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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如墨做完手术之后就在门诊躺着休息,留院两小时观察情况。她体力透支,睡得迷迷糊糊时听见手机响了,摸出来瞧了一眼来电人,按了接听。

    她有气无力地“喂”了一声,便听见那边问她:“在哪儿?”

    程如墨思维迟滞胶着,一时竟好似没能理解这问句的意思,听见那边又问了一遍,方条件反射般开口报了医院地址。接着听见电话里“嘟嘟嘟”响起来,她便将手机仍旧塞回枕头底下接着睡。

    恍恍惚惚间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卷入了外戚与皇帝的斗争,她纳闷这梦太时髦了,居然还是古代的。下一瞬便看见一群护士簇拥着一个穿龙袍的男人进来了,都端着枪,一阵噼里啪啦,风卷残云般灭掉了外戚。程如墨是外戚这边的,望见大势已去,立即躺地上装死。皇帝政变成功,赶回去登基,安排护士留下来善后。一广场的尸体,护士们得挨个搬去埋。到了程如墨的时候,护士瞧出来她是装死,正要喊人过来,程如墨跳起来一把抢了她手里的刀猛地扎进她心窝里,末了怕她死不透,还逆时针旋了三圈。那护士瞪大了眼睛,说:“你可真是狠心啊!”她气若游丝,这句话听起来跟鬼片似的瘆得慌。

    程如墨脑海里不断回旋着“狠心啊!狠心啊!狠心啊……”惊出了一身冷汗,一睁开眼睛,赫然望见窗前站了个人。

    那人背对着她,穿了件黑色的长款风衣。这风衣版型很正,衬着他身形格外修长。程如墨少见能将这种样式的风衣穿得好看的男人,一时挪不开目光,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谁知陆岐然却仿佛觉察到她醒了,立即转过身来。

    程如墨来不及收回目光,和他视线直直撞上。她下意识想躲开,又生生忍住了。

    对视了约有两秒钟的时间,陆岐然平平移开了目光,说:“醒了。”

    程如墨仍盯着他,想从他这看似极为平静的脸上瞧出点什么。

    陆岐然也不看她,往门口走去说:“我喊医生过来。”

    他走出去的脚步很快,步子迈得也大,一只手插在风衣的口袋里,行走仿佛带着阵凛冽的风。

    这种状态,程如墨以前也见过一次。那还是读大学做小组作业的时候,有个人到汇总时没能按时交上观察报告,问他进度被告知刚刚开始。陆岐然熬夜帮他做了大半,第二天答辩顺利通过,他走下讲台时,便是这样的神情——他生气而又不发火的时候,都是这样。

    医生帮程如墨做了检查,嘱咐了一些休养禁忌,开了消炎药和抗生素,便让她回家去休息。

    陆岐然将药单收下,又飞快出去。过了二十多分钟回来了,手里拎着只塑料袋子。他将袋子搁床边柜子上,伸出手垫在程如墨背后,将她扶了起来。

    程如墨正要从床上下去,陆岐然却伸手往她轻轻一拦,蹲下身去,将她放在床底的鞋子拿了出来。那是双五公分的粗跟高跟鞋,程如墨去年秋天领了季度奖后买的,穿着非常舒服轻便,如履平地。

    陆岐然只看了一眼,便将那鞋子放下,伸手将柜子上的塑料袋子提起来,递给程如墨:“拿着。”

    程如墨默默接过,下一瞬便见他又蹲下去,拿手指将两只鞋子钩住拎起来,一手环住她肩,另一手从双腿膝盖底下穿过。

    程如墨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已叫陆岐然打横抱了起来。她惊得差点尖叫出声,立即控制住了。陆岐然往前迈了一步,她觉得自己似乎时时刻刻都要滑下去,飞快伸手攀住了他的肩膀。

    陆岐然便这样抱着她出了医院,一路上不少人注目议论。程如墨从未想过有一天竟能以这种方式成为众人的焦点,心里生出股不可名状的骄傲。因靠得近,陆岐然身上浅淡的气息便密密匝匝地绕着鼻息,让她忍不住乱了呼吸。

