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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可浅媚便留在这个周家酒馆里,和玉姐、阿春住在一处。
玉姐、阿春俱待她甚好,见她没什么行李,为她置备了两身衣服不说,每日饮食也格外经心,都挑着孕妇适宜的做来给她吃。
到底萍水相逢,可浅媚开始不解。后来见阿春总是跟在她身后,酒馆的伙计看他们的眼神也很是暧.昧,这才明白过来。
原来打的是这主意。
她虽然是有身子的人,但生得极是出挑,别说这样的小镇,就是扔皇宫里也是一等一的样貌。
这样的偏僻小镇对女人的贞德并不太看重,何况是年纪轻轻死了丈夫的,改嫁更是天经地义。
在众人看来,玉姐把她救了下来,她又孤身一人无处可去,等生了孩子便嫁了阿春,连孩子后半辈子都算有了依靠,可谓两相得益,棱角俱全。
她虽灰心丧气,但满脑都是那个一心想要模糊的身影,再没想过要嫁阿春这样比她还小的寻常少年。
但阿春羞涩,玉姐圆滑,都没有直接和她提起此事,让她想拒绝也无从拒绝。
这里既然还算安静,她便觉得自己可以买块地,带了孩子种田种上一辈子,也算是安乐无忧了。
只是受了人家太多恩情,要离开时只怕难开口,因而身体稍好些,她也便到前面酒馆帮着看顾铺子,甚至跑堂洒扫。
她向来懒惰,也从未做过粗活,但本性聪明灵巧,真学起来也是飞快,不上几日便成了周家酒馆里一个像模像样的女伙计了。
玉姐心疼,劝她休息时,她笑笑道:“听说多活动活动,小孩才生得快呢!何况我以后要自己养大孩子,总得先学着做些家务活吧?”
玉姐并不趁机提及让阿春照顾他们母子之类的话语,只笑道:“这样么……也好。这世上总是能干的人活得久些,也活得快活些。”
于是可浅媚继续在酒馆内帮着跑堂端菜,收拾桌椅,擦洗地板,忙得不亦乐乎,待累了一天回到自己简朴却温暖的卧房里,往往在疲乏中倒头就睡,倒也睡得踏实。
虽然没有买自己的土地或羊群,等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居然也甚觉安定。
或许,她原本就是个知足的人。
只要离唐天霄远了,离李明瑗远了,离那段没法解开的仇恨远了,离没远没了的争权夺势远了,又能有口热饭吃,有间屋子住,她便能心满意足。
纵然没有了执子之手携子同老的幸福与愉悦,也不会再在无法舍弃的爱与恨之间挣扎矛盾,痛不欲生,最终害人害己。
这样平平淡淡一辈子,便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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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多了位西施样的俏寡妇在跑堂,周家酒馆的生意比以前还要好不少,多有人跑来打一斤酒,切半斤牛肉,磨蹭着坐上半天,就为一睹这位雨眉姑娘的姿容。
可浅媚生怕惹事,后来只说脸上长了斑,索性拿块丝帕掩了面孔,蒙了脸出来做事。
按理她挺着个大肚子,又不露真容,不该再引人注目。谁知她越是掩饰,那些客人越是好奇,若是来了,往往一呆许久,希望能看到她偶露真容,日后邻里亲友间闲聊起来,也好说笑吹嘘一番。
总算此地民风淳朴,周家又是这里的老字号,玉姐为人也爽气,于街坊间人缘甚好,倒也无人敢真对她无礼。
眼看天渐和暖,可浅媚也常从后门溜出去散散步,或对着镇后的河水发一会儿愣。
这日看一渔父在江边捕鱼,却半天捕着几尾,叹气道:“开春后的那场大雪真是害人不浅,一下就是三天,庄稼收成多半不如往年。想捕些鱼贴补贴补家用,也似比往年少了。”
可浅媚怔了怔,奇道:“那场大雪下了三天?我怎么记得只下了一天?第二日那雪不就住了吗?”
她清楚地记得,她醒来的那天,敞开的窗口正洒入大片的阳光,把玉玲珑照得真像碧玉琢就般的玲珑剔透。
渔父却奇怪地望向她,说道:“姑娘莫非从外地来的?我们这镇上,可是下了整整三天的雪呢!那雪堆了快有半尺高,半个月都没化!”
可浅媚懵了。
回到自己屋子,她把窗外的玉玲珑抱回屋里,看着那盛开的花儿出神。
她记得出事那年她等待那花开等得有多辛苦,并且终究没能看到花开。
大周皇宫奇花异草甚多,她也从不曾见过这种花。
但这样的偏僻小镇,她竟轻而易举地见到了这花,并如愿以偿地见到它在自己跟前盛放。
虽然只剩了她一个人,但她到底代替她的母亲、她的姐姐,看到了这玉台金盏般的花儿,亭亭盛绽,萼蕊飘香。
阿春远远在院子里见了,已跑过来,将玉玲珑抱起,重放回窗外,笑道:“雨眉,这个放在外面好。上回大夫过来,说这种花虽然又香又好看,可香气有些小毒,最好别放屋里。你怀着孩子,更要多多小心才是。”
玉姐待她极细心,每个月都有请大夫过来为她诊脉,可浅媚也听大夫这么说过,叹气道:“只知道罂粟有毒,谁知玉玲珑也有毒呢?它明明这么美丽,这么干净……”
阿春憨笑,摸着头不知道怎么回答。
可浅媚又问:“阿春,我来时下的那场雪,是不是很大?”
