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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棠倚着门,蹲坐在屋外。天边月朗星稀,浓郁的桂花香却掩不住刺鼻药味。
三天前,她还在屋内守着。可后来白贵与她说,大公子伤势尚未稳定,若一醒来就见到她,恐会影响病情。舒家小棠听罢此言,又不想走远,便老老实实地等在屋外了。
此刻已是子时,方才司空来劝她歇息,舒棠拒绝了。她从没见过这么重的伤,流了许多血不说,背心的刀口,血痂与衣裳粘在一起,皮肉翻卷。
舒棠头一回思索,这世上,倘若云官人不在了,她又当如何。可每每想到此,思绪便戛然而止。不敢猜想下去,也许是因为根本无法接受。
月色静静地笼在舒棠身上,她的神色不见悲喜,只有抱膝的手握得很紧,指节发白。
景枫站在不远处,看到的便是这一副场景。同样的不离不弃,一如三年前,有个姑娘抱着一张琴,穿过漫天烽火,来战场寻自己。
景枫走过去,默然片刻,将手里的披风递给舒棠,淡淡道:“先去歇着吧。”
舒棠接过披风,摇摇头:“不了,我还想陪云官人一会儿。”
景枫听了这话,不由诧然。他撩起衣摆,在舒棠身旁就地坐下,笑道:“真想不到,大哥的性情古怪,倒也有人愿意陪着他。”
话说出口,没有讽刺,反是欣慰。其实两兄弟这一点上很相像,都以为这世上,最难遇到的,便是一个肯相伴相随,不离不弃的人。
舒棠偏过头,语气有点喃喃:“穆公子,你其实不姓穆对么?”
景枫一怔。
舒棠又垂下眸子:“七弦琴的事,我去问阮凤哥了。他告诉我,你跟云官人都是很不一般的人,具体是什么身份,我没有问。可是、可是他告诉了我一些别的事,我不知道该怎么……”
“不如就直接问他。”景枫一笑,答道,“若心中有惑,不如直接问问大哥。”
“毕竟,很多事到了他手里,都能游刃有余。”
舒棠闻言,先是愣怔,再点了点头。少时,她似想起了什么,竟笑起来:“穆公子也是明珠般的人品。我活到现在,就瞧见过两个兄弟,跟云官人和穆公子一样有出息。”
景枫不由好奇:“是谁?”
舒棠顿时有点儿腼腆:“是、是两个大人物。我小时候,因家里穷,爹爹将我送入宫做小宫女。我就是那会儿,瞧见了大瑛朝的两个皇子。”
景枫闻言,喉咙一噎,难以置信地转过头来:“你是——”
却见舒棠有点乐呵,呆呆的模样正如当年被英大皇子挂在嘴边的小傻妞。
“说起来,那个大皇子还是我的贵人。”舒棠道,“当时家里头穷得揭不开锅。我得罪了大皇子,没领银钱就溜出宫来。爹爹本是懊恼,后来不知怎地来了灵感,借大皇子的名目写了个话本子,卖得极好,我们这才有了开舒家客栈的本儿。”
景枫愣了愣,哑然失笑:“竟是如此,原来如此……”
这世上,果然是一物降一物。
诚然这神州天下,江河万里,都在他英景轩的翻手覆手间,但始料未及的是南方小国一旮旯角的两父女,却能借着英景轩的名目发家致富,生机勃勃。
“你爹写得那话本子——”景枫饶有兴趣地勾了唇,“等得空了,拿来与我看看。”
云尾巴狼足足昏迷了五天。因他身体底子好,五天后醒来,精神已大好了。白贵见状,知他已无事,便唤舒家小棠去瞧瞧。
彼时云沉雅才服过药,又躺下来。舒家小棠只当他伤重气弱受不得刺激,进了屋,只躲在外间帘子后,探个头瞧着他。
瞧了半晌,见他气息平稳,起伏有致,便放下心来,蹑手蹑脚地往屋外去。
刚走了没几步,屋内一个声音便悠悠响起。
“去哪里?看我两眼便罢了?”
舒棠一愣,回过身来。
云尾巴狼半撑着身子坐起来,拍拍床榻,笑着道:“小棠妹,过来。”
舒棠走过去,见被衾滑下,先替云沉雅将被子掖好,在他身旁坐下,仔细地看他脸色,问:“云官人,你没事了?”
此刻是大下午,窗外秋光疏疏淡淡。云沉雅大病初愈,脸颊消瘦了些,面色却好,墨发未经疏离,垂落肩上,自带一缕风流气。
云沉雅避开她的话头不提,却道:“这几日,我时而转醒,却不见你在身边。嗯,这是怎得回事?”
舒棠认真解释说:“白老先生说云官人你病情不稳定,受不得刺激,让我等你伤势缓和些,再来跟前伺候。”说着,她又指指屋外,老实地道,“不过,我都在外头候着呢。”
云沉雅笑起来,又拍拍床榻:“坐近些,我瞧瞧。”
舒家小棠挪进了一些。
她这几日睡得极少,眼眶处一圈黑晕。不过这会儿,她的精神头倒不错,想来是知道云沉雅醒来,开心所致的。
见云沉雅打量自己,舒棠便端正坐好,一本正经的让他看。
云尾巴狼失笑道:“白贵的担心也着实多余了些,你这副模样,能让我受甚刺激。”
舒棠听了这话,心中一顿。想起自己的身份,她的眸光黯下来,半晌不语。
云沉雅自是将她这副神色瞧在眼里,然他却毫不在意地道:“那你现在可以照顾我了?”
