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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田小五(3)
商成眯缝着眼睛把营房里的情形打量了一下。
这是个竖甬式营房,一条二十步长短三步阔的过道连接着南北两边的房门。四面墙上都没有开窗户,朝北向的房门也掩得严严实实,所以屋子里并不通风,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霉馊气味,和淡淡的炕灰炭气夹杂在一起,总是在人的鼻端飘来荡去。东西相对的通铺大炕上,靠南边房门这一段,胡乱堆着裹着好几团乱糟糟的黑被褥;两三领黑不溜秋的老羊皮袄子也埋在被褥里。靠门边的脚地里搭着两张粗笨的木架子,一张架子上靠着七杆长矛,一张架子上挂着六把腰刀。
商成审视着兵器架。他注意到,有两杆矛的矛尖上已经结了铁锈,看样子是很长时间都没有磨砺,就问道:“这营房里住了多少兵?”
钱老三迟疑了一下。这是他带的兵,但是他确实不太清楚这间营房里到底住了多少人。他求救似地把目光望向军寨的文书,可文书挺腰拔胸手压膝盖,一副正襟危坐全神贯注的模样,看来是指望不上。他悄悄地瞄了一眼军械架子,然后才不怎么肯定地说道:“十三……十四个兵?”
商成瞄了他一眼,然后问立在过道里一副神不守舍模样的田小五:“这屋子里住了几个人?”
田小五下意识地说:“十二个人。”他马上就感觉到有好几道凌厉的目光直逼到自己脸上,这才醒悟过来他现在是在和谁说话。他立刻并拢双脚挺直身子,再一次大声回答道:“禀告大人!这里住了十二个人。”
这个答案显然出乎商成的意外。他皱着眉头问钱老三:“怎么回事?十二个人,怎么摆了十三把刀枪?”
钱老三已经立在炕前。他直着脖子红着脸,瞪大眼睛回望着商成,喉结不停地上下滚动,一口接一口地吞着唾沫,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商成的问题。
商成阴沉着脸,很不满地盯了钱老三一眼,然后把目光转向田小五。
“禀告大人:九月时烽火台轮值抽走四个弟兄,我们什就剩五个人了。另外那个什原本就只有七个人。”田小五大声说道。
商成直接问上寨指挥:“上寨的各个什,也配有直刀和弓弩吧?”
“是,每个什都配着一把直刀和三张弓。”上寨指挥赶紧说道,“这是要紧军械,平时都由军寨统一保管,大会操时才由各个什的什长领出来,罢了还要及时缴回去。”他其实也不清楚为什么这营房里十二个人却有十三把刀枪,但是又不能说自己不知情,只好一边挖空心思找话说,一面偷偷地拿眼睛瞟军寨的文书。文书早就已经坐不住了,畏畏缩缩地站在脚地里,低头躲闪着商成冷飕飕的目光,不安地说道:“这个,可,可能是抽调走兵士之后,之后……没有把军械收……收回库房。”
商成点下头,只盯着那两个木架子看,对两个人的话都不置可否。
他在这不通风的营房里坐了半天,就觉得鼻端嗅到的炭灰气息越来越重,即便戴着眼罩,伤过的右眼还是又酸又胀一阵阵地泛泪花。他伸手到怀里一摸——这才记起来他晌午前才换过袍子,如今穿的是一件临时找来的最大号边军棉袄,并没有随身揣着绵帕;而且那几张绵帕雨淋雪浸地一路用过来早就没法再使,刚刚洗过晾在指挥所里并没有带出来。他心头忍不住一阵烦躁,深吸一口气站起来,在过道里来回走了几步,突然站住脚回身凝视着钱老三,问道:“钱哨长,这是你带的兵吧?”
“是。”
“你调来上寨任职多久了?”
“禀告大人,二十七天!”
“二十七天,说起来时间也不算短,马上就是一个月。”商成左边嘴角轻轻上挑。“你怎么还不了解自己的兵?”
钱老三挺着胸膛大声回答:“职下知道自己做错了!请大人的军法!”
