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小楼一夜听春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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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情事,本就是如此不堪一击,走过了这么长的江湖路,我要还是一点都看不开,那就真是庸人自扰了。
我最多也只是感到有些无奈。
毕竟,武晟袁伟两个和我本人还是没有生分,我们相互顾忌的仅仅只是彼此不同的身份,以及这个身份背后所带来的那些微妙社会关系而已。
如今,我早已经是城南廖氏的门下走狗,而武晟袁伟却还依旧归属于源帮义字堂。廖光惠雄霸四方,义色偏居一隅,这两者之间本来也不会产生太大的交集,更提不上冲突。更何况,追根溯源,义色当初也算是半个从廖氏集团走出来的人物。
真正造成今日这种敏感局面的关键点在于——我。
对于义色而言,我是两姓家奴,武晟袁伟又是我的结拜兄弟,想必,他是一定不会太乐于见到袁武二人和挖过他墙角的廖光惠之间,有过任何私下接触。
而于廖光惠方面来说,手下人背叛旧主,却又还在和以前的兄弟过往甚密,也未必就是件看着舒服的事。
所以,武晟和袁伟默默走了。
走得聪明,走得高明,却也走得林花谢了春红,往事易逝太匆匆。
见到我们走进,地儿赶紧起立,躺在床上的小二爷也作势要撑起身子,廖光惠三步并作两步飞快上前,两手摁在了小二爷的肩膀上:
“躺下躺下,不要起来,身体重要。刚刚胡钦在外面已经给我说了,你还不能讲话。咱们自家人就别搞得太见外了,我就交代几句,第一,人没事就好,我廖光惠今天把话撂在这里,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第二,所有的事,你都不要想太多,有任何需求尽管给我提出来,百无禁忌;第三,一切的费用,全部由公司来报销,到时候,胡钦,你安排人,直接和元英对接就行。只有一个前提,不管多少钱,人一定要完全整好。小朱,鬼门关上打了个转,元气大伤,我就不多打扰你,这是我个人的一点小意思。你好生休息。等身体恢复了,我来安排,咱们再正式聚一下。”
元英从身后递过去一个硕大的红包,廖光惠将红包塞进枕头底下之后,这才拍了拍小二爷的肩膀,站直了腰。
地儿飞快搬来一把凳子,送到了廖光惠身后,廖光惠却摆了摆手,转身走到我旁边,指了指门外,小声说:
“小钦,病人需要休息,就不在这里打扰他了,你出来下,我有两句话要和你谈。元英,你和地儿在这里陪下小朱,看有什么需要的。小钦,我们走。”
这是干部楼外一座似亭非亭的复古小楼,我们来到这里已经有好几分钟了。
自从走出病房之后,廖光惠始终是一言不发,负手而立,看着窗外。
他不说话,我也不敢,只能陪他一起,默默看着外头。
雨淅淅沥沥的已经下了很久,雨点打在楼下的池塘里,溅起一串又一串涟漪,扑面而来的空气虽然依旧寒冷逼人,但却又明显多出了几许冬天不会有的潮气。
不知不觉间,春天已经来了。
元伯就死在这样的一个早春,转眼,已是多年过去。当初,我心如刀绞;可现在,假如不是这样的春雨,不是这样的心境,我甚至都难得再想起他。
人鬼殊途,生死两茫,那个憨厚的小龅牙,再也回不来了。
我寄人间雪满头,君埋泉下泥销骨。
元伯,保佑我,保佑你的这些兄弟们,渡过这个难关。
“小钦,恨我吗?”
廖光惠突如其来的问话,将我从万千思绪中扯回了现实,刹那之间,密密麻麻的冷汗几乎就汗湿了我的后背。
言词杀人,甚于利刃。
而一语诛心,更是要远胜于刀斧加身。
廖光惠,一语诛心,诛他,诛我,诛人性!
我情不自禁地脚步微微后移,佝偻下腰,看着廖光惠恭敬说道:
“恨,但完全理解,更加接受。跟了大哥,生死就是本分,小时候,我在书上看到过一句话,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廖哥,不是皇上,但也是这片江湖的王,更是我胡钦的大哥。所以,现在的一切,都是我应得的,也是我该做的。”
廖光惠终于收回了始终望着窗外雨打连环的眼神,扭过头来看着我,脸上无惊无喜,继续淡然问道:
“你可以理解,能够接受,那么,你身边人呢?”
“百样米养百样人,人心有深浅,他们接不接受,理不理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压得住,廖哥只管放心。”
又是良久的沉默。
廖光惠就像是一尊已经在这里伫立了千年的神像,冷漠得不但没有分毫肢体神情的变幻,甚至都令人察觉不到半点人性的存在。
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廖光惠,却也是理所当然的廖光惠。
我克己守心。
我不露喜怒。
我惶恐到如同面对神灵。
后背的冷汗一层又层地渗出,鼻尖也越来越痒,当我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错觉,还是真的已经汗流满面之后。
廖光惠终于动了。
他的眼睛一眯,两边嘴角一扯,微微笑了起来。
廖光惠一点都不帅,低眉窄眼,面带苦相,但他的微笑一直都很有魅力。
不灿烂,不热烈,不矫情,不伪饰,平和从容,一如春风。
可是这一刻,如春一笑落入我的眼中,却让我感到了秋意。
秋意如刀,刀刀蚀骨。
“很好,很好,小钦,拿支烟给我抽。”
廖光惠戒烟很久了。
所谓发财立品,流氓绅士。
当流氓发了财之后,就要做绅士立品了。
这一点,大道如天,廖光惠也不能例外。
这些年来,他越来越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年轻时,也是脑袋别在裤腰上从街头巷尾玩命拼出来的泼皮。现在却不仅从来不说一个脏字,甚至也开始玩起了养生。
其实,我并不在意他抽不抽烟,可现在,他找我要烟这件事本身,对我很重要。
我飞快掏出烟,递了一根过去,在给他点火的时候,终于从肝胆俱裂的恐惧中回过神来的我,也说出了今天的第一次主动问话:
“廖哥,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交代?”