    要换作平时,让她看见别人这样,非要这么嘲笑一顿:戏做得再好看还不是来打胎的和陪着打胎的。

    但此刻她忽然明白,但凡对着别人的好指指点点的,必然是因为自己从未体验过这种好。

    她闭了眼,心里生出个念头:也不枉与他好了一场,若这是部电影,即便后半场烂尾,也值回票价了。

    陆岐然将程如墨放进出租车后座,关了门,又绕去前面副驾驶坐着,只留给她一个后脑勺。

    程如墨没说话,瞧见陆岐然没有与她交流的意思,便低头翻开手边的塑料袋里的药。

    江城的司机一贯以性格火暴出名,这次他们不巧碰到个中翘楚,自上路一来卡位变道超车急刹,生生将二环路当成了F1赛车道。这会儿司机让一个车超了,一阵骂骂咧咧,立即紧盯着前方,紧随而上。眼看着就要赶上,突然前面出现了限速标志。司机猛踩刹车,程如墨一声低呼,差点撞到前面的隔离栏上,立即伸手撑住,膝盖上的药却撒了一地。

    陆岐然低沉的声音冷不丁响起来,听不出喜怒:“师傅,您开慢点,她刚刚做完手术。”

    程如墨闻言,立即抬头往前面看了一眼。

    到了之后,陆岐然仍将她这么抱着,一路上了六楼。他体力虽好,抱着一个人爬这么多级楼梯也不免有些喘。他在门口停下了,说“踩我鞋上”,便将她慢慢放下来。

    程如墨垂眸,照着做了。

    她脚瘦而白,踩在他黑色的皮鞋上,显出几分荏弱之感。

    陆岐然将手里拎着的鞋子扔到她脚边,程如墨将鞋子穿上,站稳了掏出钥匙开门。

    正要走进去,身后的陆岐然却转身朝楼梯口走去。程如墨一怔,却也没问他做什么,将高跟鞋脱掉,换了拖鞋走进去。

    她冲了杯红糖水,坐在餐桌边慢慢喝着,过了片刻便听见外面又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陆岐然手里提着只行李袋出现在了门口。

    程如墨明白过来,知道他是先来了这里,将东西存放在传达室了。

    她将杯里的红糖水喝完,起身去浴室洗脸。镜子里的人黑眼圈似有脸盆般大小,衬得脸色更加憔悴苍白毫无血色。她觉得此刻自己说不出的难看,却又死盯着看了片刻,然后旋开水龙头,接了捧水,浇到脸上。

    洗完以后出来,陆岐然正跷腿坐在她方才喝水时坐的位置上。程如墨看他一眼,说:“我去睡会儿,你自便。”

    她走进卧室背对着门躺下,不过片刻,听见外面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后陆岐然脚步渐渐靠近,在她床边停了下来。

    程如墨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缓缓翻过身来。

    卧室窗帘只开了一线,陆岐然的脸隐在晦暗之中,表情全然看不分明。他便这样居高临下地看她,看得她忐忑心惊。

    过了片刻,听见他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喑哑,仿佛陈了一夜的茶水:“你为什么擅做决定?”

    程如墨一怔,正要开口,陆岐然往前一步,在她床边坐了下来。

    程如墨感觉床陷下去分许,此刻距离近了,能清楚看见他眉峰紧蹙,眼中情绪复杂难辨。她敛了目光,低声说:“这肉上的钩子好比达摩克利斯之剑,除掉了不正遂了你的心意?”

    下一瞬,她的手腕突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道攫住,她痛得低叫一声,抬头再看陆岐然,却霎时被他眉宇间骇人的怒气惊住。

    “你为什么擅做决定?”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极冷。

    程如墨张了张口,皱紧眉头:“你放开,我疼。”

    这样僵持了许久,陆岐然最终收了手。程如墨握住被捏得几乎腕骨尽碎的手,静了许久,淡淡开口:“黄体酮缺乏,近期又休息不足,胚胎发育不良,自然流产,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我给你打了电话,你没接到。那个时候我正出血不止,等不到你做决定。”

    她解释完,也不看陆岐然表情,接着往下说,声音渐渐带了几分冷硬:“既然是稀里糊涂来的,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去吧。也好,反正是名不正言不顺。我这人有时候特别固执,自己不去轻易尝试一回绝不轻言放弃。小时候有次跟堂哥出去玩,看他从山上一个斜坡上往下跑,我觉得好玩,也想学他。他不让,说我不会控制力度。后来我一个人偷偷去了那山上,顺着坡往下跑。跑到一半我便发现不对——我刹不住自己的脚步。最后我撞上一块大石头,才停了下来。”她伸手指了指头顶,“头被石头撞破了,去医院缝了三针。要问我后不后悔,肯定是后悔的。但如果不试,我永远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滋味。”她抬头看着陆岐然,“你不是想问我图你什么吗?那我现在就告诉你。”

