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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烨以一种格外不沉稳的姿势进了牡丹阁内,但只是一瞬,他便调整好神色,转头朝窗前立着的女子望去。
大红的晋装裹着窈窕的身姿,漆黑的深夜,映得那身影浓墨凛冽。
韩烨稳了稳神才道:“梓元,你要见我?”若不是要见他,她大可直接告辞离去,而不是来后院休息。
帝梓元回转头,神色罕见的有些迟疑:“韩烨,我有话要对你说。”
“是为了帝承恩,她今日会跟着来是因为……”
“和这些事没关系,帝承恩手段狠毒,我知道你不过是顾着陛下的脸面。”帝梓元顿了顿,又道:“莫霜不错,她若为太子妃,不是件坏事。”
韩烨神情凝住,到嘴边的话生生止住,声音微扬,“哦?你都已经想得如此长远了,莫霜性子大咧,确实不错。”
帝梓元皱眉,又听到韩烨问:“那你等在这里,究竟要说什么?”
帝梓元抬头,墨色的眸子如一潭深水,静静望向韩烨。
“韩烨,我要大靖江山。”
这句话犹若平地惊雷,韩烨却只是微微沉了沉眼,并无丝毫意外。
“你早就猜到了,不是吗?”帝梓元开口道。
韩烨朝窗边走去,停在桌前,拿起酒壶倒了一杯酒,慢慢饮尽,半响后,他回转身朝帝梓元望去。
“不错,我猜到了。如果你要的只是帝家十年前的案子真相大白,皇祖母自缢的第二日,你就会回晋南。帝家执掌晋南已有百年,祟南大营十万铁军也在洛川控制之下,朝廷奈何你不得。若非有所图,你不会接受父皇那道所谓的恩旨,传袭靖安侯的爵位,你早就回晋南做你的土皇帝去了。梓元,当年皇家因江山权柄构陷帝氏一族,皇祖母一条命抵不了,你要让韩家用江山来还,对不对?一年前我在沐天府问你可愿和我共治山河时,你言你不是第二个帝盛天,我后来才知,你话中深意原来如此。”
“梓元,我只想知道,你想要大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一年前入京的时候,还是在仁德殿前?”
“都不是。”帝梓元淡淡的声音响起,厚重无锋,韩烨抬头望向她。
“从我爹将那封谕令帝家军远赴西北的密信交给我、自尽在宗祠前的那一日起,我要的,就是你韩家的天下。这十年间,大靖昏君无道,诛杀忠良,皇室残暴,屠戮子民,科举舞弊致使天下士子受屈,河道贪污祸连万家百姓。韩烨,韩家早就没有问鼎天下执掌江山的资格,韩仲远亦不配为皇。”
“帝梓元!”
韩烨倏然抬头,盯着帝梓元,竟没有在她脸上找到任何别的情绪,就像她根本不是以帝家仅剩的遗孤说出这些话,而是以一个普通的大靖百姓说处如此血淋淋、让他无法辩驳的事实一般。
他握着酒杯的手抖了抖,神情疲惫,“所以,你要收回帝家当年相赠的一半江山?”
帝梓元没有回答。
“梓元,为什么要说出来?你明明知道只要你不说出口,我只会阻你,永远不会真正与你为敌,为什么你会选在今天说出来?”
“韩烨,慧德太后毁我帝家,韩仲远屠我满门。我要夺韩家天下,会夺得正大光明,不必瞒你。你若能阻止我,我帝梓元输得心服口服,他日殒命,与人无尤。你若阻止不了,江山必易。”
帝梓元孑身而立,眉眼盛然,如是道。
韩烨抿唇,将手中的酒杯放在桌子上。
“梓元,你有没有想过,我是韩家的太子,你要夺韩氏天下,就必须要踩着我的尸骨而过?我不死,你不可能为皇。”他一步一步走近帝梓元,俯身,眸色深沉,瞳中似有血红之色,缓缓开口:“梓元,我们不说韩帝两家冤仇,不谈天下百姓,不言十年相离。帝梓元,你……想要我死吗?”
