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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2章屹县商瞎子(5)
商成被两位宰相迎进了堂房。
“燕督,请坐。”张朴指了几案前的一把座椅,说,“圣上已经下了早朝,本来说即刻召见你的,不巧的是,萧老将军和澧源大营杜高两位大将军也是今晨请见,圣上便让我们先陪你坐谈片刻。”说到这里,他似有意似无意地瞄了商成一眼,看商成脸上失望之色一闪而过旋即也就神态自若,心中就有了两分赞许,执起几案上的茶壶,说,“这是圣上颁赐的茶汤,用的是德妃娘娘亲手炮制的‘龙凤馨’团茶,以东山咸通寺的澧泉水煎熬而成,坊间绝无一见。我和汤老相国也是沾你的光。”
商成起身接了茶盏,谢过之后复又坐下,借低头喝水的机会顺便打量了一眼这间公廨。这是一间看着很平常的屋子,空间不大,摆设也很简单,一张放着茶壶碗盏和笔墨纸砚的条案,几把披着织锦铺着绣垫的座椅,西边墙角还展着一扇题满了字的屏风,除此之外就再无它物。简单利亮清爽,和商成想象中的宰相办公所在完全不一样。不过,他还是很快就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这屋子里没烧火盆,也没有搭火炕,可人在其中却丝毫都觉察不到寒冷,反而有一种暖烘烘懒洋洋的滋味……他低头看了看地下,都是尺许见方的大青砖。看来这屋子下面应该埋着暖气管道或者通着火龙什么的,不然屋子里温度不可能这么高。当然,也可能是砌着夹壁,同样可以向屋子里供暖。
他捧着茶盏低头不语,张朴却以为他是骤入中枢难免拘谨,一笑说道,“我们不是代天子垂询,也不是考量燕督的功过政绩,商公还是随意些才好好。”他调阅过商成的履历,知道他曾经出家做过僧人,也卖力气打过短工,靠的是一路的机缘凑巧才暂握燕卫。虽然这个人本身有点能耐——燕山卫最近大半年以来风平浪静波澜不惊就是个很好的证明——可无论是胸襟气度还是阅历见识,或者说城府沟壑,都不能和宦海老吏相比,所以商成乍入禁中,面对两位当朝执宰亲口征询,言行有点不知所措也是人之常情。要知道,很多初次来到这里的人,不是噤若寒蝉就是言辞无端,两股颤栗昏昏然不知所云也不在少数,两相比较起来,商成如今已经做得很不错了,至少他的神情中并没有流露出什么拘束和慌乱。至少张朴就没看出他的神色有什么慌张。
“是,职下记得了。”商成恭谨地应道。他放下茶盏,直起腰板在座椅上坐正,等着两位宰相问话。
分座在长案两端的汤行和张朴对视一眼,都是微微颔首。不错,就看商成回话时的这份镇定和从容,屹县商瞎子就确乎是个人物。
汤行捻着花白的胡须,点头说道:“燕督还是不要拘礼的好。陆伯符前不久在给我的私信里,可是再三说子达是性情豁达爽朗之人,今天一见,似乎有点名不副实……”
商成听出来汤行是在和自己玩笑,哈哈一笑说道:“老相国可别信伯符公的话。中秋那天,陆伯符请我去他家吃酒赏月,席面上他使诈骗走我一幅字,在给老相国的书信里替我说好话,不过是他良心发现而已;我可绝不领情。”一席话说得两位相国都是莞尔。商成又说,“我这回进京,伯符公也有书信托我捎来。因为昨天傍晚才进的城,来不及到老相国府上拜望,所以信还在我那里,回头就给您送去。另外,伯符公还为老相国备了一袭银狐皮子的大裘,也一并送到您老府上。”
汤行说:“伯符倒是有心了。”说着瞟了张朴一眼。
