行,看起来跟个白斩鸡似的,恐怕肾虚,那方面估计不太行。”

    方凯的脑袋埋得稍微低了一点。

    “张毅超也不行,有钱是有钱,但喜欢在外面乱来,我以前经常在那些不三不四的酒吧里看见他。”

    ……你要是不去那些酒吧,又怎么能看见人家去了?

    方凯的脑袋又低了一点。

    “啊,还有这个吴卓越也不行啊,看看这尖嘴猴腮的样子,一看就是好色的家伙。上回北门那边有块地竞标,他不是也去了吗?一劲儿对着礼仪小姐搔首弄姿的,什么东西!”

    方凯抬头看着李蜜惊悚的表情,终于忍不住清了清嗓子。

    程陆扬抬头一看,看清了办公室里多出来的人,疑惑地问了句:“戳在这儿干嘛?”

    “哦哦,我送图纸来的!”李蜜赶紧目不斜视地挺直腰来,然后匆匆出了门。

    方凯默默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觉得今日之后,随着总监性取向的“真相大白”,自己的人气可能会水涨船高起来。

    他默默地理了理衬衫,对着透亮的窗户比了个V,露出一口白牙森然一笑。

    妈,您的儿媳妇有望了!

    而程陆扬耐着性子把一摞资料都看完,以种类繁多的理由排除了一堆候选人,同时对候选人的品头论足也没有停止,在他一句“这人鼻子太大,像法国人,不要”之后,方凯纳闷地问:“长得像法国人不好吗?国际范儿,多洋气啊!”

    程陆扬瞪他:“长得都这么不爱国,你还指望他爱国爱家爱老婆?”

    “……”方凯憋笑憋得好辛苦。

    又有一次,程陆扬二话不说排除了一位五官都长得很端正的先生,方凯又问:“这回毛病出在哪儿啊?这位先生长得正值又善良,挺不错的啊!”

    程陆扬呵呵一笑,指着照片上的人:“这穿的是什么?哪个村的村服?我可不希望秦真以后和他一起穿着情侣村服,扭着秧歌来见我,到时候我岂不是还要一人准备一朵大红花给他们戴在胸口?指不定他们还会骑着牛来见我。”

    “……”方凯已经开始在心里表演胸口碎大石了。

    在程陆扬的百般挑剔之下,厚厚一摞纸最后也没剩几张。他烦躁地把纸重重搁在桌上:“全市那么多业界精英,当真找不出个像样的吗?”

    方凯嘀嘀咕咕地说:“可是总监,这些已经是非常好的了,金无赤足,人无完人,谁就没个缺点呢?”抬头看了眼程陆扬的表情,他还是没忍住,把话说了出来:“说实话,虽说您说的都是事实,可秦经理也不见得就没有缺点了啊!她学历不高,工作不好,脾气虽然好,但发作起来也不一般,遇到大场面还会畏手畏脚,没有足够的自信心……”

    对上程陆扬杀人一般锐利的目光,他把那些没数落完的缺点统统咽回了肚子里,然后小声说:“当然,她优点也是很多的……不过这些人配她也已经绰绰有余了,要真有家世外貌人品都出类拔萃的,有什么道理会看中她呢?顶多看在您的面子上和她见见面,但是真的能接受她吗?”

    程陆扬的表情迅速沉了下去,眼看就要反驳方凯,可是张了张嘴,到底没能说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因为他发现方凯说得很对,对得他压根没处挑刺。

    可即便是这样,他仍笃定地说:“就凭她是秦真,是我程陆扬罩着的人,她就值得最好的男人。那些凡是因为她的学历工作或者家境就看不起她的人,压根不配得到她,只有像我这种高层次有为青年才是她的真爱!”

    方凯见他脸色臭臭的,没敢再还嘴。

    程陆扬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安慰方凯,继续说:“秦真是个好姑娘,对人对事都诚心,肯定会有好男人排除万难看出她的好的,现在苦点儿替她把把关,也好过将来她拎着流鼻涕的孩子来我面前哭诉老公不疼。”

    想到那样的场景,程陆扬不知怎么的有些烦躁。

    他告诉自己别瞎想,秦真一定会拥有一个如意郎君的,从此过上灰姑娘似的幸福生活,一家和睦,笑口常开。

    没过几天,秦真下班后正在公交站台等车时,一辆白色的汽车停在了她的面前。

    孟唐把窗降了下去,对她说:“我送你。”

    秦真下意识地拒绝了:“不用,我坐公交车就好。”

    谁知道孟大教授不达目的不罢休,反而微笑着问她:“秦真,我是豺狼虎豹吗?”