牡丹阁内半晌无声,安静得渗人。
半晌,帝梓元抬首,“你是大靖太子,我是帝家女,避不了两家冤仇,也避不开天下百姓。”
她徐徐收声,迎向韩烨的目光,淡淡的话语却有着冲天的豪气,“韩烨,我与你无仇,你待我有恩,我帝梓元欠你一条命。哪怕将来我们对垒朝堂,终我一生,我也不会取你性命,伤你半分。”
她话语中的笃定不比刚才说要夺下韩氏江山时来得少。韩烨定定看她,“梓元,你这是在逼我与你为敌。”
“是。”
“你若不停手,他日我们必会反目,韩帝相争,到时候我们都保不了对方的性命。梓元,这是死局。”
将来韩家赢了,留不得夺江山的帝家女。帝家赢了,他这个前朝太子同样要殉朝。到时生死不由他们说了算,根本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帝梓元回的声音很轻,“韩烨,十年前我决定夺下大靖江山的时候就知道,我们之间……是死局。”
一生身份相对,无棋可解。所以你才会以友相交,绝不逾越一步。梓元,真的到了那种地步,帝位之争生死一线,留我一命便等于夺你性命,你又岂会不知。
韩烨负在身后的手缓缓握紧,目光灼灼,“梓元,左相被诛后,你若不回晋南,我必相帮父皇,不再姑息帝家。你的命我……”
帝梓元抿唇,望向韩烨。
“殿下!”牡丹阁外回廊上凌乱急促的脚步声突然响起,侍卫连番呼喊,“殿下,出事了!”
韩烨皱眉,抬声问:“何事惊慌?”
“回殿下,刚才宫里传来消息,沐王爷在宗人府过世了。”
韩烨脸色一变,大走几步拉开房门,“胡说八道,沐王在宗人府,无缘无故怎会突然亡故!”
侍卫忐忑不安,低头回禀:“殿下,沐王殿下突发旧疾,太医赶到宗人府时已回天乏术,宗正刚才已遣人入宫禀告了陛下。”
韩烨回头,深深扫了帝梓元一眼,未留下一句,匆匆出了牡丹阁。
或许是天意,她终究不知道,若她输了,韩烨到最后对她会不会有恻隐之心。片刻后,帝梓元叹了口气,出了牡丹阁。
苑书守在门外,抬眼无声询问。
“喜宴怕是摆不成了,去向老王爷请辞,回府。”帝梓元顿了顿,摆手,“苑书,趁着今晚京城混乱,宫里无暇顾及其他,让铭西领人来见我。”
苑书猛地一愣,“小姐!”
帝梓元没有应答,抬脚朝王府外走去。
牡丹阁外的窗角下,零落的树枝突然动了动,帝承恩捂着嘴小心翼翼走出来,脸色苍白,神情复杂,但眼底的惊喜大于惊惶。
帝梓元要的……居然是大靖江山,她不过区区一介女子,竟如此妄想,简直可笑!当年的靖安侯什么也没做,只是碍了皇家的眼,就落个被逼自尽的下场。若陛下知道帝梓元如今肖想的是韩氏江山,那帝家必将毁于一旦!
连老天都在帮她!帝承恩面上露出阴沉的笑意,她突然想起韩烨必寻她一起出明王府,回过神撩起裙摆朝前院跑去。
宗人府的丧报让明王府的喜宴草草收场,韩瑞虽被削了王位,却也是嘉宁帝长子。皇室本就人丁不旺,沐王亡故,也算是一场大事。
东宫马车出了明王府,径直朝皇宫而去。
马车内,韩烨神情凝重,帝承恩端详他半晌,小声道:“殿下,沐王爷……”
话至一半,韩烨已经摆手,朝帝承恩望去,“喜宴已完,你的条件孤已经做到,将来也定会保住你的性命。现在你可以告诉孤左相到底藏金于何处?”
帝承恩面色微变,握紧手,到底敌不过韩烨冷漠的目光,一勾唇有些自嘲。
“前几日我在书房外听温朔和殿下说寻出了几处地方,那几处里可有相府老夫人在城郊建的别庄?”
