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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9章 方略
商成没直接进入正题,而是先请兵部燕渤司的人拿来了燕山卫地理舆图还有相关的军事资料,又请两位兵部要员屏退左右并布置关防,直到一切布置妥当,他抱歉地说:“不是我太谨慎,是事兹体大,不能不小心了再小心。”他从怀兜里掏出一份不厚的卷宗,递给兵部尚书。“这是我们的新想法,请两位大人先替我们审度斟酌一番;也要麻烦尚书大人一下,转递到宰相公廨。”
直到这时,兵部尚书才明白商成进京的目的和他们的揣测完全不同。他又是尴尬又是迷惑,讷讷地说道:“你看,你看我们,我们……呵,呵呵……”嘴上不知所云,手已经接过卷宗,目光掠过卷宗封皮上的题目,登时惊得浑身一个激灵一一他手上拿的居然是《燕山卫秋季草原作战方略(草稿)》?!
徐侍郎也走了过来,瞥见卷宗题目也是不禁低噫一声。他也不拖椅凳,就俯在尚书身边,与尚书一同仔细审读《方略》。
《方略》的内容不多,只是大约记叙了燕山卫的秋季战役构想,并不详尽;对端燕枋三军各部的驻换防、移动、补给、目标以及进退路线也只是概略描述;燕中燕东的出兵日期也不确定,一切都要根据准备阶段的进展以及战事发起之后的形势临时作判断。《方略》唯一能够确定的内容,就是请求兵部居中协调渤海燕山定晋三卫的关系,让渤海卫和定晋卫在战前准备期和战事发展过程中进行战略佯动,以分散突竭茨的注意力;同时,燕山卫也希望并恳请这两个卫镇能在渤海西部与定晋东部保持部分机动兵力,以便在战事有可能发生关键性变化的时候,能及时介入战场,扩大战果或者掩护燕山卫军……虽然《方略》只是份草稿,但是该交代的地方都交代得很清楚,战略意图和战术要求也很清晰,两位大人字斟句酌地仔细看完,自然也就全然明了贯通。
尚书大人再把《方略》从头到尾细读一遍,攥紧了手里的几页纸,首先问商成:“你们燕山卫,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拿出这样的一个方略?”他是进士出身,虽然也掌过军带过兵,但绝不能算是纯粹的军人,所以对一项军事行动的判断标准并不是简单的“胜”或者“负”,而是资深文职官员看问题的习惯性角度一一立场。他不能不思考一个问题:在朝廷刚刚决策南征之际,燕山卫突然抛出这样一个军事计划,是不是朝堂上南北之争的延伸与激化?
商成把手一摊,说:“不是我们要在这个时候拿出这样一份方略,而是我们的处境决定了我们的行动。”他不是不知道,春季战役刚刚过去,各部都需要调整补充,将士们也需要休整,军械后勤上也需要进行充实和完备;但这些都需要时间。可是突竭茨人不给燕山时间。燕山卫府判断,突竭茨人即将对燕山进行报复,战事发动的时间最迟不会超过九月上旬;而且这次入侵的规模很可能超过过去几年的任何一次。他焦虑又忧愁地说:“……其实我们也很清楚,现在的燕山卫,内部需要时间进行修养,外部的敌人却在摩拳擦掌虎视眈眈,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力做好防御。可是全面防御兵力捉襟见肘,重点防御又缺乏可靠的敌情动向,无法做到万无一失。这种情况下,我们只能选择进攻。”至于这次作战的战术目标是争取破坏或者粉碎突竭茨人的报复行动,战略目标是黑水城与东庐谷王,因为在《方略》里已经有很清楚的描述,所以商成就没有再进行赘述。而且,因为战略意图的顺利达成需要的先决条件异常繁多又错综复杂,很难在一份简短的草稿中进行详尽剖析,所以商成就把是否执行战略意图的决定权交给在前线指挥作战的人,在《方略》中,就用“一切以临战指挥将领的个人判断为准”来一言概括。
徐侍郎微微颔首。商成说的不错,现在不是燕山卫想不想主动出兵,而是形势逼迫势非得已。眼下燕山外有强敌内无援军,无论全面防御还是重点防御都不能确保三州万全,如此艰难局面,不主动出击的话,损失很可能还会更大。
但他同样是进士出身,能理解商成他们的用心和苦心是一回事,数十年的风霜经历和仕途磨砺,使他在思虑难题却难免有些患得患失,忍不住就问道:“燕督,你们这样做是不是太冒险了?我看这个方略的各项举措,牵扯到燕山渤海定晋三卫,算上可能参战的渤晋两卫,需要几近十万人参与,如此大的规模,如此繁多的事务要协调,还要保证各部守默契步调一致,才能保证方略顺利执行一一实话说,这很难。”他走到舆图前,指着燕东端州再进草原到白澜河谷一线。“特别是这一路兵变数最大。力量远逊对手不题,仅仅是个打轻打重的事,就很要花费一番心血。打狠了难免会撤退不及自身陷入被动,打轻了又不能诱使东庐谷王上当,撤退过快要引起敌人警觉,撤退过慢又可能被强敌纠缠环绕一口吞下一一”他在舆图前来回踱了几圈,思忖了再思忖,终究还是束手无策,长嘘一口气喟叹道:“难啊,太难了!”