舒棠赶紧点头,道:“云官人,你想干啥,跟我说就是。”
云沉雅默了片刻,勾唇一笑。他朝床里挪了些,空出大片位置,温声道:“困了吧,一起睡。”
舒棠一惊,脸上涌起一片红晕。她吞了口唾沫,说:“我去外间小榻,睡在那里便好。”说着,便要起身出门。
云尾巴狼悠悠地道:“你陪在我身边,我若有个差池,也好有人端水送药不是?”
舒棠脚步顿住。
云尾巴狼又说:“再者说,我现下虽好了点,但一旦发烧或染上风寒,伤势复发,又不知什么状况。有个人睡在身边知冷知热,岂不更好些?”
舒棠犹疑了一下,回过身,又往床榻边坐了。
云尾巴狼继续道:“这床榻不大,除了我,至多能睡下一个姑娘。若你不睡在这儿,为了我的伤势着想,只好另寻个丫鬟来睡。我与你,定是要成亲的。可待会儿若来个丫鬟陪我睡一宿,难道我也要给她一个名分?”
舒棠怔住。过了会儿,她弯下身,默默地把鞋脱了,掀开被衾,红着脸道:“还、还是我陪吧……”
云沉雅方才喝的药催睡,舒棠五天未有好眠。两人皆困乏,躺在床上,竟一齐一觉睡过去。
这一觉甚是香甜安心,等舒棠被云沉雅一阵压低的咳嗽声惊醒,已是中夜时分了。
熬好的药用暖玉壶保温着。舒棠连忙下床给云沉雅倒了一碗药。看他喝完,又去斟了盏清茶给他。
云尾巴狼将清茶喝了一半,又递给舒棠。
窗棂有月影。月色投在清茶水里,如碧波轻晃。
舒棠将茶水喝了,又斟满,放在床边的小几上。却听云沉雅在她身后慢悠悠地说:“我从前总想,怎样的日子,才是最好的。现如今想明白了,有个人,夜里醒来,能与我分饮一盏清茶便好。”
舒棠的手一颤,几滴水从茶壶里溅出来。
身后有气息渐近,一个手臂环住腰间。身后的气息清新而温暖,云沉雅将头埋在舒棠的脖颈与锁骨间,低喃道:“你呢?怎样的日子,才是最好的?”
脖间的气息微痒。舒棠回过头,与他对面坐在床榻上。
两人离得极近,舒棠低低地说:“我……跟着云官人。”
吐气如兰,兰香迎面扑来。云沉雅一愣,目光落在她脖颈间,盈闪的一滴水珠。他忍不住轻叹一声,慢慢靠近。
舒棠一怔,连忙喊道:“云官人,那个,其实我——”
可这时,云沉雅已然垂下头,将那水珠吮入舌尖。
舒棠顿时浑身一颤,云沉雅也浑身一颤。
还未等舒家小棠反应,云尾巴狼忽地扯过一条被衾,将舒棠一裹,哑声道:“我……对不起……”
舒棠呆了一下,将笼在身上的被衾理了理,微红着脸,压低声音道:“云官人,你的伤还没好……”
云沉雅一愣,勾起唇角,笑了起来。想起她今日白天一闪而过的异样,往床上一躺,头枕着手臂,问道:“你方才,想跟我说什么?”
舒棠也一愣。少时,她帮云尾巴狼将被衾掖好,在他身旁躺下,道:“云官人,阮凤哥跟我说,我娘亲是水婳,是北国一个很不一般的人物,她的女儿,只能嫁给北地的人。可是云官人是瑛朝人,所以……”
云沉雅闻言,没有出声。
舒棠转头,看了他一眼,又回过头,直愣愣地望着屋梁:“这桩事,我本来不想跟你说。可是我后来又想,无论我娘亲是什么身份,那也是以前的事了。我生在南俊,长在南俊,我……”
“你娘亲是水婳,北地公主。”云沉雅也望着屋梁,淡淡将话头接过。
“北地与大瑛,与南俊都有所不同。他们那里,将皇帝王爷之女称为郡主。而所谓的‘公主’其实是另一个别称。”
“数百年前,北十二国都是游牧部落。北方领土之上,只有一个大国,名为北国。后来十二部落逐步强大,不再听任北国之主的话,反倒为扩大自己的势力,互相争战厮杀。”
“北国之主表面坐视不管,实际上,却暗中派人分助各国,将十二部落的势力保持在同一水平。如此一来,长久争战的接过便是全败俱伤。这时候,北国之主才出面要一举铲除这十二部落。”
“十二部落自是不愿家毁人亡,他们要求与北国之主做交涉。”
“北国之主的条件是,要十二部落交出兵力,立联兵之符。以北国帝王之女,北地公主的血做联兵符之引。”
“那时的北国之主虽是明君,但是后来继位北主却昏庸,无力震摄十二部落。”
“于是,十二部落用重新起事,建立北十二国。只是联兵符这一传统与北地公主的血脉,却幸免于难,代代相传了下来。”
“以至于后几百年,神州之土上,古越国被灭,大瑛朝取而代之。古越国的皇室后代逃亡之时,在南俊又起纷争,兵伐混战,南土之上血流漂杵。”
“南地的人在水深火热之中,为求安宁,只好效仿北国的办法。请北地公主赐血,立南联兵符,力求集合兵力,建立盟约,天下太平。”
“所以,所谓北地公主,并非是真正的公主,而是守护联兵符活血的人。她世代只能嫁北国十二国皇室之人,若然有后,男婴即刻处死,女婴则承袭延续联兵符的使命。而你的亲娘,便是这样一位北地公主。”
云沉雅说着,偏过头,看向舒棠:“只是不知因何缘故,她竟逃离北地,来到南俊市井间诞下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