    陆岐然嘴唇紧抿,望着她没出声。

    “我爸和我妈刚完婚就从山城到江城来工作,我在老家读了两年小学,三年级转过来。那时候农民工哪像现在这样值钱,我爸学过木匠,赚得虽比提灰桶的小工好些,但也只恰恰够一家三口的花销。”程如墨将脸埋进被子里,声音隔着布料传出来,沉闷钝重,“所以读小学那时候,看见别的小姑娘玩什么我都想要。芭比娃娃、贵点儿的雪糕、特好看的白纱蓬蓬裙、当时流行的背带裙……我父母哪懂这些,觉得我能吃饱穿暖就行。后来上了初中,上了高中,身边的同学换手机、换MP3……我没有一次找家里开口要过钱。我穷吗?和那些吃穿都成问题的人比起来,我当然不穷。但吃饱穿暖只是最基本的生存需求,而在这以上的一切,二十岁之前,我基本处于一种极度匮乏的状态。”

    “别说我虚荣,十几岁的小姑娘谁不虚荣?只是有人有本钱虚荣,有人只能把这些物质的虚荣用其他途径发泄出来。好比我强求自己每次语文考试必须是全班第一,我必须比那些只知道穿衣打扮谈恋爱的小姑娘学识渊博……所以我特别讨厌那时候的自己,明明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还使劲装得清高不凡目下无尘。后来我上了大学,可以自己赚外快了,也有了些许稿费。”

    她将眼睛从被子里露出来,直愣愣盯着陆岐然,说:“你知道我第一次打工的钱拿来干了什么吗?”

    陆岐然没说话。

    程如墨缓缓开口:“我买了个芭比娃娃。”

    陆岐然顿时一怔。

    “我花了几乎一年的时间,将童年和青春期那些艳羡很久的东西体验了大半。但是过了那时间那年龄,又因期待太高,所有事情尝试起来,都像是在吃过期食物,除了一股防腐剂的味道,再没有其他——一切都与记忆中截然不同,但我就跟嗑药上瘾的人一样停不下来,那段时间整个人偏执得几乎病态。后来我知道了一个词语,叫作‘过度代偿’。”

    程如墨说得累了,稍稍闭了闭眼,停了下来。这些心情积压已久,此时此刻说出来,心里竟然有股摧枯拉朽般的痛快。过了良久,她又睁开眼睛,看着陆岐然,声音极其平静:“我从大二开始喜欢你,直到毕业后数年。你就好比当年我在橱窗外看到的高价巧克力,如今有了机会,我无法压抑自己去尝一尝的冲动。说白了,我对你没什么好图的,所有这一切,我只是为了弥补自己的未完成情节。”

    陆岐然紧紧盯着她,许久没有说话。

    空间很静,空气仿佛带着重量一般,让程如墨每呼吸一次,心口就又重了几分,她抬起手臂盖住了眼睛,觉得累,又觉得疼。

    不知过了多久,陆岐然声音响起来,平和的语调,声音却有些哑:“你图我什么我都认了,你告诉我,这块巧克力过没过期,吃起来什么滋味?”

    程如墨一怔,下一秒手突然被陆岐然握住。

    他手劲很大,此刻程如墨让他攥着,竟有种无处可逃的错觉,她笑了一声,说:“哪有不过期的巧克力?不过期也早化了几百年了。你没吃过融化的巧克力吗?黏黏糊糊粘一手,恶心死了。”

    陆岐然不为所动。

    程如墨想将他手挣开,试了试没成功,便由他这么攥着,继续说:“你这人责任感重,我非常清楚。但这事你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和你发生关系是我自愿的,意外怀孕也是我活该。至于孩子没了,反正师出无名……”

    “谁说师出无名,”陆岐然开口截断她的话,“我之所以过来,就是为了跟你商量这件事。”

    程如墨怔了数秒,笑了笑:“商量结婚的事?即便这孩子没流产,三个月就要显怀。三个月能把婚礼筹备出来?说什么大话。”

    “我什么时候说过大话?”陆岐然反问。

    程如墨仔细想了一下,还真没有,便叹了口气,说:“好吧,即便结婚了,今后打算怎么办?咱俩分居两地,牛郎织女似的。你上一趟回来孩子刚刚会爬,下一趟回来就能劈叉下腰跳芭蕾了。异地恋还能玩玩浪漫,异地婚姻就纯属浪费,浪费时间浪费金钱浪费感情。说句不好听的,生理问题怎么解决?就指望着一周回来一次?再说句不好听的,房子怎么解决?我自己肯定是买不起的,总不能孩子生下来就跟我挤在现在这破屋子里吧?别觉得我谈钱谈房子俗,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我都奔三了,还差点结婚,再怎么风花雪月,也早被现实从月亮上一炮轰了下来。这些问题一样都解决不了,拿什么结婚?”