    “……”你比豺狼虎豹更可怕,你是老奸巨猾的狐狸!

    “不管上次的事情你怎么想,凡事总要给人一点余地吧?我只希望你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至少把该说清楚的都说清楚,这样我也没有遗憾,你也会踏实很多。”见秦真有所动摇,孟唐乘胜追击,“我不是个死缠烂打的人,如果在说清楚以后,你依然明确地拒绝了我,我也不会再让你为难。”

    他是律师,懂得如何揣测对方的心情,也懂得如何劝服对手。

    秦真咬唇想了想,最终坐上了他的车。

    他说得对,事情总要解决,倒不如把话说清楚,免得徒增尴尬。

    咖啡馆里放着慵懒舒雅的英文歌,厚重悠长的女声令人心情愉悦,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放松下来。

    秦真刚开始还是有些不自在的,可一杯温暖的咖啡在手,甜甜的奶油入口,她很快就放下了那点不安,对孟唐笑了笑:“有什么话就说吧。”

    孟唐的神情很复杂,对上秦真温柔的眼睛,斟酌了片刻,才开口:“那天我说了那番话,你不生气吗?”

    秦真哦了一声,尾音轻轻扬起:“你为什么觉得我该生气?”

    “正如那天那位程先生所说,我在你对我怀有仰慕之心的时候刻意忽略了你的心意,却又在你打算过自己的新生活时,跑来你面前说些令你困扰的话——”孟唐低声笑了笑,“就连我自己也觉得这种行为很卑鄙,你生气也是理所当然的。”

    他的笑容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看,可是眼神里却带着无可奈何的意味。秦真注意到他握着咖啡的手有些用力,指尖微微泛白,忍不住失神,大律师也会有紧张的时候?

    顿了顿,她说:“我承认一开始我很生气,但并不是你说的那个原因。没错,大家都知道我以前喜欢你,这点我也不否认,你要是不喜欢我,那就是我自己傻,可你明明看出了我的心思,却还一如既往对我好,甚至从初中一路好到高中,让我继续对你保持这种求而不得却又不肯死心的心态,这点就让人不能理解了。”

    她喝了口咖啡,像是找到了宣泄口,于是继续理直气壮地说:“有人跟我说过,在喜欢和不喜欢这件事情上,人应该有决断力,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赶紧说清楚,否则冷眼旁观他人对你念念不忘,这就是一种虚荣自私的表现。鉴于那些年里你对我的种种不回应,我可以理解为你并不喜欢我,可不喜欢的话,你就不该对我好,送我回家、借我习题、在公交车上帮我挡住人群好让我安心睡觉……这些行为都不该有。你可以说这是同学爱,可明知道我喜欢你,你不觉得这种同学爱就显得太多余了吗?”

    孟唐像是很诧异秦真会一口气说这么多,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秦真看着他,很认真地说:“而你那天说的话就更让人摸不着头脑了,你说你从以前就开始喜欢我,但从初中到高中,那么长的时间里你从来没有回应过我,甚至毕业之后还出了国,跟我毫无联系。现在隔了十多年,你回来了,居然跑来我面前说你喜欢我,你觉得正常人谁会信你?”

    放下手里的咖啡,孟唐望进她的眼睛里,还是那种温和清淡的声音:“都说出来了吗?”

    “什么?”秦真扬眉毛。

    “你的疑问和埋怨要是说完了,接下来就轮到我了。”这是孟唐的开场白,不疾不徐,带着十二万分的真挚诚恳。

    然后秦真就等来了她苦等十七年的真相和答案。

    孟唐说他从很早很早的时候开始,就注意到她了。在所有喜欢他或者想与他在成绩上一争高低的女生里,秦真绝对是很特别的一个例外。她从来不会主动找他聊天,也不会在他打篮球的时候跑到操场上去送饮料,更不会像那个年纪的女生一样时常缠着他,问些“你喜欢谁”或者“谁谁谁是不是喜欢你”这种没营养的问题。

    秦真想起了以前的自己,胆小平庸,各方面都不太出色,她倒想有那个胆子去接近他,可在繁花锦簇的孟唐粉丝团的光芒下,她只敢躲在角落里偷偷仰望他……嗯,是自卑得挺特别的。

    孟唐说很奇怪,他觉得那个叫秦真的小姑娘可能是真对他不怎么上心,可是做前后桌那一段时间吧,每回回头都能看见她拿着铅笔或者圆规对他的背脊骨比比划划的,像是“一不小心”就会瞅准时机朝他恶狠狠地扎下来。

    秦真有点尴尬,那段时间吧,其实她是因为自卑到无处发泄,所以把罪过都推给了前面坐着的那个天才少年——本来就是啊,要是他不那么优秀,也不至于衬托得她那么渺小平凡!更何况每次数学老师对着她那惨淡的卷子恨铁不成钢时,总会说那么一句:“你看看人家孟唐!”