兵部尚书缓缓点头。细看《方略》,在燕东作战的虽然是偏师,可却是整个战事中画龙点睛之关键,偏偏又是这里的彼此力量最为悬殊,战事发展也最难预测,稍有不慎就是满盘负尽。到时不仅偏师不能保,敌人挟胜尾随入燕的话,燕东也是危在旦夕;若是再被东庐谷王借故唐驿道绕袭留镇,燕***留镇大军就是个全军覆没的下场。真有那一天的话,燕山的局面必然糜烂不可收拾,连中原和上京也会震荡……他思虑太深,忍不住就喃喃自语道:“本朝上将之中,能打此战者寥寥,除非……”
“除非是老杨度!”徐侍郎接过他的话说。
兵部尚书点了点头。能打这一仗的,也只能是老扬度了;其余将领都难堪此任。萧坚用兵稳妥谨慎,擅长以势压人,而同为上柱国封爵开国公的杨度却不同,这人敢力战能周旋,战前能料敌筹谋,逢变能临机果断,最擅长的就是打白澜河谷这种巧战,让他去燕东是最最恰当不过。可是老杨度在前年北征中,为了军事上的安排与萧坚几番口角争执,最后还为莫干大败背了些冤枉过错,一怒之下就称病回家,再不过问军中的大事小情。这个人连南征主帅的位置都不理会,怎么可能去燕东?再说,一个上柱国去了燕山,商成怎么办?要知道,就在三个月之前,商成离国公的封爵也就是咫尺之遥,倘若不是李慎被鬼迷了心窍在燕东倒行逆施,单凭了白狼山的战果,商燕山晋上柱国封国公,那是绝无争议的事情……商成说:“燕东白澜河谷一战,我去打。”
兵部尚书和徐侍郎的眼前同时一亮。商成亲自领军去打白澜河谷引突竭茨人入彀,那还需要担心什么?至坏也不会伤动燕山筋骨。不过,他们还是有点惊疑。商成怎么会放着打下黑水城名标青史的机会不要,非要去带领一支偏师?燕东之战打坏了要扛一身的责任,打好了功劳最大的还是出留镇的大军,这事既吃力又不讨好,他不可能不知道吧?
商成无所谓地笑笑,说:“就是因为燕东不好打,我才只有自己去。那里也非我去不可。只有我对东庐谷王了解最深,熟悉这个人的用兵习惯;别的人谁去我都不放心。只要燕东打好了,后面战事就很轻松,谁去打都一样。”
兵部尚书听出了商成的话里隐隐有的含义一一商成连老杨度都不放心。但他能理解商成的心情和想法。大将,自然有大将的脾气秉性,在情面上虽然彼此敷衍,但私下里你看不上我我也看不上你的事,再寻常不过。至于最末一句“谁打黑水城都一样”,虽然有玩笑的意味,但大将名将的傲气依旧显露无疑一一他还瞧不上黑水城里的突竭茨人!