    陆岐然打算开口,程如墨却挥了挥手示意他别打岔。“即便这些问题都能解决,还有个最重要的问题,”她望着陆岐然说,“我这人别的没有,就是气性高,尤其眼里容不得沙子。你来跟我商量结婚的事,手腕上还戴着前女友送的手表,你觉得妥当吗?”

    陆岐然一愣,往自己腕上看了一眼。

    程如墨趁机挣开他的手:“这表虽是浪琴所有系列里头最低端的,但也不便宜了。况且她送给你的时候还没工作,就靠着做兼职攒下来。”她叹了口气,敛了目光,缓缓转过身去,声音渐低,“你最该结婚的人不是我,是跟了你八年的叶嘉。”

    静了片刻,背后陆岐然声音响起来:“第一,我只是习惯了这手表,继续戴着没有任何其他意思;第二,一旦要跟你结婚,你上述所说的所有问题都不会是问题,我都会解决,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程如墨等了等,没有听见第三点。她突然觉得难受,抬起手来紧紧捂住眼睛。

    却听陆岐然说:“你转过来。”

    程如墨不理。

    “转过来。”

    程如墨依然不理。

    陆岐然叹了口气,伸手扣住她的肩膀,将她手掰开:“你给个回应。”

    程如墨泪眼蒙眬地望着他,狠狠咬了咬嘴唇。“我能有什么回应,”她突然伸手将放在一边的手机拿过来,打开通讯录,哽咽着说,“我一开始就不该这么做,现在已经付出代价了。我虽然错了,但现在还有机会更正,”她手指停在陆岐然的名字上,“就这样吧,我放过你,你也别有负罪感,我们以后别联系了。”

    她将陆岐然的号码删掉,删了短信,清了通话记录。又打开微信和QQ,将他的号码也一并删除了。

    陆岐然看不下去了,伸手去抢手机:“你别胡闹。”

    “我没胡闹。”程如墨紧攥着手机不让他夺过去,飞快删完了。

    “嗯,”陆岐然望着她,似笑非笑,“还有微信群、QQ群你怎么不一起退了?只要想加我,不是随时可以加回来?”

    闻言,程如墨立即又把微信打开。陆岐然飞快伸手一把夺过去,揣进风衣口袋里:“先没收了。”

    “你给我!”

    “你现在情绪激动,我不跟你说。你想吃什么?”

    程如墨冷笑一声:“我情绪平静得很。随便你没收,我明天就去办张新卡。”

    “我知道你公司地址和住址。”

    “那我辞职,搬家。”

    “气性不小,能耐不大,”陆岐然微一挑眉,站起身,“想吃什么?”

    “我不吃,你快滚。”程如墨瞪着他。

    “有本事你杀了我把我拖出去,想吃什么?皮蛋瘦肉粥、金丝南瓜粥、薏米红豆粥、大酱汤、银耳莲子汤……”

    程如墨本来是意志坚定打算抗争到底的,听见陆岐然报菜名,不争气地咽了口口水。她早起就没吃早饭,遭了一通罪,此刻嘴里淡出鸟来,肚子也在唱空城计。

    陆岐然瞧见她的反应,笑了笑:“还是清汤粉吧,咱们学校外面那家。”

    程如墨郁闷地别过脸去,低声说:“加个土豆饼……两个。”

    陆岐然出门以后,程如墨很快就睡过去了。睡得迷迷糊糊,感觉脸上贴了个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她觉得舒服,伸手握紧了,突然耳边响起一个带笑的声音:“这么舍不得我?”