    看看看,看你个鬼啊,整张卷子都是勾勾,没有一点进步空间好吗?!

    孟唐说后来有一天他练琴回家的时候,正巧发现了被困在教室里出不去的小姑娘,那个倔强的小姑娘头一次哭得那么伤心,眼泪鼻涕都混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了。

    他带着门卫阿姨去解救了她,像是英勇的王子一样,可是小姑娘却不像个公主,没有扑上来崇拜地对他表示感谢之情,反而一路念叨着妈妈做的葱油饼可能被弟弟吃了,叫他哭笑不得。

    秦真深刻地反省了一下吃货本性,原来一个伟大的吃货从童年起就已经在各方面初露端倪。

    孟唐还说,他每天坐公车上学时都会遇见那个小姑娘,不知道每天晚上干什么去了,早上总会在车上犯困。那么拥挤的人群里,她倒是能好端端地打盹,而他无数次替她挡住周围的人群,用手撑起一方安稳的空间。

    这样的行为很傻气,一点也不符合他的风格。可是看见她睡得那么香,他的心情也在不知不觉中好了起来。他甚至会在她睡着的时候偷偷看她,长长的睫毛,细腻到毫无瑕疵的皮肤,还有略带婴儿肥的脸蛋。

    秦真不自觉地摸了摸下巴上新冒出来的那颗痘痘,觉得孟唐一定会认为她在岁月的摧残中渐渐长残了……

    几乎是把往昔峥嵘岁月都给回忆了一遍,然后孟唐深深地望着她,语气里带着一抹无奈:“开始的时候是觉得年纪太小,早恋不合适,后来却是因为我要出国的事情,所以才耽搁下来。”

    谁会愿意跟一个即将出国的人谈恋爱呢?并且这个人的出国计划是从很早以前就定下了的,本科四年,硕博连读四年,整整八年的时间里,他都要在国外度过。这样的他要拿什么向她告白?

    ——我喜欢你,所以请等我八年的时间,八年之后,我来娶你?

    孟唐笑了,睫毛有些微微的颤抖,他抬头看她,眼里波光流转,意蕴无穷。那样的眼神,那样的神情,那样的姿态……无一不是在告诉她,他有他的苦衷。

    秦真消化了片刻,似乎明白了什么,慢慢地放下手中的咖啡:“你的意思是,你之所以不回应我,是因为你知道自己不能和我在一起。而不拒绝我,是因为你有私心,希望我能一直喜欢你?”

    她的眼神逐渐冷了下来,语气也不再温和。

    孟唐察觉到了她的态度转变,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秦真笑了:“能说说看你当时心里是怎么想的吗?我十分好奇你是如何能做出这种自私的决定的。”

    孟唐有些难堪,手指蜷曲了一下,尽量保持平稳的语气说:“那时候年少不懂事,一面为要出国离开你而难受,一面自私地希望你不会在这段时间里喜欢上别人。所以没有跟你说清楚,而是一直对你好,希望你记住我的好,并且……”

    “并且因为得不到你,所以一直把你放在心上,念念不忘,对吗?”

    “……对。”

    一时之间,秦真简直不知该作何感想,是该高兴自己的初恋原来也喜欢自己,还是该痛恨孟唐深沉的心思和老谋深算?

    秦真平静地看了他一眼,从挎包里摸出一张毛爷爷,潇洒地放在桌上:“OK,差不多了,就到这里吧。我下午还要上班,就不跟你多说了。”

    他有他的苦衷,可因为把她瞒在鼓里,她一个人伤心了这么多年,说到底他的喜欢还是不够,因为他自始至终都以自我为中心,丝毫没有顾虑被抛下的人会有什么感受。

    她起身就走,岂料孟唐忽然拉住了她的手腕,跟着站起身来:“秦真!”

