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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梅花满了空枝,柳条弄了翠色。
辗转两年余。
这年春来早,寒气才将将褪去,舒家客栈后院儿的葡萄藤便抽了新叶。舒棠蹲在葡萄架下数酒坛子,浓浓酒味,香飘十里。不多不少二十七坛。
屋外车马辘辘,驭马人高声唤一句“小掌柜”,舒棠便答应一声。开了小偏门,进来几人将酒坛子搬了,舒棠照例与驭马人唠嗑几句,送他出巷子。
那驭马人姓曹名升,年过三十,已成了家。因他供事的酒楼与舒家客栈有生意往来,几回碰面,便与舒家小棠混了个熟。他唤舒棠小掌柜。舒棠唤他曹大哥。
得到了棠花巷子口,曹升一拍脑门,恼道:“瞧我这记性。”说着,便将下回的酒单子从怀里取出,又呵呵笑道:“楼子里生意好,下回多加七坛,一共三十四坛,有劳小掌柜了。”
舒棠“哎”一声,将酒单子妥妥帖帖地折好,收入袖囊中。
曹升看着舒棠,则见她鬓边肤如雪,眸子黑如墨,一颗红朱砂盈盈流转。
真的是女大十八变。
曹升忍了忍没能忍住,终是道:“小掌柜,我家那老婆子又替你说了门亲,你好歹也去看看啊?那小子,年前中了秀才,如今家里头小门小户也是开客栈,不错的。”
舒棠一愣,垂下头摇了摇,说:“不了。”过了一会儿,她又低声说了句:“谢谢曹大哥,真不用麻烦了。”
这并非曹升第一回给舒棠说亲。前几回,舒家小棠婉拒了后,曹升本以为是男方不够好。近来好不容易拖他老婆子找了户体面人家,谁想舒棠仍是拒绝。
舒家小棠以前的事儿,曹升也略有耳闻。说舒棠原是个弃妇。两年多以前,一名动京华城的公子哥当着众人面说要娶她。舒家这头连嫁妆都备好了,谁想那公子哥家里头出了事儿,没说个实在因由,撇下舒棠便走了。一去两年余,杳无音讯。
然而,以上传闻还说的实打实。若将街头巷末虚传的八卦集合在一起,那便有得揣测了。
一说舒棠是娼*妇鸳鸯之女,那公子哥是大户人家子弟,说娶她是一时动情,哪能真的娶。又一说舒棠看着老实,骨子里水性杨花。当年那公子哥还在京华城,她便与六王爷之子阮凤勾搭上。公子哥一怒之下,这才弃了她。
八卦不靠谱,曹升也没相信。后跟舒家小棠有了接触,越发觉得她是老实姑娘。做个酒水生意,她若多拿旁人三块铜板,都要急着退了去,自己吃点亏,反倒没关系。混得熟了,曹升才得知舒棠与阮凤二人是义兄妹,虽无血缘,却并非旁人传得那般花红柳绿。
知晓这一层,曹升便管起闲事,想给舒棠说亲。一是因心疼这老实小妹子,二也是觉得她年已二十,再不嫁,委实嫁不掉了。
这桩事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曹升见舒棠又拒绝,不由问道:“小掌柜,你这是瞧不上呢?还是不想嫁呢?若是瞧不上呢,咱就找户再好些的。若是不想嫁,你自个儿总得有个理儿不是?”
舒棠听了这话一愣,犹疑半晌,说的是:“我没有瞧不上谁。”
二选一,不是甲,便是乙。
曹升恍然大悟。若是不想嫁,那便是心里惦着谁,放不下。如果市井传闻不假,与舒家小棠有牵扯的不过两人,早两年的公子哥,与六王爷之子阮凤。
两家都是大户,两家都要不得。
曹升想到此,不由拿出几分长者威严,劝慰道:“女大当嫁,这事儿是个姑娘都明白。其实嫁人吧,不图啥,就图个踏实,到老了有儿有女,有老伴儿相互扶持。别的太高的人家,攀不起不说,以后一起过日子,规矩太多,也必定不痛快,你说是不?”
