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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克俭摇头,仿佛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已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丁小野继而又转身去察看那辆吉普车的情况。被方向盘和变形的车门夹在中间的驾驶员纹丝不动,半边身子已被血浸透。
丁小野按捺着惊恐,将手穿过玻璃破碎的车窗,按在那人的颈动脉。飞快地缩回手时,车窗上的玻璃残片划过手臂,他也毫无知觉,他的心比被对方鲜血浸透的手指更凉。
那个人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
近距离观察,丁小野才发现对方身着便衣,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他的头以一种诡异的角度耷拉在胸前,下巴下方的前胸口袋里有一样东西露出一角。丁小野屏住呼吸将它抽出来,那是一本被血浸透了的警官证。
“他死了?”崔克俭吃力地问道,每说一个字都必须承受剧烈的痛楚,“这里留不得……他们分头行动,其他的人也快来了。你不能留在这里……替我跟你妈妈说,让她别着急,再等我一次,最后一次!”
“你自己去跟她说!”丁小野此时已下定决心,小心翼翼地将父亲挪到车子的后排,随即发动了一下车子。他父亲的慷慨有了回报,车子损毁如此严重尚能重新启动。他把车往后倒了倒,然后开往医院的方向。
“你别傻。这样你妈会怪我的!”崔克俭试图阻止儿子。
丁小野从后视镜中看着父亲,说:“不会的,她还在等着我们。”
崔克俭深知儿子的脾气,没有再劝,剧烈地喘了几口气,声音微弱。
“阿霆,你怨我总是很少陪在你们身边吗?”
“有点!”
相较于和妈妈的相依为命,丁小野与父亲之间共度的时间不长。尤其成年之后,他对父亲的存在表现得甚是冷淡。盼着父亲回家,也更多是为了让妈妈高兴。
崔克俭心中对儿子除了疼爱,还有亏欠感。父子俩若有争执,他更多的是让着儿子,什么都听丁小野的。而丁小野除了让他多陪陪妈妈,鲜少对他有所要求。
“我和你妈妈刚在一起的时候,就答应过她要给她安定的生活,开一家夫妻饭店,她掌勺,我负责招呼客人。等到老了,我会和她回察尔德尼,死了也一起葬在雪峰下……阿霆,你像你妈妈,我很高兴。”
“我妈比你好看。”
崔克俭笑了一声,代价是咳嗽了许久。他们似乎回到了许多年前,那时丁小野还小,父子俩开车到乡间夜钓,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那是我第一眼看到她,据她说,我张大着嘴,就像个傻子……阿霆,答应我一件事,送走了你妈妈,你赶紧走,有多远走多远,不要再管我们。记得我以前留给你的那张身份证吗?忘掉这些事,换一种活法。找个你爱的人,好好陪她一世,不要像我一样。”
残月藏在浓云里,车灯照不到之处深黑一片。崔克俭没有再说话,丁小野听到轻微而断续的嘀嗒声,像未关紧的水龙头惊醒半梦半醒的人。然而他知道那不是水声,而是他父亲的血蔓延开来,从身下的皮革座椅边缘缓缓滴落。
挪动崔克俭的时候,丁小野就已发现了,他父亲身上最重的伤不在于两车相撞时的冲击,而是左肩下方的弹孔,只不过起初隐藏在深色的衣服下。这恐怕也是他横下心与那个警察撞得鱼死网破的原因。
市区的灯光逐渐映入眼帘,却照不进心底。丁小野把车停在妈妈所在的医院后门。
“爸,我们到了。”
没有人回答他。
他独自走进妈妈的病房,床已经清空。
听护士说,他妈妈并没有清醒过来,是在昏迷中离世的。这是不幸中的大幸,或许妈妈最后并没有意识到生命中最重要两个男人的缺席。
她失去了生机的面孔反比被病魔折磨时安详,安详得让丁小野想起了她静静地陪伴他写作业的某个下午,他抬头看妈妈一眼,她回以一笑。
丁小野对封澜说,他其实知道父亲落到这一天并不冤枉,然而毕竟是生他养他的人,无论怎样恶贯满盈,在他眼里,那只是父亲,他做不到眼睁睁地看他走向绝路。他心里藏着一个傻得不能再傻的奢念,或许他们还能有一家团圆的那天。
想不到爸爸和妈妈团圆了。
这世上只剩下了他。值夜的护士是丁小野熟悉的面孔,她被一身血迹斑斑的丁小野吓得不轻。丁小野解释说自己赶路太急,途中出了个小事故。他常年守在妈妈病榻之前,护士们对此都颇为赞许,又心疼他刚刚丧母,主动替他处理了手臂被玻璃划出的伤口。
丁小野在太平间陪了母亲大半夜,天亮时警察匆忙赶至时已不见他的踪影,只在“肇事车辆”上发现了崔克俭的尸体。
他起初也并非一心逃亡,只是被一股莫名的力量驱使着往前。他带着父亲逃离现场,是想见见妈妈。可是妈妈走了,爸爸也走了,他该往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