    她条件反射地甩开了他,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着他,看着这个自己爱慕了很多年的人。

    她曾以为自己是拥有了常人所没有的好运气,才会在年少的时光里遇见一个他,虽然没有如愿走到她的身旁,但他留给她的那些温暖岁月也足以点燃一盏灯,照亮她平凡又贫瘠的青春。

    结果一切竟然只是他的刻意为之,她本不需要受这么多折磨,本可以在他说清楚、离开之后,顶多难受一阵子,很快就回归正常的生活轨迹,可他算计她,故意对她好,然后带着她的爱慕飞离了故土。

    想到那些年里他对她极尽温柔之势,大概每一个眼神、每一个举动都是经过精心策划的吧?

    多可怕的心思,多深沉的心计。

    “孟唐,既然话也说清楚了,不如就按照你说的那样让我走吧,大家都两清了,没什么必要继续纠缠下去。”秦真后退一步,“这两杯咖啡算我请,毕竟你们这种大律师时间宝贵,一寸光阴一寸金,跟我叙旧半天,恐怕耽误了你不少金钱。”

    孟唐的心里顿时一滞,难堪的情绪一路蔓延到了眉眼当中。他慢慢地收回手来:“我不是故意要算计你的,我只是,只是……”

    素来能言善辩、心思深沉的大律师忽然也没有了语言,像是失去了辩解能力。

    他只是什么呢?只是慌了,只是不想失去她,只是希望哪怕有那么千分之一的机会,在他回国以后,她还是单身,还对他抱有那么一丁点求而不得的爱慕之心?

    这些年来,他在国外一直打听她的状况,她的工作、生活、朋友圈,她的身体、家人、恋爱状况,一切都如他希望的那样,她一直单身,像是真的在等待他的归来。

    可等到他欣喜万分地回到故土,却又忽然发现一切都不一样了。

    孟唐颓然地拿起那张百元大钞,塞回秦真手里:“哪怕讨厌我,也不要这么对我。”他苦笑片刻,“如果可以,我真希望我没有对你说今天的这番话。”

    那么我在你眼里还会是那个温和美好的少年。

    秦真看着他溢于言表的失望与伤感,顿了顿,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她已经没有了愤怒,只剩下一点无奈和好笑。

    她在生什么气呢?气他以自我为中心?其实按照孟唐的说法,听上去也确实有几分道理,一个要出国的人难道还该来招惹她?他记挂她,所以希望长长的时光里她也把他放在心上,这似乎也无可厚非。

    不够深刻的爱情大抵是有私心掺杂的,难道她还指望对方毫无保留地为她付出,留在国内不去留学?

    只可惜时光蹉跎人,等到他回来时,两个人的心境都大不一样——至少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秦真了,她的心里多出一个人,也少了一个孟唐。

    她笑了笑,抬头看着孟唐:“不管怎么说,谢谢你这么坦诚告诉我这些,不过今天就到此为止了,好吗?”

    她没有伸手去接那张钞票,而是径直走出了大门,玻璃门上的风铃叮当作响,不知晃动了谁的心。

    人若是想要彻底抛下一段感情,最好的方法就是把曾经的心结统统解开,然后一身轻松地对它们说拜拜。

    秦真觉得如今一切都真相大白了,她的心情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给白璐打电话,连续几次都被挂断了,最后一次是一个男人接起来的,用一种很不耐烦还很冷淡的语气对她说:“不好意思,秦小姐,白璐现在没空和你说话,麻烦你明天再打来。”

    不待她答话,那边就直接掐断了通话。

    她觉得她们的友情第一次遭到了破坏!

    这时候,烧烤摊的老板娘已经端着一盘烧烤、拎着几瓶啤酒过来了,见秦真还在不停打电话,笑着问了句:“哟,姑娘,朋友来不了啊?点这么多菜,啤酒也好几瓶呢!你一个人解决得完吗?”

    秦真觉得很愤怒,好不容易想找闺蜜喝杯小酒庆祝一下,居然被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野汉子给再三阻挠了。想了想,她把电话打给了程陆扬。

    程大爷接起电话,听到了她的邀请,趾高气扬地对她说:“你叫我来我就来,那多没面子啊!”

    秦真说:“那你要怎么样才肯来?”

    “夸我长得帅。”

    “你能不浪费我话费吗?你能直接过来我当面对你说吗?你不觉得面对面的赞美比隔着电磁波信号交流更令人内心愉悦并且感动吗?”秦真在那头冲他嚷嚷。

    他一边拎起钥匙朝门外走,一边傲娇地说:“我还不来了呢!你这种臭脾气我今天要跟你友尽!”