张朴会意,接过话题说:“汤相有陆寄这位高足,真真是令人羡慕。不过,子达,”他也随着汤行改称商成的表字以示亲近之意。“今天我们见你,虽然不是为了听你说燕山公务,可也不全是为了闲谈。自东元十五年以来,南诏和吐蕃便频频在西南挑起事端,越境狩猎采药偷盗抢夺之事比常年翻了数番也不止,携私夹带粮食、药材、布匹、食盐、生铁、马匹更是常见。此外,江水南北各地州县的僚人也是蠢蠢欲动,虽然朝廷屡屡有抚慰弹压,可杀官杀使劫财曝尸的僚人村寨绝不在少数,令当地州县苦不堪言。当地驻军又稍有不足,应付南诏吐蕃的军事压力已经颇为吃力,要想镇压僚人,更是力不从心。如今西南诸州县的情势,便说一句‘政令不出城郭’,也绝不是危言耸听之辞。尤其是今年入夏以来,西南局势更是恶化,不仅僚人猖乱有愈演愈烈之势,吐蕃东蛮六部主力集结于茂州至黎州雅州一线,对我大赵西南虎视眈眈。南边的南诏已攻陷邛水、盘江两座县城和末芒、伏戎等七处军寨,十万大军屯据江水,似有渡江水分击嘉戎二州之势。有鉴于此,朝廷有意对西南用兵,破击南诏以震慑吐蕃。朝廷拟在嘉州设行营,统辖西南四路,统一指挥各州卫军,并从澧源禁军中抽调两到三个军,以充实西南。”说到这里,他停下话题端起了茶盏,低头呷着茶水。他要给商成留出时间去思考他刚刚说过的话。
可出乎他的意料,商成几乎是马上就开始发问:“对南诏用兵的事,朝廷已经形成决议了?”
“此案尚未有决议。”汤行说,“朝廷正在密议此事。尚书省和兵部除了找来在京的各位老将军征询之外,也向北四卫提督及卫府下发了公文,请他们细加斟酌,并将结果详细成文呈递中枢。我们找你来询问,只是因为你恰巧在京,不然,你也会收到朝廷的公函。”
商成点了下头,半天没有言语。这消息他已经从陈璞那里听说了,而且也仔细思量过了,心中早就有了腹案,现在不过重新组织一下语言。
他低头思索,两位宰相也不说话,都是一脸的平淡地各自端着茶水垂目等待。
过了许久,商成才慢慢说道:“对南诏用兵之事,职下以为不妥。”
汤行的眉梢蓦地一跳,神情却是泰然自若,端着茶盏的手连袖子都没摆动一下,恍若没有听见一样。张朴却是“哦”地惊噫一声,眯缝起眼睛凝视着商成,徐徐说道:“燕督如此评断,可有依据?”
“有。”商成很肯定地说。
他的依据很简单,那就是无论南诏还是吐蕃,现在都不可能有大打出手的决心,更不可能有大打出手的准备。此外,他也不相信吐蕃的主力会搞什么重兵压境。从中原传出消息到吐蕃的中央政府接到消息,路途上耽搁的时间就不止半年。等吐蕃人确认消息属实之后再下决心出兵捞点便宜,至少也得等到明年夏天;难道在这之前,东吐蕃的地方政府敢集结兵力擅自行动?就算是有集结,也只能是集结各部落的青壮。靠一群青壮也妄想攻城掠地?显然不可能!而且,他不认为这么点时间东吐蕃就能集结起多少青壮。开玩笑,横断山区他又不是没去过,就是开着汽车在公路上跑,他都觉得天高地广人烟稀少,何况现在还只能靠着人的两条腿传递消息——除了路途上肯定有耽搁,东吐蕃人自己还需要讨论“分配”方案,等各方面都满意再协同出兵,怕是青稞都收两三季了。就这种情况,还妄谈什么主力集结?至于什么南诏派出十万大军屯兵长江南岸的消息,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了。这消息他没在军报上看见过。不过,不管他见没见过,他都能肯定这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听完商成的想法,张朴的脸上倒是没什么异样的神态,只是口气淡淡地问道:“燕督说南诏出兵纯是无稽之谈,愿恭闻高见。”
商成笑说:“南诏国是唐初在云贵……在大理一带几个大部落聚合而成的,此后绵延发展,不断地吸收并吞周围各个大小部落以壮大自身,才有了今天的规模。我们暂且不说南诏王在他们国内有多大的号召力和影响,他有没有可能不经过其他部落首领的一致赞同而发动对大赵的战争,只说这屯聚在江水以南的十万大军。南诏国的人口有没有四百万?”
