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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冲题罢诗,撇下笔,再取酒来。正饮之间,只见那个穿皮袄的汉子走向前来,把林冲劈腰揪住,说道:“你好大胆!你在沧州做下迷天大罪,却在这里!现今官司出三千贯赏钱捉你,却是要怎地?”林冲道:“你道我是谁?”那汉道:“你不是豹子头林冲?”林冲道:“我自姓张。”那汉笑道:“你莫胡说,现今壁上写下名字,你脸上文着金印,如何要赖得过?”林冲道:“你真个要拿我!”那汉笑道:“我却拿你做甚么?你跟我进来,到里面和你说话。”那汉放了手,林冲跟着,到后面一个水亭上,叫酒保点起灯来,和林冲施礼,对面坐下。那汉问道:“却才见兄长只顾问梁山泊路头,要寻船去,那里是强人山寨,你待要去做甚么?”林冲道:“实不相瞒:如今官司追捕小人紧急,无安身处,特投这山寨里好汉入伙,因此要去。”那汉道:“虽然如此,必有个人荐兄长来入伙。”林冲道:“沧州横海郡故友举荐将来。”那汉道:“莫非小旋风柴进么?”林冲道:“足下何以知之?”那汉道:“柴大官人与山寨中大王头领交厚,常有书信往来。”原来王伦当初不得第之时,与杜迁投奔柴进,多得柴进留在庄子上,住了几时。临起身,又赍发盘缠银两,因此有恩。林冲听了,便拜道:“有眼不识泰山,愿求大名。”那汉慌忙答礼,说道:“小人是王头领手下耳目,姓朱,名贵,原是沂州沂水县人氏,江湖上但叫小弟做旱地忽律。山寨里教小弟在此间开酒店为名,专一探听往来客商经过。但有财帛者,便去山寨里报知。但是孤单客人到此,无财帛的,放他过去;有财帛的,来到这里,轻则蒙汗药麻翻,重则登时结果,将精肉片为子,肥肉煎油点灯。却才见兄长只顾问梁山泊路头,因此不敢下手。次后见写出大名来,曾有东京来的人,传说兄长的豪杰,不期今日得会。既有柴大官人书缄相荐,亦是兄长名震寰海,王头领必当重用。”随即叫酒保安排分例酒来相待。林冲道:“何故重赐分例酒食?拜扰不当。”朱贵道:“山寨中留下分例酒食,但有囚汉经过,必叫小弟相待。既是兄长来此入伙,怎敢有失祗应。”随即安排鱼肉、盘馔、酒肴到来相待。两个在水亭上,吃了半夜酒。林冲道:“如何能够船来渡过去?”朱贵道:“这里自有船只,兄长放心。且暂宿一宵,五更却请起来同往。”当时两个各自去歇息。
睡到五更时分,朱贵自来叫林冲起来,洗漱罢,再取三五杯酒相待,吃了些肉食之类。此时天尚未明,朱贵把水亭上窗子开了,取出一张鹊画弓,搭上那一枝响箭,觑着对港败芦折苇里面射将去。林冲道:“此是何意?”朱贵道:“此是山寨里的号箭,少顷便有船来。”没多时,只见对过芦苇泊里三五个小喽啰,摇着一只快船过来,径到水亭下。朱贵当时引了林冲,取了刀杖行李下船。小喽啰把船摇开,望泊子里去奔金沙滩来。林冲看时,见那八百里梁山水泊,果然是个陷人去处!但见:
山排巨浪,水接遥天。乱芦攒万队刀枪,怪树列千层剑戟。濠边鹿角,俱将骸骨攒成;寨内碗瓢,尽使骷髅做就。剥下人皮蒙战鼓,截来头发做缰绳。阻挡官军,有无限断头港陌;遮拦盗贼,是许多绝径林峦。鹅卵石迭迭如山,苦竹枪森森似雨。断金亭上愁云起,聚义厅前杀气生。