有商成亲自出马,《方略》中最为艰难莫测的方向得到解决,其他的细节便都不足道。兵部尚书不再迟疑,马上唤人预备马车,自己要即刻赶去宰相公廨共商此事。临走前,他对商成说:“委屈燕督一下,在这里稍坐暂等。”又对徐侍郎说:“你这就派人知会萧坚和几位在京的柱国上柱国,让他们预备着。不要和他们说是什么事,只说宰相公廨随时可能有军务要传他们进去咨询便可。”说完朝商成一拱手,执了《方略》没身便出了屋。
徐侍郎立刻就叫人赶紧去通知几位在京的大将,接着又撤减关防,再让小灶房预备上好饭食,再吩咐下属非紧要绝密军情否则不得打搅自己……等把一切都交代完毕想想无甚疏漏,这才缓下心神想陪商成聊天说话,等候宰相公廨的招呼。
可真和商成隔案相坐,他又似乎寻不出什么话题来和这位青年将军叙谈。
商成崛起得实在是太快了,三年之间就差不多走完别人一辈子都未必能走完的路,从北疆偏僻小镇上的一个默默无闻的揽工汉,一跃成为大赵屈指可数的大将。就是因为起来得太快,所以别人对他的过去以及性情癖好根本就不了解,寥寥的些许知闻都是来自他从军时填写的那份简单得只有一页纸的履历。履历上记载,此人祖籍渤海卫晋县,少年随叔辈去西南挣钱糊口时,在嘉州大佛寺被一高僧点化,从此入了佛门,后来又在上京甘露寺中挂单修行过数年;再以后,他耐不得青灯古卷的枯燥,又贪恋红尘景色,便脱了衲衣再穿褐袄……问题就出在这里:这份履历已经被宰相公廨证明全系伪造!嘉州大佛寺也好,上京甘露寺也罢,从来都没有一个相貌似商成的和尚或沙弥;宰相公廨的人把两地及相邻地域所有寺院都掘地三尺,也没找出这个人的丝毫踪影;这人从来就没出家做过和尚!就算他自称的祖籍渤海晋县县城,也于东元十七年三月被寇边的突竭茨人一把火烧成白地,居民多有流散,衙门中所有户籍卷册也尽付一炬。就因为这事,所以现在谁都不敢说四月间出现在几百里外燕山屹县的商成一定便是晋县人……身份可疑,没有来历,这是宰相公廨最后给商成下的一个断语。但同时他们也给商成下了另外一个断语:确是中原汉人无疑!
当然,也有人怀疑,商成会不会是别有用心之人,比如他是吐蕃南诏的暗探之类。
这话当场就被两位宰相嗤之以鼻。右相张朴虽然与商成道不同,但在这种时候还是很替商成说话:燕山商子达,上马能治军下马能治民,治军敢以区区燕山一卫之力硬撼整个突竭茨右翼,治民能把一个地处边陲的燕山三州打理得蒸蒸日上,遍观天下,突竭茨吐蕃南诏乃至西域诸胡,谁有那么大的魄力,愿把如此人物遣派去做鸡鸣狗盗之事?哪怕就是大赵,人杰地灵英雄辈出,也断断不敢作出如此轻贱豪杰的事!
商成的能力,没有人会去质疑。但商成没有来历,也是身处宰相公廨里诸公的一块心病。这才有了春季战役之后商成有功但不赏的事……今年三月燕山卫进兵草原,一路都是捷报频传,不仅宰相公廨与兵部灯火通宵群情振奋,就是天子也是日夜不停地频繁催问战事进展。至四月下旬燕山卫府八百里万万急传驿回转抄的莫干前线最新战报,商成已在白狼山口堵住东庐谷王和数千大帐兵,只待李慎大军一到即可建不世功勋。整整三天四夜,几位宰相副相全部守在公廨里等候进一步的消息。就是天子,也是数度亲至公廨静候佳音。那几天里,他每天要在兵部和公廨来回奔走无数趟,亲眼见过素来持重的老相汤行抢接军报时宛如少年般的矫健身影,见过几年前去职时洒脱微笑的张相背着手在庭院里不停地绕圈子叹气,见过几位副相熬得两眼通红兀自为东庐谷王有没有突围的可能而争论不休,也见过天子在公廨为各位相国赐字却当场把笔伸进茶盏里……所有人整整三天四夜的紧张与煎熬,盼来的却不是千里红旗报捷,而是李慎在端州握军不进;不得已,商成亲自断后,大军已安然撤回鹿河,正伺良机退回燕山。
噩耗传来,天子怔忪半天折笔而去;其余众人无不是喟然一声长叹。
但大家在惋惜之余,每个人的脸上也露出几丝如释重负的轻松神色。就是他自己的心中也觉得一丝轻松。真要让燕山卫在白狼山口歼灭了东庐谷王所部,那依照商成的最初方略,紧接着就是摆出挥军北进的架势,逼迫突竭茨人在黑水城聚集采取守势,然后乘隙西向,席卷阿勒古三部、大腾良部和完奴儿部;至此,整个突竭茨右翼从东向西的各大部族都被重创,如此形势之下,突竭茨右翼只能暂停对大赵的主动袭扰,向北方大漠腹地全线收缩以求稳固,进而突竭茨左翼为了自身的侧翼安全,也只能放弃现有活动区域向北撤退。如此一来,突竭茨左右翼全线动摇,各部族转移迁徙之中必然破绽百出,正是大赵反击之绝佳机会……这一仗要真让商成打胜了,那会是什么样的功劳?袭十世的开国公都不足以嘉其功,晋上柱国更是无可争议!可商燕山却是个没有来历的人,能封他国公吗?敢晋他上柱国吗?“飞鸟尽良弓藏”的事,大赵做不出来;有功而不赏的事,大赵同样做不出来。唉,幸好最后还是功亏一篑,这也就免了大家的为难。
至于突竭茨人的威胁……嗨,怕个甚来?只要有商瞎子在,早早晚晚总能解决。
所以后来战事结束,朝廷***行赏,宰相公廨里形成默契,谁都没提商成假职提督的时间似乎太长了点的事。假职提督也是提督,是不?再说商瞎子进京时,他自己也没提他不想假职,平常公文往来中也没说对现在的“假职”有什么不满,大家又何必多事?