    秦真已经听到他关门的声音了,当下哈哈一笑,不以为然地说:“我等着你的,赶紧来!”然后挂了电话。

    程陆扬觉得随着两个人相处的时间越来越长,秦真的脾气好像也越来越大,但神奇的是从来都不肯迁就别人的他反而变得越来越宽容,居然能忍气吞声地在被她讥讽一顿之后还眼巴巴地跑去陪她喝酒。

    他安慰自己,没关系,像他这种长得帅的男人,的确不应该跟女人一般见识。天底下的女人都一样,因为得不到他,所以才气急败坏地想尽方法引起他的注意力。

    当然了,秦真不一样,她不是女人!

    等到程陆扬按照秦真给的地址赶过去以后,又开始感叹她不光人的档次低,连喝夜啤的档次也这么低,什么地方不好找,找了个脏兮兮的路边摊。

    秦真也不甘示弱地损他:“瞧瞧你穿的这是什么?呵呵,阿童木家居服!你还指望我带你去什么上档次的地方?”

    “来见什么档次的女人,自然就穿什么档次的衣服,免得有损我的格调!”程陆扬辩解,不肯承认自己是来得匆忙,接了电话就欢天喜地地出门了,连衣服都忘了换。

    秦真又嘲笑程陆扬笨拙地开啤酒瓶的姿势,从他手里夺过啤酒瓶,牙齿一咬就开了:“大哥你姿势能稍微像个男人一点吗?开个啤酒都这么丑,你家里人知道你这么不爷们儿吗?”

    程陆扬居然没发火,只哼了一声:“像我这种长得帅的,踢毽子都帅;像你这种长得丑的,打高尔夫都像是在种菜!”

    秦真一口啤酒喷了出来。

    清了清嗓子,她才嘟囔着说:“今天我心情好,不跟你一般见识!”

    程陆扬觉得自己今天脾气很好,然而他所有的好脾气都在听到秦真那句“我今天和孟唐去喝咖啡”之后消失殆尽了。

    他原本在嫌弃啤酒味道差劲,听到秦真那句话,瞬间就瞪大了眼睛,一副要把酒瓶子往她脑袋上砸的模样。

    “大哥你别乱来啊!我还没说完呢,你得听完了细节再考虑要不要揍我!”秦真真挚地握住他的酒瓶。

    程陆扬瞪她:“给你一分钟的时间阐述你的理由,要是理由不够充分,请你做好头盖骨在酒瓶下碎裂的心理准备!”

    然后秦真就把今天和孟唐去咖啡馆的来龙去脉都巨细靡遗地交代了一番。

    她说得很详细,几乎是回忆着孟唐的话全部复述了一遍,程陆扬仔细观察她的表情,却没能从中发现什么伤心欲绝之类的动态,总算松口气。

    她说真好,那些过去现在真的都已经是过去了,再也不用矫情地活在初恋未遂的心态里了,毕竟现在是她拒绝了孟唐,而非孟唐拒绝了她。

    她还说:“啊,我真是扬眉吐气了!来来来,就冲这个,跟我干一杯!”

    她举起酒瓶子和程陆扬碰杯,程陆扬哭笑不得:“哪有女人逮着瓶子喝酒的?”

    她还争辩:“我这叫女中豪杰!”

    于是程陆扬被迫和她一起吃烧烤、喝啤酒,看她一直神采奕奕地对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喋喋不休,神情里有怀念,有释然,有不舍,也有遗憾。

    她的睫毛微微晃动着,眼睛里似乎还闪烁着亮晶晶的星星,温柔明亮,意蕴无穷。

    这一刻,程陆扬忽然想起了自己那空空荡荡的过去,他甚至想不起前女友们长什么样,也似乎从未体会过这种心动的情怀。他不自觉地摸着自己那颗空了很多年的心,然后怔怔地看着秦真。

    他觉得很羡慕,羡慕她有过这样刻骨铭心的心动时光。

    他觉得很心疼,心疼她勇敢地撑过了十多年的单相思。

    最后,他还觉得很嫉妒,嫉妒孟唐可以霸占她的心这么久,嫉妒他曾经叫这样好的一个姑娘念念不忘。

    这样想着,程陆扬惊觉自己似乎有了点古怪的念头,胸腔里似乎有某个角落泛出了复杂的情绪,酸涩难当。

    后来秦真喝得半醉,和他一起在街边散步醒酒,他看见这个一直活得很压抑很认真的女人跳起来去够路边的树枝,一次不成,又来第二次。她还回过头来对他说:“以前我看小说里提到一种树,具体是什么树我忘了,说是你要是能跳起来一次摘下五片叶子,那么你喜欢的人就会喜欢你。”

    然后她傻笑着继续跳起来去摘叶子:“你猜猜看我能不能梦想成真?”