韩烨眉毛一挑,“继续说。”
“数月前我曾经和左相秘密见过一次,虽是相府派车来接,但我自小记性好,记住了马车前进的方向,事后我曾经让下人循着我说的方向去寻,才知见左相的地方是相府城郊别庄。”
“那又如何?左相在别庄见过你,也不代表别庄就是他藏金之处。”
“殿下别急,我回皇家别院后的第二日,在鞋上发现了些许金粉。”见韩烨终于朝她看来,帝承恩笑笑,“这件事我谁也没有说过。殿下,相府就算再财大气粗,也不至于用金粉去铺陈一个小小的城郊别庄,我猜九年前失踪的黄金被左相藏在了此处。”
“孤知道了。”
马车的速度渐渐缓了下来,韩烨抬手掀开布帘,重阳门近在眼前。
“殿下,到了。”车外侍卫的声音响起。
马车停下,韩烨走下马车,见帝承恩要跟上,摆手,“你不用随孤入宫,回去便是。”
说完韩烨径直朝宫内而去,帝承恩在宫门前侍卫的注视下尴尬地收回脚,却没有生气,神情淡然的回了车内。
总有一日,韩烨有向她服软的时候。她不急,愿意慢慢等下去。
皇宫深处,寝殿内灯火通明。嘉宁帝早就收到了宗人府的消息,摔破了桌上的茶杯,将报讯的小太监拖出去打了三十大板。
殿内的下人全被赶了出去,赵福立在一旁,瞥见嘉宁帝坐在床边脸色沉暗,叹了口气小心劝慰,“陛下,沐王殿下已经……”
“一群混账东西,沐王就算罪犯滔天,也是朕的儿子,他们居然敢瞒着不报,累得沐王病死,该死!”
赵福噤声,踏出去的脚步又收了回来。
听说沐王在年节就染上了风寒,宗人府的官员见沐王不过是个被削了王位的皇子,懒得管,一个大夫也没请。哪知入春后沐王病情越拖越重,竟在昨日病死在被圈禁的宗人府禁室里,连尸首也是隔了一日才被发现。宗人府宗正知道大事不好,这才急急请了太医,太医到的时候,沐王的尸身都僵了。
可叹皇帝长子,不过三十来岁,竟就这样无声无息死在了简陋的禁室里,到最后连个平头百姓都不如。
赵福最是了解嘉宁帝,沐王活着的时候他万般不喜,忌讳多疑。可谁若真不把皇室的尊严放在眼底,连累沐王至死,就是触了他的底线。
“传朕旨意,宗人府宗正罔顾皇恩,满门抄斩,其余官员罚俸一年。”阴沉的喝令声响起,赵福神情一震,领命朝外走去。
赵福走出内殿,正巧碰上韩烨急急赶来,两人在回廊外碰上了。
他拦住要入殿的韩烨,面色为难,“殿下,陛下心里头难过,下了圣旨不见任何人,殿下还是改日再进宫请安吧。”
内殿里低低的咳嗽声响起,韩烨神情担忧,道:“可遣了御医来替父皇把脉?”
“御医刚走,陛下急怒攻心,前些时日才养好些,怕是又复发了。”
“让御医在宫内守着。”韩烨吩咐了一句,又道:“孤先去宗人府处理皇兄后事,明日再入宫来见父皇,父皇的身体还要赵公公多操心了。”
赵福连呼“不敢当”,神色恭谨,“殿下说得什么话,这是老奴分内之事。”
韩烨颔首,朝灯火闪烁的内殿望了一眼,回了东宫。
京城和皇宫内因为沐王突亡之事闹得沸沸腾腾,唯有靖安侯府戒备森严。此时已至深夜,侯府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和平日的懒散稀疏大相径庭,书房内更是静默异常。
苑书肩负长刀,在房门口立得笔直坚挺,平日嬉笑烂漫的眼底煞气弥漫。
帝梓元坐于上首,洛铭西坐在她身旁偏下的位置。
苑琴立在桌旁,温婉的眉眼沉定自然,小心地替帝梓元磨墨。
书房内从上到下,座无虚席,帝梓元的目光在面前这些人身上逡巡而过,眉宇凛冽,肃然开口。
“出了靖安侯府,你们要如这五年一般,装作从来不识。这次会面之后,直至江山易主,我不会再单独见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