“啊,是呀,少见的春雪,堆了老高。”
“堆那么高,下了几天?”
“几天?”阿春思索着,“好像两天吧?”
“两天?”
“哦……也许三天,记不大清了。”
“那我是哪天过来的?雪停以前,还是雪停以后?”
“雪停后。就在雪停的那天早上,姐姐雇着一顶轿子把你抬了回来。”
阿春奇道,“怎么了?雨眉,你怎么问起这个来?”
可浅媚沉默了片刻,才嫣然笑道:“没事,我也就忽然想到,那样的大雪地里,玉姐能把我救回来,还真不容易呢!”
“当时那雪踩下去,能没了半条腿,轿夫们抬得满头都是汗呢!”
阿春正回答着,那边有酒坊新送了酒来,伙计唤一声,阿春已应着,急急去帮忙了。
可浅媚却盯着那盈盈的玉玲珑,慢慢蹙紧了眉。
原来真的下了三天雪。
她自是不可能在雪地里趴了三天才遇到玉姐。那样的大冷天,趴上半夜便该给雪埋了,活活冻死在雪地里。
而玉姐明明说,她看到她时,她尚有半边身子露在外面。那时,她刚刚晕倒不久,才是下雪的第一天晚上。
那么,下着雪的那三天,她又在哪里?
为什么她完全没有那三天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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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天气和暖,杏花桃花梨花一拨儿一拨儿地开过了,败过了,连那玉玲珑也渐渐萎黄,失了生机,被阿春搬走丢弃了;而她的肚子却争气地一天天大起来,渐渐鼓得跟圆球一般,跟她纤瘦的身子很不般配。
她一日比一日贪吃嗜睡,却下意识地留心着周围的动静。
这天夜间,她恍惚听到什么动静,趿了鞋下床,悄悄推开窗扇看时,外面月色胧明,一院寂静,并无异常。
腹中胎儿似感觉到母亲的动作,连着蹭动几下,幅度并不大,像在睡意迷蒙间给吵得半醒不醒,正懒洋洋地舒展着手脚。
可浅媚抚着胎儿踢得耸起的部位,不觉漾起微笑。她倒了一盏凉茶,拈在手中慢慢地喝着解渴,倚着窗棂静静赏着宁谧夜景。
寻常民家风景,并无牡丹、芍药等富贵之花,但院中尚有一架荼蘼,此时细影蒙蒙,若霜雪揉裁,在初夏的夜风里悠悠晃动,时有落英飘落,疏疏淡淡,如一幅浅浅描就的水墨图画。
她的心魄忽然也像落花般在夜风里上下起伏,悠悠飘荡,鼻尖阵阵甜香馥郁,恍恍惚惚,宛如一不小心,便又徜徉在那场早已成为过往的荼蘼香梦中。
浅酒人前共,软玉灯边拥。
他抱住她,温暖熟悉的鼻息萦在她的面颊,轻轻地道:“你是独一无二的,再无他人可比。”
牵着她的手,他指点她看他写的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的梦醒了,他却还在做梦。
他说:“浅媚,我是你至亲的夫婿,你是我至亲的妻子。我们之间再没有任何人或事挡着。”
他说:“浅媚,你要信我,我会待你好,等你到了八十岁,还在我跟前淘气,我还是会待你好。”
他还说:“我们多生几个儿女罢!第一个儿子叫峰儿,第一个女儿叫湖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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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儿……湖儿……”
她的手有些抖,慌忙把茶水送到唇边,喝了一口,却搡在喉间疼痛着,似怎么努力,也咽之不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我想和你共度一生,可惜我们分离了,有生之年再见不到你;可惜我们疏远了,无法再实现我们的誓约。
这外面的茶水,真和宫里没法比,苦得发涩。
她失神地望着那那架荼蘼,低低道:“天霄,又是夏天了。我做甜碗子给你吃,好吗?”
风过荼蘼,萧萧影动,并无半点回应的声息。倒是小家伙像很不满她半夜三更在窗口站上这许久,很是用力地在腹中一蹬。
一阵的酸疼,带了些微的欢喜,她惊醒般挺一挺笨重地身子,擦去不知什么时候浸凉了面颊的泪水。
怎么又在做梦了?
或许,她不该多心,在本该睡觉的时候跑出来看什么夜景。
这样的深夜,一不小心,就把刻意深埋的一切深深地挖了出来。
她该安然睡去。
等一觉醒来,这记忆一定会再次成为一场模糊不清的梦。
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她那破碎的亲情、荒谬的爱情、湮灭的友情,早晚会在这样繁琐艰难却宁静安定的生活里消磨殆尽,直至荡然无存。
那时的她,便不必再担心午夜梦回时泪湿枕衾。
那时的天下,想必也已干戈止歇。
也许她可以留下种地;也许她可以带着她胖嘟嘟的小娃娃回北赫,养着一群羊,在蓝天白云青草地间快活地驰骋。
她轻轻地笑了笑,便要关上半敞的窗扇。
这时,目光瞥处,她分明看到了一道黑影从玉姐黑黢黢的房中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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