    像个不知疲倦的孩子,一次一次跳起来去摘那些离她很遥远的叶子,天真又傻气。

    程陆扬看着她嘴角的笑意和那种执着的神情,心里砰然炸开锅,他讨厌孟唐,直到她口口声声说不在乎了,却依然在为那个人做着这种毫无道理的事情。

    孟唐为什么不好好珍惜她?

    不,他根本不值得爱她!

    这样想着,程陆扬沉着脸一把拽住秦真的手臂,制止了她继续跳起来摘叶子的举动。他沉声质问她:“有意思吗?”

    “有。”她忽然间一动不动地望着他,望着这张英俊又好看的面庞。

    ——如果摘到了叶子,你就能喜欢上我,那该多有意思?

    可程陆扬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抿了抿唇,很压抑地说:“秦真,没了男人你就活不成了吗?做出这副恨不得立马嫁出去的姿态做什么?”

    秦真因为他的这句话骤然冷静下来,整个人犹如被一盆冷水浇得浑身透湿,并且在这瑟瑟秋风里无可抑制地开始发抖。

    她看他好半天,低头笑了两声:“不好意思,年纪大了是有点愁嫁。”然后挣脱他的手,慢慢地往前走。

    那个背影被路灯拉得很长很长,那句话的语气也显得很无奈。

    程陆扬怔怔地看着她瘦弱纤细的背影,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他觉得烦躁不安,觉得慌乱茫然,觉得全世界都变得不可爱起来。他为什么就没有办法叫这个女人彻底忘记孟唐呢?他是真的恨不能把全世界最好的一切都送给她,只要她能笑一笑,真心地告诉他:我真的不喜欢他了。

    可是全世界最好的一切似乎也抵不过孟唐二字。

    头一次,程陆扬觉得原来除了亲情以外,世界上还有第二样他费尽力气也办不到的事情。

    而正是这样苦恼了一整夜的程陆扬,却在第二天早上见到了亲自前到办公室来访的孟唐。

    那个男人认真地望着他:“听说你在给秦真安排相亲,我希望你能考虑安排我作为她的相亲对象。”

    程陆扬回家时,夜幕已然低垂。窗外可以窥见一片星光,像是薄雾里的萤火虫,静静地闪耀着。

    他打开音响,一个人站在窗前,不知道是在看星星还是看远处高架桥上那片川流不息的车辆。

    CD机里播放的唱片是很久以前买的了,老旧的英文唱片,那个女人唱着一首很安静的歌谣。

    I could build the mansion that is higher than the dreams.

    I could have all the gifts I want and never ask please.

    I could fly to Paris.

    It’s all my beck and call.

    Why do I leave my life alone with nothing at all.

    我可以拥有豪华的别墅,它比梦中的那些还要华丽。

    我可以得到所有我想要的礼物,无须向任何人请求。

    我可以随心所欲地飞去巴黎旅行,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中。

    可是为什么我却如此孤独地活着,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那些歌词就算不必细听也如流水一般涌入耳里,叫人毫无抵抗力。

    他听见寂静的房间里只有两个声音,那个女人悠长缓慢的歌声,以及他胸腔里沉顿而寂寥的心跳声。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明明已经拥有了很多人欣羡的一切,可仍然觉得空空荡荡。

    他想到了早晨来办公室找他的孟唐,用他从未见过的低姿态恳求他给予一个与秦真重归于好的机会,他毫无疑问地给了孟唐一顿责骂与讥讽,可是孟唐由始至终不卑不亢,沉默地听由他数落。

    他骂累了,也不想骂了,就让孟唐走。可是孟唐只说了一句话:“秦真她不快乐,不管过去我做了多少伤害她的事情,我只求一个弥补的机会。”

    程陆扬顿时僵住。

    孟唐说秦真是一个对生活没有太多要求的人,正是这样的人恰恰才是最不容易满足的。因为她从未认真想过自己要得到些什么,于是在不断的得失里,她一直找不到自己想要的那一样。

    “我曾经见证了她的七年成长时光,我想我知道她要的生活是什么,也有自信可以在将来的日子弥补自己过去犯下的错误,给她完整的爱情和人生。”