    程如墨顿时惊醒,睁眼看见陆岐然正弯腰看着她,手贴在她脸上,而她将他手紧紧握着。

    程如墨立即将他的手甩开了:“我正梦见吃着蹄髈呢,结果是你,扫兴。”

    陆岐然一笑,也懒得理她的嘲讽,往她背后垫了个枕头,将她扶起来。他把方便碗揭开了,往底下垫了一叠餐巾纸,递到她手里:“小心烫。”

    江城大学外这家卖清汤粉的店出了名的好吃,当时程如墨每次去都得排队,短则半小时长则一小时。后来上班了,工作地点和大学方向相反,来去都不方便。算来,也快有一年多没吃过了。

    程如墨早就饿了,吃得狼吞虎咽。眼角余光瞧见陆岐然正似笑非笑看着她,她立即说:“怎么了,嫌我吃相丑?那你赶快转过脸去别看。”

    陆岐然笑一笑,在她旁边坐下了开始吃:“刚刚在店里碰见以前教统计学的老师了。”

    程如墨一顿:“我都不记得是谁了。”

    “他还记得你,说你那时候每节课下了都要找他问问题。”

    程如墨有些微妙的难堪。她这人数学差得一塌糊涂,试卷上最后一道大题基本写个“解”字就再也动不了笔。幸运的是高考那年数学不难,分数还过得去,其他科目凑了凑,好歹考上了江城大学。

    选专业时特地打听清楚了,选了个不用上高数的科目。结果高数不上,统计学却还是要上,算来还是跟数学缘分未尽。那时候是大二,她那点数学知识早就丢到爪哇国去了。每次上课听得异常痛苦,什么t分数、z分数就没分清过,她又怕挂科,无奈只得每堂课下了单独去问。

    “人总这么讨厌,非将别人的不好记得一清二楚,还生怕别人不知道,逢人就说。”

    陆岐然微摇头:“他提起你是因为你好学,和其他没什么关系,”顿了顿,又说,“你有时候就是太敏感,非要曲解别人的意思。”

    程如墨不说话,低头吃粉,过了半晌才不悦地说:“你别教训我。”

    吃完以后,陆岐然将东西收拾干净了,进来看见程如墨正把笔记本搁在被子上看网页,立即上前将其抄起来:“辐射大,这几天先别玩。”

    “那把手机给我。”

    “手机也别玩。”

    “那把你手机给我。”

    “你把号码删了,帮我退群了怎么办?”陆岐然看着她,“也不给。”

    程如墨不乐意了:“那我干躺着啊?”

    “睡觉。”

    “睡不着,刚醒。”她皱了皱眉,“我想看书。”

    陆岐然立即问:“看什么?”

    程如墨看他一眼,促狭说道:“最好是专业性的,譬如指导人怎么杀人分尸的,怎么下毒不被发现的,怎么伪造不在场证明的。”

    陆岐然想了几秒:“……你是说《名侦探柯南》?”

    “……”

    将陆岐然打发出去买书了,程如墨又把笔记本拿过来,玩了一会儿,觉得索然无味,还是又关上放回去。

    这次陆岐然回来得挺快,不过半小时就拎着只袋子进来。他从里面拿出一本书,程如墨看了一眼封面,京极夏彦的《不如去死》。她忍不住一笑:“哟,这就是你现在心里的写照吧。”虽这么说着,还是接了过来。

    她望见袋子里似乎还有几本,立即问:“还买了什么?”

    陆岐然将袋子捏紧了:“没什么,自己买的。”

    “还不给人看了,肯定心里有鬼。”他越不给她看,她就越好奇,作势要从床上下来去抢。

    陆岐然立即一把将摁住了:“你躺好。”

    “那你给我看看。”

    “不给你看。”

    “给我!”

    陆岐然没理他,将塑料袋塞进自己行李袋里。

    程如墨白他一眼:“肯定是什么《花花公子》《男人装》,或者其他什么小黄书。男人不都看吗?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嗯,我不但看,我还会实践。”

    程如墨顿时被噎住,气鼓鼓地将《不如去死》拿起来,翻到中间。

    陆岐然好奇:“你怎么不从头开始看?”

    “我乐意,你管得着吗?”

    陆岐然一笑,将她笔记本拿起来,到桌子前面坐下了,拉开了窗帘,说:“我还有点工作要处理,你有什么事就喊我。”

    室内明亮起来,程如墨眯了眯眼,假装没听见,没理他。

    陆岐然背对着她,很快打开了电脑,不一会儿响起一阵敲键盘的声音。程如墨抬头看去,他身影逆着光,周身似乎镶了层细细的毛边,让她想伸手去轻轻触摸一下。

    程如墨失神了一会儿,方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眼前的书上。

    不知看了多久,安静的空间里突然响起敲门声,程如墨吓了一跳,陆岐然先她一步反应过来,起身去客厅开了门。

    门外站着严子月。

    严子月一惊:“陆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陆岐然没说话,侧身让她进来。

    严子月进来边换拖鞋边往里面看了一眼:“我姐睡了?”

