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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天。
空中花园的石榴树结了果子。
崔善的指甲镶嵌着泥土与污垢,好几次划破了脸,但摘石榴很方便。高楼顶上的果实小而坚硬,一颗颗放入嘴里,酸得几乎掉牙。但她强迫自己吃光,否则会被鸟叼走。吃剩的石榴子被埋入泥土,明年会生根发芽吗?石榴果实的诱惑,增加了猎物。昨天抓到三只小鸟,杀死可怜的小动物前,照例先说对不起,祈求它们的灵魂保佑自己逃出去——要求是不是太多了?可忏悔是真诚的。
小直升机载着面包与水,降落在水泥地面。她打开半寸宽的机舱,看到一枚小小的指甲钳——知我心者,变态也。
很开心收到这样的小礼物,简直是闺蜜级别的。
午后,楼下响起麦克风,有人在介绍某某高中,领导讲话,咒语念经似的。接着是许多合唱歌曲,有的男女混声合唱还挺好听的,有的简直五音不全。
记忆如潮汐归来,不可阻挡地涌过堤坝——十年前,南明路还有些荒凉。南明高级中学,围墙两边是工厂废墟,多年前是有名的公墓,阮玲玉就曾埋葬在那片地底。同学们盛传各种灵异说法,包括学校图书馆——常有人从宿舍窗户里,看到子夜阁楼亮起神秘烛光。南明高中是寄宿制重点学校,崔善的中考成绩相当出色。妈妈用尽各种方法,花光所有积蓄,可能还陪某些人睡过觉,终于让女儿获得户口,才有机会在这儿读书。
她蜷缩在石榴丛中,依稀见到一个男人。他丝毫没变老过,戴着金边眼镜,梳着整齐头发,宽肩与修长的身材,总能把休闲西装撑得很好看。就像第一次见到他,南明高中的操场边缘,她抛下几个纠缠的男生,躲藏在蔷薇花墙后,胸中小鹿怦怦乱跳,嘴里充满薄荷糖的味道,十六岁生日那天。
容老师。
他竟也来到空中花园,腋下夹着教案,拿起粉笔在墙上写字。水泥颗粒粗糙了些,却是天然的巨大黑板。容老师的笔迹潇洒,每天放学后,他带着崔善单独练钢笔书法,才给了她今天一手清秀的字。此刻,他写的是高中语文课本里的《诗经》——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居然写满整面墙壁,他手中的粉笔却未曾减少。
“老师好,我是崔善。”
闭上眼睛,感到他停止板书,干裂的嘴唇湿润。一只手搂紧她,瘦弱的充满骨头的后背。崔善也抱住他,隔着男人的西装,还有他嘴里的热气:“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她像融化的冰块,脸颊贴紧他的肩膀,不敢睁开眼睛,害怕多看他一眼,就再也不能见到。
“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一觉睡醒,天已昏黄。她轻轻触摸那堵墙壁,希望能找到残存的《诗经》,哪怕只是一个淡淡的笔画。
错过下午的捕猎,崔善啃着早上剩下来的半块面包,喝完矿泉水瓶里的雨水。
然后,她抓起录音笔,说出八年前的回忆——
学校图书馆的午后,星期六,宿舍里都没人,窗外的操场静谧得可怕。春天的花瓣不时飘到玻璃上,四周弥漫旧书腐烂的气味,还有老师体内散发的男人荷尔蒙。我是有多么迷恋那种味道啊,深深地把头埋在他怀里,想把自己打碎贴在他身上。他打开笔记本电脑,看杜拉斯小说改编的电影《情人》。
我的第一次,给了高中语文老师,也是我们的班主任,这个沉默时很像梁家辉的男人。
但是,容老师已经结婚了,在我成为他的学生之前。
那是高三的下半学期,高考前夕,我想要嫁给他。这个三十二岁的男人未置可否,他只是跟我一同沉溺于每个周末,在空无一人的图书馆的桌子上。
我的成绩一落千丈,妈妈把我关在家里不准出门,强迫我突击复习半个月直到高考。
走运的是,最终总分不算太差,我考上了本市的S大。
然而,那年炎热的暑假,当我再找到容老师,却发现他已有了新女朋友——年龄看起来比我还小。
这个男人让我滚,永远不要再来找他,否则让我一辈子完蛋。最让我无法接受的是,他还骂我是个小淫妇,是我主动勾引了他。
农历七夕的那天,我爬到自家的楼顶,决定从那上面跳下来。我竟然天真地以为,这才是我惩罚他的最好的方式。
妈妈从背后抱住了我。
我活了下来,后来却时常埋怨妈妈——为什么不让我跳楼死了,还要活着每夜做噩梦哭醒?
你好吗?我很好。
小善住在市中心的豪宅,拥有超级奢侈的空中花园,每天都能晒着太阳睡觉。
容老师,很想邀请你来我家做客,你一定还要活着……
次日,清晨。
航模照旧送来食物,崔善把录音笔塞进舱门,突然发现不对劲——机尾的缝隙间,隐藏着一个针孔摄像头。
他——不,应该叫X——想近距离偷拍空中花园全貌吗?毕竟在对面楼顶观察,不可避免会有死角,用这种方法可以一览无余。
或者,X还是个偷拍商场试衣间、女生更衣室甚至厕所的色情狂?
崔善抓起直升机,几乎要把它砸了。螺旋桨飞速转动,却被她死死抓在手里,有本事连人带航模一起飞走?她用最尖的指甲抠进机尾缝隙,硬生生把针孔摄像头拔出来,扔到地上踩得粉碎。
小直升机趁机逃跑,带走机舱里的录音笔。
崔善还没平息恼怒,躲藏在X看不到的墙角下,抓起面包大口啃起来。
但是,航模再没有回来过。
连续三天,焦虑地坐在庭院正中,看着四堵墙的方向。她开始无尽地后悔——为什么要破坏摄像头?也许,这是变态唯一的乐趣?崔善的疯狂行为,让对方感到恐惧,进而再也不敢送来食物。
没有面包的日子极度难熬,只能恢复茹毛饮血的生涯,太糟糕了——完全依赖于他投送的食物,就像被围困在山顶上的伞兵,没有空投补给就会弹尽粮绝。
饥饿的崔善第一次发觉,自己并不恨X,反而无比思念,亲人般地希望X回来。就像妻子原谅出轨的丈夫,哪怕他终究会到年轻女孩身边。
穿着X送的睡袍,面朝最近的那栋楼顶,她跪在地上,挥手呼喊,卑贱地求饶——我不会再乱来了,将乖乖留在这座监狱,直到你愿意放我走的那天。
他离开了那个窗户?神啊,你是我的神吗?救救我吧。
等等,你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