舒棠点点头,垂着眼睑,没说话。
曹升晓得没说动她,又因知道舒棠孝顺,便旁敲侧击:“退一步说,便是你不想嫁,日后你爹老了,总得有个女婿来照顾不是。女儿贴心,却也比不上儿子力气大,能干活。”
舒棠听了这话,恍然一愣。思索半晌,她才老老实实地道:“那、曹大哥,那你说的那人,我改明儿……瞧瞧去。”
曹升心底大畅,咧嘴便笑起来:“不急不急,过两天三月初一,你来临江客栈一趟,把这月的银子结了。拿了银子,也好置办两身新衣裳再去相亲。”
说罢这话,曹升一扬鞭,驭着马走了。
天色淡淡的,飘着几丝云。南国入春的气候有点像浓秋,道旁飞花落洒,马蹄哒哒。
舒棠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神思一恍,便不由忆及那一年。
那一年,同样的天,同样的景。云府巷子外,她一人躲在石墙后,看云沉雅上了马车,看车马远行,消失在天地涯涘。
她追了几步,然后顿住。茫然间忆起云沉雅曾说的一句话。
他说,小傻妞,以后如果我离开,你不要追出来。
直到离别时,舒棠依然相信他,哪怕她一人立在秋天里,心中空荡荡的,只有满天满地呜咽的风声。
南国的冬没有雪,但有冷梅芬芳。
舒棠看着白梅在枝头开败,翌年春又是满树梨似雪。夏阳日晖兜头浇下,有一天,她见五里外的桃子熟了,一如往昔般,在树下留了铜板,栽了桃子便慌张跑回家。可回了家,手里的几颗桃,却再不知给谁送去。
没人坐在屋角摇扇,没人会跟她说夏光好,没人会接过桃子搁在手里转悠,不吃不言语,只有一脸恣意的笑。
相思入骨,可她却不知这是相思。只悻悻然将桃子收了,放在后院儿石桌上,瞧着瞧着,眼眶便红起来。
于是才有了那一夜。
那一夜有风雨,几个桃子搁久了,皮皱了。舒棠忽地难过起来。她问舒三易,为何等了这么久,都不见云官人回来。
舒三易当时傻了,因舒棠的死心眼,他也始料未及。
舒三易愣了许久,呵呵笑了两声,忽地自嘲说:“闺女儿,你跟我还真像哇。”
然后他又说:“闺女儿,别等他了。云官人是富贵人家,跟咱不是一个道道上的人。”
舒棠小心翼翼地问:“爹,是不是云官人嫌我不够好?”过了一会儿,她又嘟囔:“其实带我走有什么不行呢?我跟着他,就做个丫头就行了。我现在真没、真没奢望着要嫁给他了。”
舒棠自小听话懂事,舒三易从未与她真正动怒过。可那一天,他却沉了一张脸,问说:“是不是他不回来,你这辈子就这么懵懂地过?是不是他不回来,你往后几十年,就只琢磨着去给人当个丫头?是不是他不回来,你就觉得自己不够好,合该被人嫌弃?”