廖光惠再次笑了笑,两道浓烈烟雾如同白蛇一般从鼻孔喷出,他伸手搂住了我的肩膀,和我一起并肩看向了窗外:
“小钦,知道我是怎么认识龙袍的吗?听说过没有?”
“你和龙袍的事我听说过很多,江湖传奇嘛。但你们认识,我还真没有听过,应该很早吧?”
“很早,非常早,那个时候,我二十五,龙袍,哈哈,还是小伢子,十六。”
说完这句,廖光惠又狠吸了一口,看向窗外的目光深远,我并没有搭话,我知道,他还会继续说。
果然,当两条白蛇再次出现的时候,廖光惠平和的男中音又响了起来。
“我们认识,说起来也是因为烟。应该是八五年吧,我在号子里,龙袍也在。那个年代抓得严,十几岁的小孩子,别人骂他的妈妈,打了一架,下手重了,结果就判了三年。那个时候,里头有个叫谢晓锋的狠角色,进来之后欺负龙袍。为什么呢?就因为一包烟,小家伙好不容易不晓得从哪里搞了一包烟,烟在里头就是钱啊,谢晓锋就找他要,按月上交,他不给。龙袍下手狠,你晓得了,打了几回,废了谢晓锋手底下几个人,谢晓锋真发火了,要他死。就把这个事交代给了自己手底下的一个人,谢晓锋明确放话,要不那个人就弄死龙袍,要不他就弄死那个人。但是呢,那个人本来也只判几年,如果杀了人,只怕就出不去了,当然不想杀;可不杀又不行,不杀他自己就要死,也一样出不去。小钦,你说,这算不算是绝路,是死局?”
廖光惠绝对不是在给我忆苦思甜,追忆革命往事,但我也并没有听懂廖光惠背后真正想要说的是什么,仔细考虑了一下之后,只好老老实实回答道:
“算。”
“那应该怎么办呢?”
心中有着某种念头一闪而过,但仔细想了一下之后,我小心翼翼说道:
“龙袍找了你?”
廖光惠再次笑了起来,不过这次不再是微笑,而是哈哈大笑着吐出最后一口烟,扔掉了手里的烟头,拍了拍手掌,搂着我一起转身,边走回病房边说:
“小钦,我今天过来找你呢,是这么几件事。水晶楼这一片啊,有些人不听话,海燕现在不方便,龙袍的意思也是把机会给年轻人。现在不是在拆迁吗?我想,你要是有空的话,你来帮我搞一下?”
如同一阵电流过遍浑身上下,汗毛几乎根根竖起,我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廖光惠,出招了!
“好,廖哥,我就怕,我搞了,其他的兄弟……”
“哎,小钦,不要想太多,谁该怎么安排,我心里有数,安排了之后,谁又能不能办好,我心里也有数。”
“那好,谢谢廖哥。”
“先别谢,这不是个简单事。还有,你赶紧注册一个公司,不要用自己的名义,一旦工地开始,水泥沙石这一块,我希望你也能够搞一下。”
我再也无法克制内心澎湃汹涌的狂喜和忐忑,几乎是不敢置信地停下脚步,看向了廖光惠。
“时间太紧?有顾虑?不想做?”
“廖哥,我担心我能力有限……”
“不碍事,小钦,你这么聪明,多想想,凡事都有转圜嘛。你是九镇出来的,九镇是块宝地啊,青石岩,石灰矿,到处都是,和人合作也好,拉人出头也罢,只要不误了我的事,其他你看着办嘛,廖哥信得过你。九镇,什么都有!”
廖光惠的声音飘飘忽忽传到我的耳中,一时之间,我觉得自己好像身处一个梦境当中,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再也分辨不清。
“哦,对了,你现在事多,缺人吧。我这段时间也在想办法,昨天还在和吴所吃饭,胡玮那边应该没有问题了,保外,具体时间我到时候通知你。我就不进去了,让小朱休息,今天就到这里,有什么事,你随时联系我。元英,我们走吧,等小朱好了,我们再来。”
元英走出病房,陪着廖光惠一起走向了楼梯。
我飞快两步追了过去:
“廖哥,我,我想问一下。”
廖光惠扭过头来,一言不发。
“那个人是不是就是你?”
廖光惠双眼一张,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极有深意的笑,也不搭话,转身走下了楼梯。
一语诛心!何止是一语诛心。
这些年来,韬光养晦,低调得近乎隐形的廖光惠,终于出招了。
招招诛心,步步追魂。
廖光惠,还是那个雄霸天下的绝代枭雄。
有他在一日,这片江湖,其他所有人,只怕再也别想能翻得过去。
棋盘已经摆在面前,对弈之人都已落子。
成王败寇,唯安天命。过河小卒,自求多福。
突然之间,一股极度的无力感,涌上心头,我双膝一软,扶着楼梯,瘫在了地上。
小楼一日听春雨,春雨细如粉,打湿人间万千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