    “没有。”陆岐然摇头。

    严子月走到房里,望见程如墨病怏怏的模样,惊讶道:“你怎么啦?生病啦?”她将身上背着的一只墨绿色漆皮的背包放下来,在程如墨床边蹲下,“没事吧?”

    程如墨瞥她一眼:“放心,死不了。”

    严子月一笑,将背包拿过来,说:“我等会儿有个聚会,出门早了。聚会地点在这儿附近,所以我过来打发下时间。”

    她将包里的东西拿出来,程如墨扫了一眼,却是一怔——那是一台崭新的苹果电脑:“你什么时候换的电脑?”

    “上周末。”严子月将电脑打开。

    “谁给你买的?”程如墨声音冷下来。

    “反正不是让你买的,你操什么心,自然有人愿意给我买。”

    程如墨脸色一沉:“严子月,年轻漂亮是资本,但不是让你拿来跟人钱色交易的。”

    “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严子月噌地站起来,“谁钱色交易了?我男朋友愿意给我买难道我要拦着他啊?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样,”她瞥了一眼程如墨,“明明拿的工资也不少啊,抠抠搜搜的,也不嫌穷酸。”

    程如墨不想理她:“你给我滚出去。”

    “我就不走,你能把我怎么样?”

    程如墨气得发抖,当即就要从床上起来撵人,陆岐然上前来将她按住了,转过身对严子月说:“严小姐,你表姐现在不舒服,你下次过来拜访吧。”

    他声音平静沉稳,却隐隐带着让人不敢反抗的气势。

    严子月往后退了一步,打量他一眼,似乎是在权衡利弊。几秒钟后,她“嘁”了一声,将电脑塞回包里,说:“以为谁稀罕来。”

    陆岐然静静看着她。

    严子月气鼓鼓地将包背起来,走出卧室。

    “你别生气。”陆岐然拍了拍程如墨肩膀,有些话想问,犹豫了片刻,还是没问。

    程如墨冷哼一声:“以后她吃亏了最好别到处去哭,空长得这么漂亮,脑子却是个鱼缸。”

    过了半分钟,程如墨突然问:“没听见开门的声音啊,她还没走?”

    话音刚落下,外面突然传来严子月讥诮的声音:“我是说你怎么了,原来是打胎了啊。”

    程如墨脸色一变,下一秒便看见严子月手里捏着张纸片走进来了。“你人流都做过了,好意思教训我?孩子是谁的?”严子月看了一眼陆岐然,又立即摇了摇头,“肯定不是他的,否则你打什么胎呢,直接结婚就好了。”她想了想,突然轻蔑一笑,“我知道了,齐简堂的吧?他不肯娶你,所以你只能打胎了?陆哥哥好气量啊,专程过来当接盘侠。”

    程如墨抄起枕头朝严子月扔过去:“严子月,你说话放尊重点!”

    严子月侧身躲开:“啊呀我说,是谁不尊重了?是你先说的我钱色交易吧,我即使钱色交易,也没交易出个孩子来啊……”

    陆岐然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了严子月手臂,将她往外带。

    “你放手!信不信我喊了啊!”

    陆岐然不为所动,将她带出了卧室,反手将卧室门关上,任凭严子月挣扎,也没松手,直到将她带到了客厅门口。

    陆岐然刚一放手,严子月就将自己的手腕握紧,皱眉吼道:“你怎么这么大力气啊,欺负女人算什么男人!”

    陆岐然紧拧着眉,神色严肃:“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别出去乱说。”

    “自己不检点还不让别人说,够清高的啊。”严子月故意抬高了声音。

    “你随便说!”卧室里传来程如墨的声音,“你以为我怕你!”

