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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照着这条人迹罕至的巷子,爬满青苔的青石小道上泛着迷蒙的光,夜风卷着陈积了不知多少年的落叶,像鬼魂一样飘来飘去。
有人提着灯笼从巷子中走来,昏黄的灯光照耀着周围的半丈方园,伴随着灯光的移动,那人一步一步的走向两株榕树,她穿着黑色的衣裳,头上戴着黑色的斗笠,看不清楚模样,因为她的脸被斗笠上的黑色纱布遮住了,只能从那娇小而纤细的身形上辨出是个女人。
浑身黑衣,却穿着一双红色的锦鞋。
落叶被那双鞋子挑起,又被裙角掩埋。
她来到门前,叩了三下门。
“叩,叩叩。”
叩门的声音很小,但是在这幽冷而渗人的巷子里却显得异常突兀。
“叩叩。”门内响起了两声回应。
她安静的等了一会,老旧的木门无声的开了,她提着灯笼走进去,门后站着一名雄健的武士。
“小舞呢?”
“殿下在后院。”
“嗯。”
武士站在阴影里,一瞬不瞬的注视着她。她没有看武士,提着灯笼向后院走去,夜风摇着灯光,撩着黑色的衣裳,使她看上去就像月夜下的幽灵一样。
她是楚舞等来的第一个人。
那灯笼就像一只萤火虫,飞在那双红色锦鞋上面,鞋子很小巧,上面的刺绣很精美。前后院子不过三进,萤火虫很快便飞到了后院。
来到院门口,她顿住脚步,把手里的灯笼提得略高一些,仿佛想打量打量院中的景色,然而,却一眼就看见了楚舞。
楚舞坐在秋千上荡来荡去。
“您来了?”
“嗯。”
楚舞从秋千上跳下来,眼睛很亮。她走到荷潭边的矮案旁,把灯笼盖打开,揭开面上纱巾的一角把灯吹灭,搁在矮案的旁边,然后跪坐在楚舞的对面。
“我以为您不会来。”
“小舞回来了,我总得来看看。”
案上置着一坛酒,楚舞把封泥揭开,浓郁而冷冽的酒香味四溢,酒水注入碗里,他捧着碗,低头奉给她,不想,却看见了那双红色的锦鞋。
他怔了一下。
“我从燕国带回来了燕酒,想给您尝尝。听说,您现在是……”
“君上的女人。楚连的女人。”
她大大方方的接过酒碗,大大方方的说着,揭开面纱的一角,把酒碗搁在嘴边,轻轻的抿了一口,仿佛笑了一笑。
“小舞也有女人了,这风里有她的味道。”
轻柔的夜风从东吹到西,东面屋子里的灯光早已灭了,美丽的阙儿想必正在梦中酣睡。楚舞脸上微微一红。
“她不是我的女人。”
“现在还不是,以后肯定是。”
楚舞有些尴尬。她好似也察觉到了,把酒碗搁在案上,从面纱下直直的看着楚舞:“小舞,你现在是楚国的世子,将来会是楚国的国君,很多人都会把目光看向这里。”
“我知道。”
“既然你知道,怎敢把她带到这里?”
案上的烛火摇不动黑色的面纱,楚舞却仿佛看到了那面纱下的容颜与目光,他伸出手,把那柄古怪的小剑按在案上,然后移开手,让它暴露在月光之下。
她看着那剑,面纱在轻轻的震动。
稀蒙的月光照耀着那剑,华丽的纹路蜿蜒流转,被禁锢在剑内的血凤好似正在颤动着翅膀,仿佛欲振翅而出。
“小舞,你长大了,应该知道你在做什么。”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知道,您知道,或许他也知道。但我不得去做。”
“为什么?你现在已经是楚国的世子,只需等待……”
“我不想再等待下去了。”楚舞一口饮尽了碗里的酒,神色很平静。
她愣了一下,胸膛微微起伏。
他喝完酒,直视着她,仿佛在寻找那面纱下的眼睛:“他杀了我的娘亲,我唯一的亲人,我今天去了幽山,回来之后,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娘亲,她躺在那里,孤零零的一个人……”声音越来越弱,渐渐开始颤抖:“我甚至不敢去想,她去的安详与否。”
“姐姐去的很安详,像是睡着了一样。”
“谎言,那是穿肠锁喉的鸠酒!!”
“小舞,仇恨只会带来死亡。”
“楚连的死亡!”
时而平静,时而激烈的交谈到此为止,楚舞暗黄的脸上有了一丝红晕,眼里的怒火掩也掩不住。她怔在风里,面纱像水纹一样波荡。
过了很久,案上的烛火都快灭了,她说道:“我,能为你做什么?”
