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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舒棠回忆起自己与云沉雅的一段情,倒还比较淡定。
她时而认为自己是阴沟里翻了船,大多数时候,她认为自己是一根鸡毛上了天,云沉雅是朵美妙鲜花,自己是块牛粪。
舒老先生的脾气比较毛躁,对这桩姻亲的总结,只有简明利落四个字:你他娘的。
舒棠十七岁这年春。
竹外桃花三两枝,舒家有女初长成。
舒老先生年轻时貌相堂堂,可生出个闺女儿,竟美貌得不像自己亲生。
但却说,三分长相,七分打扮。舒棠自小穿惯了粗布衣裙,又不戴环钗,不施粉黛,京华城里美人儿排到一百号,也数不到她舒家红妞的名儿。
虽有芙蓉面,却无妖娆气。舒棠除了小时候,不为人知地将瑛朝大皇子调戏了一把,她这十年来都活得中规中矩。到了出嫁的年纪,她跟她爹说:“我估摸着我得寻个憨厚的汉子,卖肉杀猪的也行,反正老实巴交地过日子最妥当。”
舒老先生深以为然。他出了一笔银子,向京华城最出名的刘媒婆讨了一份花册子。册子上记载着城里适龄未婚少公子的生辰八字,家底籍贯。
当日夜,舒棠便合着她爹一道,在油灯下钩钩画画,列了一小串儿人名。
隔几日,舒棠去相亲。打头一个对象是房三原房公子。
房公子卖画出生,做小本生意,日子殷实,年岁二十有七。
舒棠心想,这个好,自力更生有本事,靠谱。
相约的地点是飞絮楼,相约信物是一把画了美人图的折扇。
舒棠刚到目的地,便见着飞絮楼前,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有人围观,定有八卦。这是个定论。舒棠眼睛亮了亮,心底犹如爪子挠。不过片刻,她脚下一拐,扒开人群,探头往里瞅。
人群围了个圈儿,中间站着一个穿着花艳的妇人,和老实模样的书生。
舒棠左右一打听,才知这二位,一个是春花楼的老鸨,一个是老鸨的旧情人。
此时此刻,老鸨正揪着书生的耳朵,当街破口大骂,说:“没见过你这样的白眼儿狼。当年你考科举没中,穷得要饭,还是老娘我收留你。你说你要画春宫图卖钱,也是老娘我张罗着楼子里的姑娘给你摆姿势。这下好,你赚点小银两发达了,便想要娶媳妇儿安家。安你奶奶的家!”
纵然老鸨不招人待见,但这书生背信弃义却更加不上道。
围观人群没事儿干,纷纷指责那书生。舒棠也跟着叱责几句,说要谁家姑娘跟他对了八字,那真是倒了八百辈子的霉。
街上的吵嚷,惊动了飞絮楼里喝茶的人。
不一会儿,二楼临街处,便有人转着扇子,探出个头,兴味盎然地往街上瞧。
这一瞧真真是不得了。本来满街人群都在围观那对怨偶,但,随着几个姑娘气短的惊呼,众人纷纷抬了头,去瞻仰二楼的公子。
舒棠也随大流地抬头望。只见二楼公子言笑晏晏,目色往楼下一扫,街头巷末都似掀起一阵吹面不寒杨柳风。
舒棠傻了,以为瞧见了天上的神仙。
楼下的老鸨眼睁睁的瞧着满大街人的注意力都被二楼俏公子吸引了去,不由觉得败兴,便揪着书生的耳朵,拖拽着走了。
那俏公子见再无热闹可看,悻悻然展开折扇摇了摇,踱回楼子里。
折扇上是一副美人图。舒棠瞧见美人图,脑子里轰隆一声电闪雷鸣。她今儿个来相亲,与那房三原房公子商定的信物,便是一把美人扇。
一时间,红妞姑娘的心底像打翻了蜜糖罐子。她喜滋滋地笑起来,脚步飘飘,往前一步不是,退后一步也不是。
她正踌躇,有一辆素色竹帘马车叮铃铃停在飞絮楼前。方才二楼的俏公子从楼子里踱出,摇了摇折扇,要上那马车。
竹帘一掀,修竹留风。公子端方,如玉温良。
舒棠站在街角旮旯打望,瞧见这情状,双眼晕了一晕,差点没呼喊一声“神仙哥哥”。她整整衣襟,清清嗓子,正要迎上前去,却不想前方御马人马鞭一挥,白马迈前踢,走之乎也。
舒棠一呆,眼睁睁地瞧着素色马车从眼前慢慢掠过。顿了好半晌,她才回过神来,猛拍了一把脑门子,掉转过身追着马车,一路沿街小跑。
素色马车内,有人摇扇姿态惬意,有人端坐神情肃穆。
不一会儿,神色肃穆的人掀起后帘看了看,怔了一下,低声道:“大皇……大公子,有个姑娘一直追着我们马车。”
摇扇的动作一顿,声调往上挑三分:“哦?什么模儿样的小妞?”