    “说就说!你看姨夫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

    陆岐然表情依然十分平静,他伸手打开了客厅门,淡淡说:“你回去吧。”

    “啧啧,真够死心塌地的。你听我一句劝,她跟齐简堂不清不楚好久了,你真要跟她在一起,千万提防别让她给你戴绿帽子。”

    “出去。”陆岐然冷声说。

    严子月翻了个白眼,大步跨出去伸手将门使劲一带,“嘭”的一声巨响,房间又安静下来。

    陆岐然立即走进卧室,见程如墨手枕在膝盖上,脸埋在臂间。他伸手将地板上枕头拾起来,拍了拍放回床上,而后在床边坐下。静了片刻,缓缓伸手,将程如墨揽入怀里。

    “对不起,这件事是我的错。”

    “你错什么,”程如墨声音哽咽,“是我自己自作自受。”

    “那我是共犯。”

    程如墨半晌没说话,末了才从细碎压抑的哭声中传来沙哑的声音:“我说真的,我们别联系了。本来就是六年前的前尘往事,现在试也试过了,亏也吃过了,再这么下去也没意思。你这样的,也不缺个把两个女人,但我是真的得为自己打算了。”

    陆岐然静了数秒,沉声说:“那你把我打算进去。”

    程如墨动作一顿,立时愣住。过了一会儿,仍是摇头,艰涩开口:“我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想法,看我流产了,觉得你有责任。你这人道德感强,受不了良心的谴责。可结婚是要过一辈子的,你能靠着现在这点愧疚感撑到几时?过个一两年,你觉得不甘心了,要跟我离婚,你说我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真把自己当我肚子里的蛔虫了,”陆岐然淡淡说,“可惜说得半点谱都靠不上,事情我自己清楚,用不着你来瞎分析。”

    程如墨没法了,叹了口气,伸手将他推开:“我累了,我想睡觉。”

    陆岐然起身去给她绞了条热毛巾过来,程如墨胡乱抹了一把,背对着他,在床上躺下来。

    她觉得累。心知自己嘴上说得好听,却很难丢手逃开。

    大四那年下雪去找他,话说得冠冕堂皇,什么正是因为已经不喜欢了,所以才告诉他;什么这是一个人的事,并不期待他的回应。

    这种事,如何不期待回应?所谓暗恋是一个人的事,只是一种文艺矫情的自我麻痹。一个人若是爱上一个人,自然会开始期待,期待与他恋爱,与他结婚,与他结合,与他生儿育女。

    毕业多年,距离远了,这种期待渐渐变淡。经历了这样一场,痛到极点,反射性开始自我保护,渐渐地将这心思封存起来。如果邱宇是个靠谱的人,兴许现在全然是另外一番境地。

    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她走了千万里的路,却依然还在回忆里,从未走出。

    都说人人都有过去,可她的过去全是陆岐然。

    这真他妈的不公平。

    休息了两天,程如墨身体活泛了些,精神也好了许多。回想前几天的事,越想越觉得自己无比矫情。她在客厅里看电视,坐不住了,起身去观摩陆岐然做菜。

    陆岐然正在切着白萝卜,刀工不怎么娴熟,不过看得出来平日里做菜并不少。

    “以前实习的时候,没听说你会做饭啊。”程如墨斜靠着墙壁,好奇地问他。

    陆岐然没看她,说:“崇城工作的第二年,我就把周围所有的外卖吃了个遍,实在吃恶心了,只能自己做。”

    程如墨一笑:“架势还不错,就是不知道好不好吃。”

    “你倒是忘得快,明明不久前吃过热干面和馄饨。”

    “那哪能体现你技术水平。”

    两人站着聊了一会儿,程如墨说:“你下午几点的车?”

    陆岐然手里动作一顿,说:“我跟组长多请了两天。”

    程如墨沉默了一会儿,说:“何必费这个事,我自己一个人就行。”

    “我这会儿不赶紧鞍前马后,到时候你真退群换号码了。”

    程如墨没说话,摸不准他这话是开玩笑还是说真的。又站了一会儿,她说:“我晚上有个聚餐。”

    陆岐然头也不抬:“推了。”

    “家里的,大姨和舅妈都去。”

    陆岐然抬头瞥了她一眼:“你表妹呢?”

    “她和我幺舅妈关系很好,舅妈好不容易来一趟,她肯定会去。”

    陆岐然沉吟了片刻,说:“当务之急是不是该出去逛街?”

    程如墨奇怪看他:“逛街干什么?”