“你自己去领五皮鞭。”
“是!”钱老三嘶声答应着,踩着皮靴蹬蹬蹬就出去了。
几个军官面面相觑,都是神色惴惴。他们知道,钱老三来上寨之前本来是下寨边军哨长金喜的副手,贰哨的位置一坐就是六七年,早就干得满嘴怨言;结果商成刚刚上任就来了机遇,先是度家店剿匪,和金喜同时擢升正九品仁勇校尉,紧接着就被调来上寨做起大哨的哨长,显然是商成手底下得力得用的人。谁知道连他这个心腹都要受军法……
商成踱回到兵器架前,手指头在矛尖上捏了撮铁锈渣子,转过脸来,把肃立一圈的上寨军官挨个打量一遍,慢慢说道:“刀枪是兵士们阵前厮杀战场保命的根本,就是他们的第二条命。不止是直刀弓弩,就是这些刀枪,平时也需要妥善维护保管。你们都是老兵,也都是带兵的人,应该知道这些,也应该把这些东西告诉下面的兵士。不仅要和他们反复地说,还要经常检查,一定要培养出士兵们爱护军械的习惯。而且这些话不单是在嘴上说,你们自己还要带头做到;不单是做到,还要做好……”
几个军官已经做好了挨一顿严厉训斥的准备,却没想到年青上司到头来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料想中的暴风骤雨突然变成了语重心长的谆谆告诫,一时都有些怔忪,直到军寨文书大声吼“是”,才在一惊一悸中找回心神,齐齐地躬身受教。
商成立定了看着他们,笑道:“你们别光站着和我说‘好’,关键是要扎扎实实地做到。兵器要保养好,军中风貌也要做好,象这种铺盖被褥胡乱堆叠,裤子衣裳扔得满地满铺到处都是的事情,也不许再发生。不然的话——下回我再来上寨,要是再看见这生了锈的刀枪,再看见这落着灰的架子,营房里再乱得一塌糊涂,你们一个个都要小心你们的屁股。”
听他的警告里已经带出两分玩笑,几个军官就知道今天这事不会再起什么风浪,心头一松,各人的神色也轻快起来。上寨指挥带头保证,要是下回商成过来时还发现这些问题,他也自己去领五皮鞭——不,领五十皮鞭!
商成道:“我不来,军寨里也不能再有这些事情。当兵就得有个当兵的模样。”又说道,“还有个事情,你们必须立刻去安排——前面四个烽火台的给养,要尽快组织人送上去!要挑最好的粮食,挑最好的被服,挑最信得过的人,用最快的速度送上去!”
上寨指挥收起笑容说:“我马上就去布置。”
商成叫住他,再吩咐道:“让钱老三带人去!”
上寨指挥楞楞地望着,一时摸不清商成的意思,不知道这命令该不该遵从,又该不该为钱老三辩护推托。毕竟这是桩不讨好的苦差事,四个烽火台都扎在山沟沟里,最远的离寨子能有六十里路,这天气道路又不好,来回跑一趟连个新年都过不上……觑商成的脸色,又不象是说笑,赶紧说:“好,就让他带队。”说着话就带着文书去了。
商成这才转脸朝营房最里面那个外族边兵打招呼:“苏扎,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屋子里剩下的两个军官还有田小五都是一怔,一同吃惊地望着那个叫苏扎的家伙。这个突竭茨人是钱老三带来上寨的,可钱老三平日里对他也没什么照顾,看见他被其他边军欺负也不替他出头,日子长了,人们还只当他只是恰巧和钱老三走到一路——哪知道他竟然和商成也认识……
苏扎听商成唤他,直起身挺胸握拳先行个军礼,看商成还了个礼,才用他那特有的平直腔调说:“禀告大人!大人并没有问我话。”
商成一笑,招手让他走近,问道:“在军寨里呆得还习惯不?”
苏扎大声说:“禀告大人,习惯!”
“他们没欺负你吧?”
苏扎昂着头道:“禀告大人:没有人欺负我。”
商成听他说得毫不迟疑,倒先笑了,说道:“你这就是说谎话了。你虽然入了我们大赵的户籍,可毕竟有个突竭茨出身,军旅中又是最团结最排外的地方,你一个新入籍的小兵,不受欺负怎么可能。”他摆手不要苏扎辩解,继续说道,“看你住的铺就知道了,这屋子里空余出来的铺位还有十好几个,你却谁在最里面的阴暗潮湿角落里,还说没人欺负你?”
苏扎绷着面孔,一双眼角发红的眼睛直盯着房梁,大声坚持道:“禀告大人:是我自己要求那个铺位的!大家待我都很好,没有人欺负我!”
商成的目光上下审视他好几眼,抿着嘴唇点点头:“那就好。”走两步站定,目光炯炯逼视着他,沉着声气说道,“你知道不知道,是我让钱老三不要维护你的?”
“不知道。”
“其实告诉你也没什么。我不让钱老三维护你的原因,就是因为你是个突竭茨人。”
“……”
“你虽然入了大赵的籍,可在别人眼里,你还是个突竭茨人;你要想别人认同你,把你当做战场可以托付生死的弟兄,你就得比别人吃更多的苦,受更多的罪,直到别人想到你的时候,首先想到的不再是你的出身,不再是你的过去,而是想到你这个人,想到你是个可以信赖的战友,那时候别人就会真正地信任你,尊敬你!你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大赵边军!”
“……”
“钱哨长就要去为烽火台送给养,你也去,哪怕是爬,你也必须把给养给我送上去!这是我给你的命令!”
“是!”
商成离开营房的时候,把田小五扯到一边,说:“我明天就要回中寨,你晚点过来一趟,把你在卫军里的遭遇里详细说一遍;我找个人记录下来,你再画个押。回头我把你的事情传文去行营知兵科,看能不能替你寻回公道。”
讨回公道,这原本是田小五梦寐以求的事情,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听到商成的话,他却半分的喜悦兴奋心情都没有。他唆着嘴唇望着空荡荡的校场,突然没头没脑地说:“我也要去给烽火台送给养。和尚大哥,你就帮我这个忙,让钱哨长把我编进送给养的队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