当时小喽啰把船摇到金沙滩岸边,朱贵同林冲上了岸,小喽啰背了包裹,拿了刀杖,两个好汉上山寨来。那几个小喽啰,自把船摇到小港里去了。林冲看岸上时,两边都是合抱的大树,半山里一座断金亭子。再转将过来,见座大关,关前摆着枪、刀、剑、戟、弓、弩、戈、矛,四边都是擂木炮石。小喽啰先去报知。二人进得关来,两边夹道遍摆着队伍旗号。又过了两座关隘,方才到寨门口。林冲看见四面高山,三关雄壮,团团围定;中间里镜面也似一片平地,可方三五百丈;靠着山口,才是正门,两边都是耳房。
朱贵引着林冲来到聚义厅上,中间交椅上坐着一个好汉,正是白衣秀士王伦,左边交椅上坐着摸着天杜迁,右边交椅坐着云里金刚宋万。朱贵、林冲向前声喏了。林冲立在朱贵侧边,朱贵便道:“这位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姓林,名冲,绰号豹子头。因被高太尉陷害,刺配沧州,那里又被火烧了大军草料场,争奈杀死三人,逃走在柴大官人家,好生相敬。因此,特写书来举荐入伙。”
林冲怀中取书递上,王伦接来拆开看了,便请林冲来坐第四位交椅,朱贵坐了第五位。一面叫小喽啰取酒来,把了三巡,动问柴大官人近日无恙。林冲答道:“每日只在郊外猎较乐情。”王伦动问了一回,蓦然寻思道:“我却是个不及第的秀才。因鸟气,合着杜迁来这里落草;续后宋万来,聚集这许多人马伴当。我又没十分本事,杜迁、宋万武艺也只平常。如今不争添了这个人,他是京师禁军教头,必然好武艺。倘若被他识破我们手段,他须占强,我们如何迎敌?不若只是一怪,推却事故,发付他下山去便了,免致后患。只是柴进面上却不好看,忘了日前之恩。如今也顾他不得。”正是:
未同豪气岂相求,纵遇英雄不肯留。秀士自来多嫉妒,豹头空叹觅封侯。
当下王伦叫小喽啰一面安排酒食,整理筵宴,请林冲赴席,众好汉一同吃酒。将次席终,王伦叫小喽啰把一个盘子,托出五十两白银,两匹丝来。王伦起身说道:“柴大官人举荐将教头来敝寨入伙,争奈小寨粮食缺少,屋宇不整,人力寡薄,恐日后误了足下,亦不好看。略有些薄礼,望乞笑留;寻个大寨安身歇马,切勿见怪。”林冲道:“三位头领容复:小人‘千里投名,万里投主’,凭托柴大官人面皮,径投大寨入伙。林冲虽然不才,望赐收录。当以一死向前,并无谄佞,实为平生之幸。不为银两赍发而来。乞头领照察。”王伦道:“我这里是个小去处,如何安着得你?休怪,休怪。”朱贵见了,便谏道:“哥哥在上,莫怪小弟多言。山寨中粮食虽少,近村远镇,可以去借;山场水泊木植广有,便要盖千间房屋,却也无妨。这位是柴大官人力举荐来的人,如何教他别处去?抑且柴大官人自来与山上有恩,日后得知不纳此人,须不好看。这位又是有本事的人,他必然来出气力。”杜迁道:“山寨中那争他一个!哥哥若不收留,柴大官人知道时见怪,显得我们忘恩背义。日前多曾亏了他,今日荐个人来,便恁推却,发付他去!”宋万也劝道:“柴大官人面上,可容他在这里做个头领也好。不然,见得我们无义气,使江湖上好汉见笑。”王伦道:“兄弟们不知,他在沧州虽是犯了迷天大罪,今日上山,却不知心腹。倘或来看虚实,如之奈何?”林冲道:“小人一身犯了死罪,因此来投入伙,何故相疑?”王伦道:“既然如此,你若真心入伙,把一个‘投名状’来。”林冲便道:“小人颇识几字,乞纸笔来便写。”朱贵笑道:“教头你错了。但凡好汉们入伙,须要纳投名状,是教你下山去杀得一个人,将头献纳,他便无疑心。这个便谓之投名状。”林冲道:“这事也不难,林冲便下山去等,只怕没人过。”王伦道:“与你三日限。若三日内有投名状来,便容你入伙;若三日内没时,只得休怪。”林冲应承了,自回房中宿歇,闷闷不已。正是:
愁怀郁郁若难开,可恨王伦忒弄乖。明日早寻山路去,不知那个送头来。
当夜席散,朱贵相别下山,自去守店。
林冲到晚,取了刀杖行李,小喽啰引去客房内歇了一夜。次日早起来,吃些茶饭,带了腰刀,提了朴刀,叫一个小喽啰领路下山,把船渡过去,僻静小路上等候客人过往。从朝至暮,等了一日,并无一个孤单客人经过。林冲闷闷不已,和小喽啰再过渡来,回到山寨中。王伦问道:“投名状何在?”林冲答道:“今日并无一个过往,以此不曾取得。”王伦道:“你明日若无投名状时,也难在这里了。”林冲再不敢答应,心内自己不乐,来到房中,讨些饭吃了,又歇了一夜。
次日清早起来,和小喽啰吃了早饭,拿了朴刀,又下山来。小喽啰道:“俺们今日投南山路去等。”两个来到林子里潜伏等候,并不见一个客人过往。伏到午牌时候,一伙客人约有三百余人,结踪而过,林冲又不敢动手,看他过去。又等了一歇,看看天色晚来,又不见一个客人过。林冲对小喽啰道:“我恁地晦气,等了两日,不见一个孤单客人过往,如何是好?”小喽啰道:“哥哥且宽心,明日还有一日限,我和哥哥去东山路上等候。”当晚依旧上山。王伦说道:“今日投名状如何?”林冲不敢答应,只叹了一口气。王伦笑道:“想是今日又没了。我说与你三日限,今已两日了。若明日再无,不必相见了,便请挪步下山,投别处去。”
林冲回到房中,端的是心内好闷,有《临江仙》词一篇云:
闷似蛟龙离海岛,愁如虎困荒田,悲秋宋玉泪涟涟。江淹初去笔,项羽恨无船。高祖荥阳遭困厄,昭关伍相受忧煎,曹公赤壁火连天。李陵台上望,苏武陷居延。
当晚林冲仰天长叹道:“不想我今日被高俅那贼陷害,流落到此,天地也不容我,直如此命蹇时乖!”过了一夜,次日天明起来,讨些饭食吃了,打拴了那包裹,撇在房中,跨了腰刀,提了朴刀,又和小喽啰下山过渡,投东山路上来。林冲道:“我今日若还取不得投名状时,只得去别处安身立命。”两个来到山下东路林子里潜伏等候,看看日头中了,又没一个人来。
时遇残雪初晴,日色明朗,林冲提着朴刀对小喽啰道:“眼见得又不济事了。不如趁早,天色未晚,取了行李,只得往别处去寻个所在。”小校用手指道:“好了!兀的不是一个人来?”林冲看时,叫声:“惭愧!”只见那个人远远在山坡下望见行来。待他来得较近,林冲把朴刀杆剪了一下,蓦地跳将出来。那汉子见了林冲,叫声:“阿也!”撇了担子,转身便走。林冲赶将去,那里赶得上,那汉子闪过山坡去了。林冲道:“你看,我命苦么!来了三日,甫能等得一个人来,又吃他走了。”小校道:“虽然不杀得人,这一担财帛,可以抵当。”林冲道:“你先挑了上山去,我再等一等。”小喽啰先把担儿挑出林去。只见山坡下转出一个大汉来,林冲见了,说道:“天赐其便。”只见那人挺着朴刀,大叫如雷,喝道:“泼贼,杀不尽的强徒,将俺行李那里去?洒家正要捉你这厮们,倒来拔虎须。”飞也似踊跃将来。林冲见他来得势猛,也使步迎他。
不是这个人来斗林冲,有分教:梁山泊内,添几个弄风白额大虫;水浒寨中,辏几只跳涧金睛猛兽。毕竟来与林冲斗的,正是甚人,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