    那一刻,程陆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脑子里全是些纷杂的念头。

    秦真想嫁人。

    秦真想要一份爱情。

    秦真对那些相亲对象都没有感觉。

    秦真像个孩子似的跳起来摘树叶,说是这样就可以得到心上人的喜欢。

    而那个人,恰好是眼前这个曾经伤害她的人,孟唐。

    后来孟唐走了,他坐在落地窗前发呆。

    或许孟唐说得很对,秦真活得小心翼翼,从来不曾热切地盼望过什么,而在她漫长的青春时光里,她却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得到一个人的瞩目,那个人就是孟唐。

    程陆扬觉得自己隐约明白应该如何去做了,可是心里却前所未有的沉重。当他抱着替她找对象的念头翻开那一摞厚厚的资料时,每排除掉一份,心里更多的是快意与恶作剧的心态,而此刻,在终于找到最合适的那个人以后,他觉得有人把房间里的灯关上了,世界一片黑暗,安静而空旷。

    那个女人还在唱歌,声音悲凉又清澈,字字句句直击心脏。

    程陆扬听见他的手机响了,下意识地从茶几上拿了过来,凑到耳边:“喂?”

    下一刻,他的神情陡然一变,浑身紧绷地拿起了钥匙,连音响都没关就冲出了门。而屋里还回荡着那首歌,女人继续唱着,深情又无奈:

    But when I dream, I dream of you.

    Maybe someday you will come true.

    When I dream, I dream of you.

    Maybe someday you will come true.

    然而当我在梦里时,我梦见了你。

    也许有一天,你会由我的梦境变为现实。

    当我在梦里时,我梦见的是你。

    也许有一天,你终将由我的梦境变为现实。

    当程陆扬赶到秦真居住的小区时,她正坐在路边的座椅上发呆。他下车之后跑得太急,深秋的夜里竟然出了一身汗,却也顾不得擦一擦,而是紧张地走到她面前,看着她埋头一言不发的样子。

    她像是很害怕,大老远地看着像个瘦弱的孩子一样,孤零零地坐在黑夜里。

    程陆扬没说话,有那么一刻,忽然很想蹲下身去抱抱她。

    秦真一直心乱如麻地坐在这里,直到看见视线里多出一双干净的白色运动鞋,这才慢慢地抬起头来,叫了一声:“程陆扬。”

    她的眼睛里还有些彷徨,却又像终于看到支柱一般如释重负,程陆扬心里一软,把手递给她:“走吧。”

    一个小时以前,秦真接到李老师的丈夫打来的电话,电话那头,老人家哽咽着说,李老师去世了。

    轰的一声,犹如晴天霹雳,秦真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还是老人在电话里简单地说了一下,李老师的术后恢复不理想,开颅手术虽然成功,但因为年纪大了,身体不行,没能熬过并发症的折磨。

    “殡仪馆的人很快就来了,如果你愿意,可以现在过来见她最后一面,毕竟……毕竟她这些年都一直跟我提起你,对你很是挂念。”

    秦真头脑空空地站在那里,几乎就要咬着嘴唇哭出来,最后下意识地拨通了程陆扬的电话。

    那天晚上,程陆扬一言不发地陪她进了病房,陪她见了李老师最后一面。

    床上的老人面容安详,像是不曾受过病痛折磨一般,走得平和安静。李老师的丈夫说,她是在睡梦中停止心跳的,想必也算幸运,没有受什么痛苦。

    秦真只是喃喃地说,明明前几天来看她时还好好的,那时候她还笑着要自己早点找到如意郎君,她还要来参加两人的婚礼……可是生命竟然脆弱如斯,不经意间就像泡沫一样消失了。

    她颤抖着握了握老人冰凉的手,那只手骨瘦如柴、凉得吓人,再也不是曾经握着粉笔在黑板上为大家写板书的手了。

    她还记得李老师曾经无数次笑着对台下的一众学生说:“其实以前的我是个很胆小的人,每次上台说话都会双腿打颤。可是后来我成为了一名老师,当我再站在讲台上时,看见台下那么多孩子认真地望着我,就忽然觉得没那么可怕了。因为你们尊敬我、爱戴我,把我当成最有知识的人,所以在我心里你们也像是我的孩子一样,没有人会在面对自己的孩子时紧张害怕。”