但这样做了,大家也并非全无担心。有过不罚不算什么,可有功不赏在军中就是大忌,万一商瞎子被朝廷继续让他“假职”的事情惹急了,恐怕到时会很难收场。这人看起来虽然象是知书达礼,但总是军旅出身,火气上来掀翻兵部再跑宰相公廨大吵大闹,也不是不可能。更糟糕的是,这件事朝廷不占理,商瞎子真要***,别人也只会指责朝廷不公。
想到这里,徐侍郎也是暗暗地擦了把冷汗。好在商成不是进京来***的,不然的话,一个尚书副相和一个侍郎还真劝不住。关键是这人既年青,还特别能打,萧坚杨度之后再朝下数,第一个似乎就该轮到他;这种镇国利器,就算他闹得再厉害,哪怕砸烂了兵部,只要不谋逆,朝廷就不能认真把他如何怎样。什么商成没有来历身份可疑之类的话,坐屋子里说说可以,拿出去怕是谁都不能信,只能让人笑掉大牙一一不想升别人的官就直说不想,何必拿这种鬼话糊弄?商成没个身份就能假督燕山一两年,朝廷之前都干什么去了?
不过,他还是很好奇,为什么朝廷没给正职提督,商成居然不生气。难道他的来历真有问题?当然,后面一个问题他没有问。问了也白问。商成肯定要当场翻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的履历是在兵部和吏部双重备案,屡次升迁多次审查稽核,也没听说有什么问题。你这样说,是信不过我,还是信不过朝廷与六部?
“我很生气。”商成直言不讳地说。他真的是很生气。他生气的原因不是贪图正职之后多的那点薪俸,也不是贪幕那点虚荣,而是觉得,他在燕山做了这么多事,总得有个承认吧?难不成是他做错了,又或者他不该做那么多?他耷拉着眼眉,叹着气说道,“知道没能晋升职务,我一晚上都没睡好,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地想,为什么别人都升了勋晋了职,就我只领了百把贯铜钱和几匹破布。”他本来都把这事给忘到脑后了,可这时突然被人提起,心头忍不住就涌起一股怨气。他越说越气,声音也越来越高。“和你说实话吧老徐,那一晚上,我有几次都想辞职不干了。我在燕山既当爹又当妈,和文官磨嘴皮,和武官扯浑经,每天光是和人扯皮都能累到舌头打结,还要掺和一些乱七八糟的破事。……郭表那些混帐还怕我过得悠闲,没事都给我找点事做!一头累死气死,一头朝廷还不给我升个一职半勋一一把他娘的!就是喂条狗,主人也要时常丢块骨头吧?”
徐侍郎听他说得既有趣又形象,禁不住笑了起来。他又不是不知道,商成在燕山文武官员中威望极高,谁敢惹他生气?
商成摇摇头:“那些传言你别听,信不得。我有屁的威望。我那里两个军司马,孙奂和孙仲山,为了几匹马,就能当着我的面摆拳脚,喊都喊不住一一你说,这也叫威望?”
徐侍郎正愁找不到话题与商成说话磨时间,听说这事,立刻顺秆子爬:“有这事?你说说,我听听。”
“这不就是我想把左军那几个旅都搞成骑旅或者骑马步兵吗?前头和你们兵部打过招呼,你们也是同意了,从河东马场先划了五千匹马过来。第一批是三千匹,过枋州时西门胜觉得马不错,非说要征过路税,按卫镇盐铁过境的最高税率逢十抽一,先扣了三百,然后孙奂那家伙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消息,就来找我,说不能厚此薄彼。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