楚舞想了一下,转眼的瞬间却看见了那双红鞋子,眼里的犹豫一闪而逝,他低下头:“谢谢您,小舞不需要您做什么,只需要您好好的活着,看着……”
“看着楚连死去吗?或者,看着小舞死在我的面前?就和姐姐一样。小舞,你变了,变得很残忍。”
她的声音异常的冷,把搁在矮案旁的灯笼拿起来,从那快要熄灭的烛火上借了火,提着灯笼,缓缓的站起身,沿着来时的路而回。
“小舞,今天我出来,没人知道。”
她慢慢的走着,黑色的裙角拖曳在地上,红色的锦鞋轻轻迈动,时隐时现。楚舞知道她在说什么,没人知道她来过,当然也就没人知道她的去向。
她穿着红色的鞋子,她是楚连的女人,再也不是以前那个美丽而温柔的女子了,那时,她是娘亲的侍女,比楚舞大三岁,这个院子里有她的身影,他们曾经一起荡秋千,一起欢笑。
她是楚舞除了娘亲之外,喜欢的第一个女人。
她沿着回廊走向前院,再也没有回头,那像萤火虫一样的灯光消失在了寂静的月色里,楚舞呆呆的坐在秋千上,荡来荡去。
“殿下。”
雄健的武士无声无息的站在了秋千旁,他低着头,按着剑。
楚舞摇了摇头,眼睛很亮,也很温柔,那一闪而过的痛楚不足以掩盖它。
……
月色下的焚天火凤很迷人。
楚宣怀站在它的身下,抬头仰望着它,透过那巨大的翅膀,他看见了满天星辰,它们在天河里眨着眼睛,像是在诉说着什么一样。
马车就停在火凤的影子里,整个宫城也在那影子里。
燕国有玄鸟庇护,燕人高唱战歌,无所畏惧。楚国有火凤,但是与玄鸟所不同的是,它代表着的并不是庇护,而是一往无前的开拓,就像它搅起的火焰,焚天灭地。
然而,它现在还停留在这里,虽然展开了长达三十丈的翅膀,却并没有到一飞冲霄的时候。
楚宣怀的马车是由四匹马拉动的,清一色的血红马,那是身份与地位的像征。可是今夜,他却没有乘坐它的打算,他绕过马车,走出焚天火凤所笼罩的阴影,来到轻柔的月光里,举步向偏僻的巷子走去。
或许是因为巷道很深,巷墙很高,所以巷子里很黑,也很冷。
夜风扯动楚宣怀背后的大氅,上面绣着雷云火凤,他走得不快不慢,身上的甲胄伴随着脚步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刚刚走到那两株榕树下,院门便开了。楚舞站在门口,拢起双手,朝着他深深一揖。
他是楚舞等待的第二个人。
“你为何如此笃定我会来?”
“因为大楚,十二叔不得不来。”
还没有到青蛙鸣啼的季节,荷潭里却有了蛙鸣声。楚舞与楚宣怀隔案对坐,案上的蜡烛已然换过了,青铜凤嘴上跳动的火光映着俩人的脸。
楚舞神色平静,正在倒酒。
楚宣怀面无表情,注视着酒水像泉水一样注入碗里。
荷潭里,微弱的哇鸣声,一声一声传来。
“三千年前,七位始祖离开了那些神王们,把火种埋在了大江之南,自那而后,诸神便视我们为蛮夷。三百八十一年前,武英王号令天下诸侯讨伐殷王,先烈们乘着独木舟越过了大江,把热血撒在那片土地上,然而,得来的却是遗忘。武英王分封了他的兄弟与功臣,却依旧视我们为蛮夷。若不是端瑞王突然记起了大江之南还有楚人,时至如今,我们仍然是披毛饮血的蛮夷。然而,就算如此,先烈们以巨大牺牲所换来的功勋,却只不过是一个末等子爵。”
“楚舞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可知道,当先祖满怀殷切的去朝歌城朝拜时,朝歌城里的端瑞王是如何对待先祖?”
“楚舞知道,端瑞王对先祖带去的苞茅缩酒,以及祭舞礼仪不屑一顾,却命先祖堂坐于外,与夷酋一起照看火种。先祖回来之后,因不堪羞辱,喷血而亡。这,是莫大的耻辱,每一个楚人都知道。并且,孝成王还曾跃江讨伐大楚。”
“既是如此,君不视臣为臣,臣何以恭之为君?如今,我大楚强盛莫匹,大江之南,十有其七,带甲之士,填野塞苍,如何称不得一个‘王’?”
“正如十二叔所言,大楚如今之强盛,千百年未曾有过,然而,亦如十二叔所言,大楚独霸江南,却非独占江南,在它的身侧还有吴越,在它的头顶还有巴成,这些诸侯可都瞪大了眼睛等待着大楚衰弱。孝王可以死在江里,北地的诸侯们也可以一败再败,但是大楚经不得一败。若败,恐是灭顶之灾。”
楚宣怀接过楚舞捧来的酒,一饮而尽,却冷笑道:“危言耸听,你只看到大楚的危境,却未看到北地即将倾覆。”
“北地的诸侯们就像一支拳头,当大楚安居于南时,那只拳头会伸开,各自为战,互相攻伐。然而,只要大楚跃江,它就会把拳头捏起来,与大楚为敌。当然,十二叔以奇胜正,胜得辉煌,却也胜得极险。而此,还是大楚没有称王之时,一旦称王,十二叔可有想过,北地诸侯会有多么疯狂?”烛火摇着楚舞的脸,他举起手来,捏着拳头。
楚宣怀冷笑:“莫非,你以为他们不想称王?”
“他们当然想称王,甚至想取朝歌城而代之,然而,在他们称王之前,必然会给予大楚最为强劲的一击!大楚,能否在此险境之中全身而退?若不能,大楚得到了什么?又将要失去什么?十二叔,时候未到啊。”
楚舞捏起拳头,猛地一拳砸向摇动的烛火,拳头与衣袖带起的风将烛火扑灭了,‘噗’的一下。
楚宣怀沉默。
……
楚宣怀走了,临走之时,冷冷的看了楚舞一眼。楚舞将他送到门口,看着他的背影嵌入那深沉的黑暗里。
“殿下,大将军可靠吗?会帮助殿下吗?”武士站在楚舞的身旁,神色颇是担忧。
楚舞收回目光,微微一笑:“在这凤歌城里,众人皆醉,唯一人独醒,那便十二叔。进去吧,我们等的第三个人,应该也快到了。”