    “买身新衣服收拾收拾。”

    程如墨沉默了片刻,有些艰难地开口:“你误会了……我不是想让你陪我去。”

    “那你想让谁陪你去?”陆岐然停了动作,看着她。

    “我没想让谁陪我去……”程如墨咬了咬唇,有些局促,“算了。”

    陆岐然不说话,情绪不明地看了她一会儿,低下头去继续切菜。笃笃笃的声音里,他再没开口。程如墨站了会儿,心情有些复杂,仍旧回客厅看电视。

    程如墨觉得自己这样特别不好。因为方才自己这么无意识一开口,实际上是希望陆岐然能安慰安慰她。以严子月的性格,今晚的聚餐必然凶多吉少。她有些害怕,所以不知不觉间产生了一种寻求依赖的心理。

    她想果然是因为生病,人傻了也玻璃心了。

    午餐是排骨萝卜汤、上汤娃娃菜、虾仁百合,还有个青椒炒肉丝。程如墨对陆岐然的厨艺的期待值很低,是以真吃了第一口,差点用惊艳来形容。

    但面对她明显赞叹的表情,对面这人却似乎一点也不想领她情,只埋头吃饭,偶尔和她说一句话,表情也是不咸不淡。

    程如墨有些心虚,但仔细一想,自己也没什么可心虚的啊。两人没名没分的,就这么冒冒失失去见家长,多少说不过去。再说她此前一点风声没透露,刘雪芝陡然面对这凭空里冒出来的女婿,表情一定相当精彩。

    程如墨想得挺乐,自己忍不住笑出声来。

    陆岐然眼神锐利,望她一眼:“你笑什么?”

    程如墨摇头,想了一会儿,突然问:“你见过叶嘉的家长吗?”

    “我和她交往八年,你说见过没有?”

    程如墨点头:“也是。”隔了一会儿,又说,“站在旁人的角度,觉得挺可惜的。”

    陆岐然瞥她一眼:“你这人挺有意思,说话处处给人下套。我若说不可惜,你必然觉得我这人薄情寡义;我若说可惜……”

    程如墨见他不往下说了,好奇问:“怎样?”

    陆岐然一笑:“那得问你自己啊。”

    “少自作多情了。”

    “嗯,”陆岐然看她,目光如寒星明亮,“我自作多情,所以觉得你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你说呢?”

    程如墨脸上有些发热,舀了一勺汤,作势要往他身上泼去:“呸。”

    吃完饭,程如墨去睡了个午觉,睡到下午三点,起来洗头发化妆。

    “你暂时别洗。”陆岐然拦着她。

    “不行,不洗我没法出门见人。”程如墨看他一眼,“没事,有吹风机呢。”

    程如墨刚洗完从浴室出来,迎面便被一块大浴巾给罩住了,陆岐然仗着身高优势,摁着她的脑袋使劲揉了几下,方将她放开。程如墨差点没被憋死,立即将浴巾掀开,瞪着陆岐然,后者笑得一脸促狭。

    “我说你几岁了啊,幼稚不幼稚。”程如墨看他一眼,去找吹风机。

    她吹得慢慢悠悠,陆岐然看不过去了:“你先把头皮吹干。”

    “你行你上啊,知道女生头发多难吹吗?以为像你们男人,抓两把就能出去啊。”

    “那得看脸。”

    “……”程如墨简直无语,“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脸皮这么厚,这么自恋。”

    “这叫自信,”陆岐然笑说,“你现在知道还来得及。”

    吹完以后,程如墨去卧室坐着化妆。陆岐然坐客厅里玩电脑,等了十五分钟,没见程如墨出来;又等了十五分钟,还没出来。他坐不住了,起身往卧室去。

    程如墨正在画眼线,望见他进来,手一抖,线顿时歪了。

    “你进来干什么。”程如墨抽出张化妆棉去擦。

    “妖精画皮都没你这么慢,”陆岐然双手环抱靠着门框,“稍微化一下就行,你素颜挺好看。”

    程如墨从来没被陆岐然这么坦诚称赞过,略有些羞赧,嘴上仍说:“你以为你看到的素颜就真是素颜?只是化得让你们男人看不出来而已。”

    “这两天我看见的还不是素颜?”

    程如墨顿时一惊,想起来自己这两天蓬头垢面的模样,只想一头撞死。“你快出去,我马上化完了。”她手里加快了动作。

    陆岐然却站着不动,眼神分明非常认真:“让我看看。”

    程如墨手又是一抖。

    除了在美容院做造型,她从未在化妆时被男人这么注视着。她总觉得,化妆在男女之间是件极旖旎的事。汉有张敞为妻画眉,被皇帝问起,说“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唐代也有诗说“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都是小儿女情态,仔细想想那场景都有些活色生香的意味。

    程如墨哪里还化得下去,匆匆扑了个定妆粉,就这么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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