他突然这样一问,张朴张口结舌一时没有反应,汤行沉吟了一下,说:“这个事情礼部有记录。在东元四年,南诏举国人口不及二十万户。”
商成知道这个数据里水分极大。南诏国内的不少部落大概就不会在官府登记人口,而南诏国的政府大概也不会去各个大大小小的部落搞什么“人口普查”,所以二十万户应该南诏王能有效控制的地方的人口。在此基础上再做些调整,再给它做一点夸张和放大,就算他们有四百万吧;再按燕山卫总人口和驻军的比例换算过来——燕山人口一百八十万不到,驻军四万三千,那南诏四百万人口就能有……八万?少了点。那就翻两番,算他们有二十万兵吧,虽然他们肯定养不起这么多兵……
“就算南诏国有二十万兵士,而且不考虑装备、训练以及后勤补给等等条件的制约,他们也不可能在江水以南屯兵十万。南诏的东南是交趾国,南边是真腊,西边包括西南和西北是吐蕃,东边从海上的琼州一直到西南雅州,和咱们大赵接壤的地方有几千里地——只要他们没疯,就不敢拿举国一半的兵来屯聚在江水之南妄想打什么嘉州戎州。打不打得下来不说,仅仅这十万兵一动,交趾、真腊、吐蕃就不可能放过这咬肥肉的大好机会……”
对于商成很形象的比喻,汤行是板起一张老脸不置可否,张朴却有点不舒服——对南诏用兵就是他的主张,南诏国屯兵十万觊觎嘉戎就是他找的理由,现在被商成一针见血驳斥得如此不堪,就算他有宦海里几度起落沉浮修炼出来的深沉气度,也不由得脸上无光。很想反驳几句,却又觉得商成这些粗鄙简陋的话实在是很难挑出纰漏,可要是什么都不说,那和他点头默认又有何区别?思忖半天才嘿然说道:“西南嘉戎雅荣各地州县的军情急报,总不会是在作假吧?即便没有十万人,七八万人总是有的。”
商成一笑不搭话。他在军中呆得时间久了,自然也就知道一些事情,很多时候,烽火台警戒哨的兵一见风吹草动就急慌慌地报警,而且为了引起上司的警惕,报上来的数字通常都是极尽夸张,明明是十数余的敌骑,一报就是三四百,要是真有三四百,那就肯定是数千,等真是有上千的敌人,那就更不得了,急报上就是几万人,仿佛整个草原上的突竭茨人,都在同一时刻朝着这个小小的烽火台滚滚而来……
他说:“想来西南州县也是这种情况。敌人集结的情形大概是有的,但是不可能有那么多人,也许有数千人,或者是上万人,对咱们有一定的威胁和压力,但是远远不到因此而大动干戈的地步。”
“那依燕督之见,朝廷该如何解决西南的困境?”张朴问。
“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说出来请两位相国斟酌。”商成说,“可以由朝廷派出要员出使吐蕃,以金帛财物结好东吐蕃,再许以重利,请他们做点配合。也不用太多的动作,只要吐蕃人在南诏边境上稍微做出点姿态,同时嘉州以北各地向嘉州小规模佯动,摆出一付预备大打的模样,南诏国自然就会主动来寻求和解。这样,嘉戎两地的危机也就消弭了,丢掉的两个县城和几处军寨大概也能拿回来。”
“很是,很是。”汤行沉吟着说道,“燕督所言,颇有道理。”
张朴阴沉着面孔也是默默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