“……样貌倒是出奇的端正,只眉心一点朱砂,眼角一颗泪痣,颇为奇特。”
扇子一合,往手心里“嗒”得一敲:“司空,你且附耳过来。”
车马内,一阵碎语。
过了一会儿,司空迟疑道:“大公子,你……”
素色马车跑得不快,与舒棠始终拉开五丈远。跑过大街,专拣小巷,七拐八拐钻了四五个胡同。舒棠一边追,一边抽空嚷嚷一声“房公子”。待又追到大街,却不想前方马匹猛然一声长啸,掉转过头,气势汹汹地朝舒棠奔腾而来。
舒家小棠吓呆了,连连后退,不慎撞翻了几个摊子。
幸而那马车在舒棠面前一尺处停下。竹帘子掀开,有个五官端严的人从马车里踱下来。
见舒棠贴着街墙,脸色吓得煞白,他不由将眉头一皱,拱手生硬地说:“这位姑娘,对不住。方才我家公子临时忆起一桩要紧事,所以才调了车马头。姑娘你没伤着吧?”
舒棠愣了愣,心底一琢磨那所谓的“要紧事”,益发欢喜起来。她凑上前了两步,朝着这马车左右打望,赞叹道:“我不碍事,就不知这漂亮马车伤着没有?”
话方出,眼前人神情一滞,车内却有人“哧”得一声笑起来。
舒棠赶紧的又道:“车里的这位官人……”
车里的官人乐了,他将帘子掀开,探出个脑袋作出歉意神色:“惊骇了姑娘,在下实感愧疚,若姑娘不介意,不妨将姓名家址告知一二,在下改日定登门道歉。”
声音清雅,沉澈动人。
舒棠心底一跳,脸红到脖子根:“舒、舒棠。”顿了一顿,她又小心翼翼地补充说:“我今年一十有七,属兔,庚卯年九月十二申时三刻出生,八字良好,旺、旺夫,生财。”
俏公子听了这话,身子向前一倾差点跌下马车。
正此时,街那头传来一个喊声:“舒、舒姑娘。”
来者是刘媒婆,一脸晦气地磨蹭过来,赔笑道:“舒姑娘,我对不住您。您今日相亲的那个房三原房公子,原来是个画春宫的,早在春花楼有个相好。今儿个他一来相亲,便被他相好揪走了。我知道了这事儿,赶紧去找您,没想到却在这儿撞上了。”
刘媒婆说完这话,又看向舒棠对面的人,顿时惊得一跳,高呼道:“云公子,什么风儿把您给吹来了?!”
云大公子笑得清淡,转头与舒棠道:“还未与姑娘作介绍。在下云沉雅,瑛朝沄州人士,来南俊国做点小买卖。”
舒棠彻底傻了眼。云沉雅的名号,如今已然风靡京华城。
果然美人如风景,只有真正见了,才惊作天人。
一时之间,舒棠的脸白了一白,忽又想起方才自己那一番追马车报八字的作为,不禁连吞三口唾沫。她咳了两声,低着头连赔不是:“是、是我认错人了,原来与我相亲的房公子,不是官人你,是将将大街上,那个画春宫的书生。”
说完这话,她复又抬头看云沉雅一眼,不等他说话,脚下一拐弯,灰溜溜地跑了。
刘媒婆留下来,跟云沉雅寒暄几句,亦走了。
竹帘放下,车马叮铃铃,复又前行。
是时霞满长天,云沉雅掀开后帘,望着刘媒婆的身影,慢条斯理道:“明日去寻她,问问她近几月,那小傻妞相亲都要相些什么人?”
司空一顿,迟疑了一下问道:“大公子要寻的人确定是她?不用再查证?”
云沉雅摇了摇扇,意味深长地笑:“不用查了,这么好看的一张脸,笑起来傻得像只呆瓜。如此独特的气质,舍她其谁?”
停了一下,他忽地将笑意敛尽,又问:“临南家的唐玉,找着了吗?”
司空闻言,脸色一黯,垂头道:“属下无能,今日才得知这唐二少已离开京华城。”
云沉雅移目看了他一眼,清清淡淡地道:“哪怕掀了南俊国,掘地三尺也把他给我拎出来。”
舒棠一路唉声叹气。
原本好好儿的一个相亲,谁晓得那卖画的房公子竟早有了相好。舒棠虽则是个肯吃亏的性子,但一想到自己因为一把美人扇,认错了人唐突了云沉雅,心里便禁不住有几分愧疚。
她灰头土脸地回了棠花巷子,绕过客栈正堂,默默回了后院,将今儿个穿得新衣裳换下,用清水洗了。
舒老先生从前院探出个头,看了看他家小棠棠的脸色,便问:“闺女儿,相亲黄了?”
舒棠闷着点头,说:“搅黄了。”
舒老先生一犹疑,又道:“你大清早出门后,唐家二少爷过来了一趟。”
舒棠手里动作一顿,顷刻将衣裳翻了一面,甩了一地水。
舒三易冲客栈小跑堂的汤归使了个眼色。汤归会意,便凑过来与舒棠解释:“唐二少爷让我给姑娘带个话,说是有只忒厉害的禽兽来咱京华城寻他了,他只好连夜收拾了包袱,先出去躲避一阵子。”顿了一顿,汤归又觑了一眼舒棠的神色,接着说,“唐二少爷还说,让姑娘别忙着相亲,待他回来,定然能承担起对你的责任。”
舒棠又将新衣裳翻了个面,用棒子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