那是舒棠最后一次念及“云官人”这三个字。此后近两年,这人像是从未在她生命里出现过,再也不被念及。
其实,两年时间,日月不足以变更,乾坤不足以斗转,但这热热闹闹的人世间,却足以发生几桩令人咀嚼回味的事儿。
且说神州大瑛与窝阔国的北荒之争,结果两败俱伤,万千将士丧生,连实为二皇子的英景枫,也在这一役中殁了。
然而,可巧的却是名动大瑛永京城的美人儿,户部尚书之女沈眉,却在那战地北荒被大皇子英景轩给找到了。
沈眉昏睡月余。给抬回永京后,她方才醒来,便哭闹着要嫁给英景轩,说是不能嫁她就去死。诚然英景轩貌相惊若天人,文武也双全,但这沈眉如此丢人现眼地要攀高枝,也委实没个由头。更加离奇的是,素来性情莫测,眼光忒高的大皇子,听闻这桩事后,竟给应了下来。
遂,促成一桩美好姻缘。
大皇子娶大皇妃,普天同庆,总算冲淡了北荒战乱的阴影。然而这沈眉实乃奇人,嫁了英景轩也不过三日,忽然便去跳了水,将自己淹死了。
这事儿本是伤悲,但因发生得太突然,满朝文武包括皇帝老,都一头雾水,莫名其妙。直到第二日,英景轩一本正经地穿了一身丧服出现在朝野,众朝臣才反应过来他死了老婆,连忙上前安慰。
因大瑛的朝臣都是坏胚子,安慰起人来,便很不得法。一句两句总不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破了财消小灾,破个人消大灾”的意思。若是旁人,听了这些安慰之辞,早已呕血。
但,神州大瑛的大皇子,从来就不是个凡物。
他折扇一扬,朝四周泣声曰:“本来我内心很是伤悲,听诸位这么一劝慰,便好得多了。”
他这般说,旁人便这般相信。谁料几日后,英景轩忽地称病不上朝,推说自己郁结入腑,忧伤成疾,怕是大限将至。
这一年,传说中的景枫传说般地去世了。昭和帝膝下单薄至极,除了英景轩这个成气候的,其余的皇子,年纪小得连春宫图都没瞧过。昭和帝万般无奈,只好顺着儿子的意,说:“那你要怎么才能好起来?”
彼时英景轩连连咳嗽,几乎要将肺给咳出来。
做足戏,他这才道:“儿臣、儿臣……怕是怎样也好不起来了但——”
重点在这个“但”。他又说了,“但天下之大,山川巍然,儿臣身为皇子龙孙,却没能瞧个齐全。若父皇允许,儿臣愿去江山各处看一看,走一走,体验体验……”
第二日,英景轩“回光返照”,神采奕奕地揣了一打银票,轻装简行,逛江山去了。
这一回,他身旁除了司空幸,多跟了两人。一是精通医术的臣子,化名白贵白管家。二是容貌冷艳的女影卫,名曰司徒雪。
原本,英景轩也不用捎上司徒雪,但倘若一行三人,三个都是男人,委实让人心生歪念。
另有一原因却不好提,乃是一桩儿女私事。早一年,英景轩在南俊京华城,本答应司空幸,说等回了永京城,必定他谋得心上人沈眉为妻。熟料英景轩确然把沈眉谋得了,可却谋给自己了。谋给自己倒也算了,谋了三天,人就去跳水了。
且不论沈眉是否真的淹死了。这桩事,在司空幸心里就是一道坎,始终过不去。他现如今办事依然雷厉风行,遇了旁事,便不愿搭理英景轩。英景轩欣赏司空幸的本事,更稀罕他的真性情,遂这次出行,捎上他不说,还新添了个女影卫给他做搭档,以便缓和气氛。
然而,一行四人,虽是游山玩水,却真有正事在身。
瑛朝十八州游荡了一年有余。这一日,英景轩眯起眼睛看天,发现最冷的寒冬过去,暖洋洋的太阳已能融雪。
“嗒”一声,扇子在手里一敲。英景轩道:“司空,我们多久没去南俊了?”
司空幸照例真性情,杵在一旁不动,没理他。
白贵白管家是个软骨头,惹不起这主儿,连忙将话头接去,道:“据臣……据老奴所闻,大公子离开南俊京华,已两年有余。”
“两年有余了啊……”轻抚扇面,仰望晴空:“也不知那小傻妞……”
嘴角莫测地浮出一丝笑,英景轩忽地“刷拉”扬扇,摇三摇,说:“去瞧瞧。”
远望去,城镇里还覆着雪,白茫茫里四点黑。近些看,前面一点恣意地走,后面三点踉跄地跟。
那是有个人,又化作传说里的云尾巴狼,带着他新集结的智囊团,再次去往南方,为祸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