    她也记得这个像母亲一样的女人是如何把她当做亲生女儿一般关心爱护的,在她贫血的时候,每天把她偷偷叫进办公室,然后拿出在家煮好的鸡蛋给她,甚至连温热的牛奶都还放在下层装有热水的保温桶里。

    离开病房的时候,秦真哭了,像个孩子一样呜咽着,一直念着自己来晚了。

    程陆扬帮她擦眼泪,笨拙地安慰她:“谁也料不到会有这种事情,你已经见了她最后一面了,也没什么遗憾了,不晚,啊,不晚。”

    秦真摇头:“是我来晚了,如果那些年我没有因为自己没出息就对她避而不见,也许她就不会这么多年都把我挂在嘴上,到头来成了遗憾。”

    程陆扬看她摇摇欲坠的泪珠,忽然很想给她一个拥抱。

    他觉得秦真是他见过对人对事最认真的人了,她善良又可爱,会牢牢记住别人对她的哪怕一丁点好。这样的人容易开心,容易受伤,容易动心,更容易多愁善感。

    他很想学小王子对心爱的玫瑰那样,在秦真身上罩个玻璃罩子,这样就能把她保护起来不受伤害了。可是他想起了孟唐,也许秦真最希望受到的保护是来自那个人,而不是他。

    然后他就慢慢地收回了微微抬起的手,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走吧,我们回家。”

    因为担心秦真会睡不着,程陆扬把她送回家之后,收拾了一下沙发,打算在这里过夜。他还给秦真热了牛奶,看她喝完以后乖乖躺上床,又替她掖好了被子,把灯关了。

    秦真睁着眼睛望着他的身影,半天才叫了一声:“程陆扬。”

    他嗯了一声:“怎么了?”

    秦真又不说话了,就这么望着他,眼睛里有很多情绪交织在一起的。

    程陆扬的心跳忽然快起来,脸上也有点发烧,他不太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只坐在床边摸了摸她的头:“别难过,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岁数长短都是一辈子,始终要离开的。你看,不管是父母也好,朋友也好,恩师也好,路人也好,所有人都只能陪你走那么一小段路,今后始终要靠你自己走。”

    他觉得自己难得说过这么有哲理的话,简直是太感人了,于是又清了清嗓子,继续深沉地说:“你看你都这么大了,这个道理早该明白了,李老师虽然走了,但她曾经给你的爱还会一直记在你心里面,这不就够了?”

    他又想起了一句课本上的名言,“有的人活着,却已经死了;有的人虽然死了,但他还活着。”原句具体是怎么样的,他已经不记得了,可他还是把这句话说给秦真听了,然后低下头来对她笑。

    秦真看着他那种温柔又小心翼翼的笑法,忽然间说不出话来。

    其实早知道他是一个多么好的人,身体里藏着一颗多么柔软的心,只要你稍微露出脆弱的一面,他就会收起所有的棱角,一心一意对你好。

    她望着程陆扬,忽然间问他:“那要是像我这样渺小平凡的人,死了以后又该怎么办?”

    这话把程陆扬问得一愣,心里隐隐有些酸胀。他知道她在自卑,为生活,也为她一片茫然的未来。

    屋内陷入一片长长的沉默之中,窗户没有关好,夜风吹起了窗帘,程陆扬注意到了,就起身去关好窗户。而在他合拢窗帘的那一刻,他没有回头,只是用低沉安静的嗓音对秦真说:“渺小平凡也不打紧,至少还有我会记得你。”

    屋内没有开灯,唯余一片寂寥宁静的黑暗,而程陆扬的身影在隔着窗帘从室外透入的微光映衬下竟然显得有几分模糊。秦真侧卧在床上,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忽然间觉得眼眶热热的,有些潮湿的雾气眼看着就要涌出来。

    她闭了闭眼,低低地应了一声:“嗯,我知道。”

    有那么一刻,她竟然不敢睁眼去看回过身来的他,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忍不住胸口那点发酵膨胀得快要喷薄而出的感情。

    她只能默默地咬着嘴唇,把程陆扬三个字翻来覆去回味在唇齿间,然后体会着那种深入骨髓的依赖和喜欢,像是毒药上瘾的人一般。

    只要想到他,那颗焦灼不安的心就能奇迹般地平静下来,充满了平和悠远的芬芳。

    程陆扬,当我想起你时,就好像没有星星的夜空下,全世界的萤火虫都汇聚在了一起。它们毫无重量,它们闪闪发光,它们载着我的感情越飞越高,将我的世界点燃得宛如白昼一般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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